稍早一點的時候,遮蔽天空的雲已經飄到了接近山谷的地方。前天,磐麥帶來了巫鹹醫療的方法,今天,患病的孩子們仍不見好轉。白天是永無休止的采集,晚上是短暫安逸的睡眠。
到了深夜,輾轉反側的磐妹從草床上爬起來,披著獸皮輕悄悄地來到洞口的火堆邊上。下弦月已經隱沒在烏雲裡,地上的火焰照亮了整個天空憂鬱凝結的黑暗。
她睜著自己的眼睛,望著天上單調的色彩,心裡少少地升起了一點喜悅。
烏雲是好事呀,有雲就會有雨。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麽大的烏雲了。她翕動著嘴唇,想起了一首她的母親唱過的歌:
“山谷的風呀迅又猛,高天上的雲呀滿天飄。雨還沒有下,人呀,到底去往了何方?”
山谷的風呀呼呼吹,高天上的雲呀黑陰陰,雨還沒有下,人呀,還能再度見面嗎?
低沉的歌聲傳到了洞穴裡。磐姐尋聲走出洞穴,聽著歌愣了好一會兒,才來到磐妹的身邊。她撿起一根樹枝,遞進了行將熄滅的火堆裡。
磐妹好像不大願意被磐姐望見自己這時的神色,她站起身來,就說:
“我再去看看那三個得病的小孩。”
“別啦。”磐姐轉過眼來,把磐妹拉回火堆的旁邊,說,“我剛才已經看過了,他們的情況還是那樣,不好也不壞。”
磐妹輕聲答應一聲,重新坐回火堆的旁邊。磐姐就繼續說道:
“‘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神仙’兩天沒回來,我想是去找熊部落的巫師去了。我覺得你不用緊張,像這樣的神仙,說話一定不會撒謊的。”
磐妹蹲在火堆的旁邊,頭枕在膝蓋上,一言不發。
“說起來,你有沒有這樣的印象……”天黑風大,磐姐又給火堆添了許多乾柴,熒熒的火光照亮了近處的原牛,也照亮了遠處的幼狼,她回憶似的說道,“那就是好久好久之前,就是老人們剛剛遷到這裡的時候,熊部落是有兩個巫師的。兩個巫師會的都是不同的巫術。現在的這個巫師似乎精通救活死人的巫術。而另一個逃走的巫師掌握的是讓物質發生變化的巫術。”
“兩個巫師……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吧。”磐妹沒有準確的時間的觀念,混合在一起的記憶像是潮水一樣湧了上來,“我記得更早更早以前,熊部落只有一個巫師。一個還是兩個……?”
“你沒記錯,既有一個巫師的時候,也有兩個巫師的時候。最開始只有一個老巫師,老巫師教出了兩個新的巫師。後來又變回了一個。”
磐妹那時候還太小,所有的記憶都混合在了一起。
不過年長的磐姐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在她很小的時候,老人們天天談論熊部落大鬧了一場。為什麽大鬧,老人們也不清楚。但這場大鬧的結果便是其中一個巫師曾帶著他的兄弟姐妹們一起被逐出了熊部落。被逐出的人們帶著一件要緊的“巫的東西”逃進了大山。熊部落追擊的使者最遠抵達了山谷這頭,向磐氏家族詢問逃跑者的消息。也正是那一次因緣際會,磐氏家族才得知了熊部落的位置與前往熊部落的道路。
至今,磐姐仍然記得熊部落的使者威嚴的樣子,他向部落裡的每一個人詢問他們這幾天有沒有見到什麽奇怪的落單的人。
當時的磐姐藏在人群裡一聲不敢吭。今天的她突然想起了當時她一聲不敢吭的秘密。
“我可能見過那個逃跑的巫師。現在已經好多年沒有再見面了,
我卻常常能想起他。” 直到今天以前,她從未和別人分享過這件事情。
“你什麽時候見過一位巫師!我怎麽不知道?”
磐妹好奇地問道。
“……當時大概是春天吧,熊部落大鬧的時候,這顆老樹還是開著花的。你那時還小,還不能乾活,但我和其他幾個年長的姑娘已經一起往山裡采集野菜和野果。喏,你看,就是沿著這條土坡往上走,過了那片綠樹林……哦,現在是枯樹林了……後面有一片亂石,亂石上面曾經是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的。小河繞過了一片樹林,樹枝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橙果,酸酸的,能吃,但一直吃的話會拉肚子……他就經常在那片橙果林後邊的小河邊上洗他的石矛。洗石矛的時候,他會唱一首很特別的歌……那歌,我想是她的母親教給她的,因為只有女人才會那麽唱。”
“什麽樣的歌呀?”
磐姐清了清嗓子,回憶般地唱道:
“你把花朵送給我,我拿果實作回報。絕不是為了答謝你呀,而是為了我們永遠的情誼呀。
你把獸牙送給我,我拿項鏈作回報。絕不是為了答謝你呀,而是為了我們永遠的情誼呀!”
唱完後,磐姐還說:
“他看上去很強壯,可能不僅是個巫師,還是個了不起的獵手。”
磐妹咧著嘴,不無打趣地說道:
“你不會是看上他吧?”
磐姐好像沒聽到這句話似的繼續說道:
“那時候,我經常偷偷跟在他的身後。他的眼睛很大,他的個子也很高!因此,一眼就可以認出來,但沒有神仙高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了……”磐妹從未聽過磐姐的這段故事,可能整個家族也沒人知道的。她驚詫地說道,“當時,爸爸媽媽們(長輩們)經常斥責你,因為你總是會消失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你走丟了。”
“可能吧,其實有時候我只是想偷個懶……”
磐姐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不過,大多數時間,確實如你所想,在偷偷觀察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差不多天剛蒙蒙亮時,他會到達溪水的邊上。那裡人少但是物產很豐富。快正午時,他就會從樹林邊上離開,和他的同伴一起躲藏起來。我看過他有力氣地布置陷阱,捕捉野兔,但每次他一個人獨處時,就會變得特別憂鬱,坐在石頭上,只會反覆地唱那一首歌。好幾天,我就離他十幾步或者二十多步遠,藏在一棵樹的後頭,看著他從狩獵時的意氣風發,變得灰心喪氣,再接著可能是聽說熊部落有人過來了,就變得畏首畏尾。明明沒有任何人在看他,他卻茫然四顧,好像在尋找追逐他的人的蹤影。他應該很早就發現了我,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還以為我躲得很好。有時,我會想要走近他的身邊,但我也很害怕這麽一個陌生人會不會把我吃掉,長輩們說過是有吃人的人的。”
“你不會和他一句話也說上過吧?”
“倒也沒有。好幾天后吧,和他匯合的同伴發現了我,但被他攔下了。我才緊張不安地現身了。當時,他威脅道他是一位巫師,他第二天會出現在相同的地方,在他出現的時候,我必須給他采好一袋子果實,不然他就把我咒死。我嚇得夠嗆,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自己采來的露草野菜野果全部堆在石頭的旁邊,他非常高興,說我省了他很多力氣,所以他送給我一根猛獁的牙……”
“我怎麽沒見過?”
“我忘記了……我只知道我一定有過一根猛獁牙,還有其他的什麽獸牙獸角,都是他送給我的,我很喜歡,我很喜歡,但不知是被誰偷走了,也可能是被搶走了,在他消失後的某一天,忽然一天就找不到了。你知道的,山林之間是有精靈的,可能是精靈,一定是精靈偷走了那根牙。”
磐妹心想恐怕是大人們拿走的。在部落裡,任何東西都是公有的。大人們拿走她最喜歡的一塊鵝卵石當做磨刀石,也是隨手說精靈偷走的。
“那後來呢?這巫師去哪裡了?”
磐姐恍惚地答道:
“那是個快要下雨的日子,比現在還要濕潤得多吧,連續幾天,山裡都很陰暗,石頭上結出了露水,烏雲到處飄啊飄。山裡即將有和有雨水的時候都是很危險的。那幾天,他和他的同伴的日子過得很差,他變得很多話了,我最後見到他的幾次,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張臉上所顯現出來的複雜的情緒,裡面所虯起的感情,一直叫我日日難忘。他一直在說他過去的事情,說著說著就用他破爛的粗衣服擦他自己的臉,好像是為了讓那張臉更像巫師一點,更乾淨一點。唯有在傾訴的時候,那種時刻壓在他身上的壓力仿佛會消除一樣,顯露出一種純潔無暇的幸福的神態,也就變得……非常可愛,像是孩子一樣的可愛。因此,我總是很願意聽人傾訴的。他說他是一位巫師,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被驅逐的無歸者。要是我告訴熊部落的話,他立刻會被抓住。但很好,我一直沒有說出來。”
“驅逐……為什麽要驅逐一位了不起的巫師?”
“我不太清楚。不過好像是現在那位熊部落巫師的自私。他說他的家族一直被部落區別對待,總是出最多的力,得到最少的分享。但這也就算了,他並不在意,因為整個部落都是一個家庭,都是風雨中一個窩巢裡的鳥兒,應當互相照料才是。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用兩條胳膊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發抖的身體,接著,這可憐的人開始大聲咒罵起來了。最關鍵的是他的母親,他世界上唯一認得的親人,他希望那個巫師、他的同胞、他最好的兄弟能救救他的母親。結果那個巫師卻說是天命救不了。因此,他冒險,想要奪走那個巫師的‘巫的禮器’,來改變親人即將遭遇死亡的命運,許多人支持他那麽做。但他說那些人根本不是為了支持他,而是另有圖謀。他不在乎,但盜竊的時候,那巫師打開了房門進來了,他失敗了,因為失敗了,所以被剝奪了身份,也被奪走了自己的禮器,而被驅逐了出來。救命呀!我好像又看到他的眼睛,他在離去前說他要復仇,向熊部落復仇。真怪呀,真怪呀,為什麽不能好好相處呢……”
磐姐低下了頭,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看見了曾經濕潤青翠的大山,還有天空虯結的黑暗。那個人好像就站在雨水的樹下,完全看不到身前的女孩的影子,而在看比山更遙遠的地方。
“後來呢……他復仇成功了嗎?”
磐妹問。
磐姐聲音忽的低垂下來。
“不知道,我原以為他可能會留下來,加入我們的部落。不過他和他的同伴走掉了,消失在一片沼澤地裡。”
她被太陽曬得赤黑的臉朝著天空,雙手撐著黃土地,望著天上美好的可能會帶來雨水的烏雲,她已經很大了,不再是原來那個在樹林間無畏懼地逃竄的孩子了。夜裡的寒氣讓她的肩膀發冷。
她起身往洞穴裡。走前,她仰著天空望向了天空,她說:
“我想他應該已經死了吧。”
那時的天上飄來了一些透明而輕盈的東西。夜裡的氣溫還在急遽地下降。在迫近太陽出來的時分,天空仍然晦暗,但籬笆,還有稀稀疏疏的黃土地上結出了一點水汽的霜。
至今,磐姐還記得熊部落的兩個巫師的名字。
一個巫師被叫做巫鹹。
而與她相遇的巫師則被叫做巫禮。
隔在山谷和大河之間的大山是一片黎明前最後的寂靜。月亮已被驅趕,隻余密密的烏雲在天空中低低地翻滾著。寒風吹動了大河邊上枯萎的草莖。
所有能吃的葉子都已經被人類摘下了。自然選擇出的不能吃又耐旱的野草依舊在頑強地生長著。
在這個時代,還不存在被總結好的戰術與戰略的思想,但藏在大山裡的復仇者們非常清楚想要戰勝一個部落應該怎麽做。
與數十年前,他們與熊部落共同的長輩抵禦外來的部落所要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那就是放火。
不需要自個兒帶材料,部落裡的火堆,和那些乾木頭、乾草都是天然的材料。踏過壕溝的第一瞬間,火堆被拉出火把,火把帶著火星子,一起被這群山洞裡來的復仇者們投進了木屋裡。隻一瞬間,處於村落最外圈的房子已經熊熊燃燒起來,火焰中傳來木頭斷裂的聲響,煙霧一路向上,直直湧上了黑漆漆的天空。
接著,粉紅色的火焰舔到了木屋頂部的茅草,隨風一蕩,便飄出了無數的火星子來。
受到火焰和煙霧的刺激,原本還算溫順的古黑熊立刻發了瘋,凶暴地往前攻去了。進攻的喊聲驚動了落在後方的巫禮。
巫禮從膨化的泥土上收回熊的頭骨和其中的變色晶體,抬起頭,望見部落裡的火焰的回光。
那時,他的同伴已經散開向千家萬戶,他就一個人氣定神閑地往熊部落的深處走。
一邊走,一邊他用獸皮擦了擦自己的臉,想讓在山洞裡久居十多年、也可能二十多年的自己在回到故土的時候能顯得稍微乾淨一點,能像過去的自己一點……
村子還是原來的樣子。每一間木屋都在他的童年裡留下了至今不曾消失的記憶,讓現今的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巫禮至今仍認為熊部落的巢屋是世界上最為特別的東西,它不是那些原始部落僅僅能夠棲身睡覺的場所,熊部落的房屋是有空間的,足以容納一個家族活動的空間。
方形的屋子是一位曾經狩獵了恐劍齒虎的勇士所居住的,他曾在這間屋子裡學習狩獵的技巧。圓形的屋子則屬於一位起死複生的人,孩子們經常會圍著老人傾聽古老的傳說。六角形的屋子住著一位了不起的木匠,他在這裡學到了打磨木器的方法。而幾間石頭做牆壁的屋子,都是由幾位親切的石匠自個兒搬大石頭做成的,他也幫了很多忙……還有,還有一間尖頂的房子,則是他已經死去的母親所居住的地方……
至於他往前走的前方,那間牆壁上掛著獸牙、獸角與熊頭骨的屋子,則是由部落裡的巫師居住的。
巫禮尚且還記得他曾經在這間屋子裡不耐煩地傾聽上一代巫師的嘮嘮叨叨。
現在,這一切都已逝去在他的記憶裡,不過沒關系的。
“所有我失去的,最後,我一定能奪回。”
巫禮推開了門。
在他的想法中,這時候的巫鹹應該正在床上安眠,而剛剛被驚醒,露出驚恐的表情。
然而張開的門的後頭,巫鹹好像沒有睡,而是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沒有巫師要帶的巨大的獸角與琳琅的獸牙的裝飾,而是輕便行動的簡裝。巫鹹正在用嚴厲、冷漠的目光看著巫禮。
火焰在巫禮的身後熊熊燃燒。
他說:
“你做了一件錯事,兄弟。”
那雙兄長似責備的語氣讓巫禮感到不悅。
但這久居荒野的巫師也本能地感到了些許不安。
巫鹹太鎮定了。
“難道你還在記恨當初我沒能救活你的母親嗎?我說過那是天數,並沒有讓人死而複生的方法。”
巫禮笑了笑,從容不迫地說道:
“我已經不再恨了。你能救活也好,不能救活也罷,是天數也好,不是天數也罷,現在在我看來,都不過是巫術本身的謊言。我們從這些巫術裡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助於生存的東西。現在,我回來,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幫助和我一樣被驅逐的同伴們,找到我們的記憶和曾經的家園。”
雲還在繼續集結,天空還在繼續變暗。火舌熱烈地冒向上頭,舔舐了無邊的蒼穹。
巫鹹說:
“你挑了一個好日子。”
“是的,好日子。乾旱已經把我們逼上了絕路,我們已經找不到任何吃的東西……”
“你們可以來求助我們的。”
“不需要!你看啊,這烏雲已經來了,甘霖還會遠嗎?但最開始雨季的幾天還是難熬的,萬物還需要生長,所以我們來了。等到雨一下來,火就會熄滅。你們剩下的人會被我們捕獲,而這片家園會重新回到我的手裡。你們中的一部分人會逃走,我們抓不住你們,你們逃走吧。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則會重新加入我們。到時候,我們會在這裡安居樂業,我們會重新過上一個美好的生活。接著我會向我們在天上的先祖們證明,我能做到的要比你好得多。”
巫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他已經好久沒見過的神采。他抿著嘴唇,最後地嘗試性地問道:
“這個安居樂業的世界裡,有我的位置嗎?”
巫禮搖了搖頭,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沒有。”
接著,他從自己的獸皮衣服抽出了一把大山裡露天的金屬石磨成的小刀,說:
“我的家園沒有你的位置,它屬於被驅趕的我們,曾經遭受不公平對待的我們,而你……會在這裡死去。”
熊的頭骨被他擲在地上,發出一聲噶拉的一聲。他一手拿著小刀,一手拿著那塊五顏六色的寶石,就在往前衝,想要把那把小刀砍進巫鹹的身體裡。
巫鹹急急地後退,巫禮的小刀便砍在了木頭箱子上。這時,巫鹹晃身,往門的方向躲避。
巫禮同時轉身,朝著門口衝去,先行堵住了門口。久持不下,讓巫禮感到了心煩意亂。在他的設想中,巫鹹這時候應該在睡覺才是。
盡管火焰和動靜會驚醒這群人,但這群人應該會慌不擇路。慌亂,慌亂是最大的恐怖,他們會完全無法組織起來,甚至朝著壕溝外逃跑,自個兒掉進壕溝裡。
但巫鹹,憑什麽能那麽鎮定。
就在那時,門外傳來他熟悉的同伴的聲音:
“頭兒,這群人不在屋子裡,他們在外頭,他們剛剛越過壕溝,從外麵包圍了我們!我們被困在火焰裡了。”
這時,巫禮才有精神往外定睛一看,只見到從外面的方向傳來了喊殺喊打的聲音。接著,那些年輕的他不認識的,或者年老的他還有些熟悉的面龐成群結隊地從外界夜的黑暗中走進了被火焰照亮的家園,與他的同伴們混戰在了一起。
巫禮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道:
“很好,任何事情,你總是能提前做準備。”
“你走後,我就已經可以像老家夥那樣看懂了。”
巫鹹言簡意賅地答道。
“畢竟你一直比我強嘛……”
巫禮不無譏諷地說道。
死亡與火焰的恐怖,已經不再單屬於各自的一方,而是同時降臨在鬥爭的兩方身上,變得公平。火堆和屋子劈裡啪啦地炸響,和著煙一起的熏風嗡嗡地在叫。兩方人,上百個腦袋擠在這一小塊被壕溝圍起來的黃土地上,混戰、廝殺成了一團。
在第一個和第二個人倒在地上的瞬間,其余的人就手持石斧、石矛往他的身上砍。在砍完以後,不直接參與戰鬥的兒童和婦女就把倒下的人身上的東西全部剝下來。
血的味道向外飄出許遠,直刺激到人類與古熊的動物的神經。
在第三個和第四個人倒下時,其余的人又要把石斧與石矛往人的身上砍,只是這時,一雙堅硬得像是石頭一樣的手輕輕地蓋在了人們的肩膀上,阻止了他們進一步的舉動。
一些恐怖的念頭,已經進入了這群智人的腦海裡。好幾個在邊緣的人,不知是哪一方的,在悄悄地往外逃竄,在壕溝的邊緣摸索道路。
但幾條路都已經被熊部落的人堵死。他們只能跳進壕溝裡。
這一塊小小的被壕溝圈起來的土地已經亂成了一團,恐怕有的人已經連誰是同伴誰是敵人都認不出來。而那頭古熊也在亂竄,十幾把來自人類的石矛插在它的身上。原始的動物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哀鳴。
只有一團黑漆漆的影子飄在空中而前進。
這時的巫禮已經聽不到他的人類同胞的聲音,但他聽得到古熊的聲音。
不知是誰放的火焰,或者火星順著柴屑燒了過來,巫禮有過命令不準焚燒的這間屬於巫師的屋子,順著一聲劈裡啪啦的響,也開始亮起了粉紅色的火焰。煙氣從木頭裡冒了出來。
他擦了擦自己腦袋上一道粉紅色的血汗,在陣陣火熱的熏氣中,一雙眼瞼松弛的變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巫鹹。一滴一滴從頭頂留下來的汗水,幾乎要遮住他的眼睛。
然後他毫不留情地說道:
“做了準備也好,那麽現在,我就不是偷襲而把你死的,而是堂堂正正與你對決而把你殺死的。”
接著,再不等待巫鹹的回答。巫禮將那塊晶體放在了地面上,輕輕地旋轉與摩擦。隻一瞬間,整個堅固不變的地坪迅速向下塌陷,組成大地的黃土,就在人們的眼前,向著中心凝結為石頭。在土壤變成石頭的同時,巫鹹失去了對自身的感應,被迫往地裡滑落。
而巫禮顯然非常習慣這種現象,他一腳腳蹬在流沙般向下凝結為岩石的土壤上,跳躍般地移動,然後向著巫鹹舉起了刀。
就在這時,巫鹹猛地抬起眼睛,盯著上空冒出火焰的屋頂,用一種讓巫禮感到陌生的幾乎聽不太懂的發音大聲說道:
“磐巫,來幫幫我們吧,你知道你剛剛到了屋頂上,你也不想再看這種慘劇繼續下去了吧,這是我們部落的內鬥,沒有什麽意義與價值。”
就在這時,屋頂被掀開了。上面傳來好奇的回應:
“你會說磐氏家族的語言……?”
話音未落的時候,一道黑色的龐大的影子從天而降。接著一隻像是石頭的冰涼的手抓住了巫禮的身體,另一隻手則抓住了巫鹹。可怕的力道緊緊攫住了人,將近三米的臂展則把他們牢牢分開。
“磐巫——?”
巫禮曾見過李明都一眼,因為他所追逐的恐劍齒虎被這來自其他地方的巫師一棒子插死了。
“不要阻止我!”
他嘰裡呱啦的語言,隻讓寄宿在機器之間的未來人的意識感到苦惱:
“我聽不懂你們的話,你說,我也聽不懂的……”
由於不定型極其怕火怕燃燒,李明都的人身和不定型身還一起在荒野中遠遠觀望。先前,機器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跟在巫禮一行復仇者的後頭,看到火焰燃起,人們打鬥開始以後,才意識到情況複雜,而衝了進來,阻止了幾樁對年輕人的屠殺後,便往巫鹹所在的方向來,也略微聽到了這兩人的對話。
只是他們的語言完全聽不懂,他就一直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情況。直到巫鹹一聲呼喚,他便破屋而入,製止了他們相殘的行為。
不用巫鹹大聲宣布,等到機器走出屋子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躲在荒野上反過來圍住復仇者們的熊部落人輕易地擊潰了古黑熊,也打敗了剩下的巫禮的同胞。
他們拿著木棍、石斧、石矛,往巫鹹所在的方向靠近,也看到了那前天曾出現在熊部落外的磐巫。不過巫鹹和他們早有交代,他們也不驚訝,只有仇恨的和鄙棄的目光投在許多年前被驅逐出的瘋子的身上。
“大巫,已經結束了。其他人都可以活,把這個主謀處死吧。”
熊熊的火焰已經低落下去,隻貪婪地舔舐著地上灰黑色的遺跡。閃著火花的黑煙剛剛升上半空,就被寒風吹向了遠方。
“嗯,我知道,已經結束了,巫禮。”
還掛在機器手上的巫鹹平淡地說道。
“沒有結束,沒有結束!”
巫禮還在大叫,整個蒼老的身子幾乎要在半空中扭成一團,他把金屬刀刺在機器的身上,卻隻響起一聲碰撞的和碎裂的聲音。碎裂的不是機器的身體,而是他從大山露天礦脈裡磨出來的金屬刀。
火光照亮了他發白的鬢毛,他大聲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
一部分人在向他們靠攏,一部分人則在收拾戰場。走路的聲音和講話的聲音傳到了巫鹹的耳邊。巫鹹掛在機器的手上,仰著頭,望著寂靜的天空。同樣下垂的眼瞼包裹著他一雙惺忪的睡眼。他說:
“沒什麽不可能的。”
昨天的此刻,天空應該已經發亮了,如今卻還蒙蒙黑暗。明明太陽應該已經升起,氣溫卻好像還在降低。最後的野草也在凋落,整個無際的曠野仍籠罩在漫長的黑夜裡。
他悲哀地說道:
“巫禮,兄弟,你覺得這雲帶來的真的是雨嗎?”
荒野上的李明都, 圍在周圍的人,還是被機器抓在手裡的巫禮都不自覺地望向了天空。在最後的火光的映照下,他們看到了幾片絨毛細的、美麗的、濕漉漉的、那無限複雜卻又無限整齊的潔白的結晶正在空中緩緩地飛舞。
“你們想變回我們的樣子,但我們即將會像你們一樣在荒野上流離失所。以後再好好相處罷。”
巫鹹閉上了眼睛。
“我……”
巫禮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急促走步的聲音。那是幾個屋子被燒掉的男人聽到了巫鹹的話後,正在趕忙地靠近機器。
就在大山的那一頭磐姐看到天空的白絮說出那一句“他應該早就死了吧”的前後,幾把石矛戳進了巫禮的身體裡,而一把石斧砍掉了他的腦袋。
機器的雙手各拎著一個人,在這時候完全反應不及。巫禮的全身已經蹬直了雙腿,踩到了冰冷的堅硬的結著霜的黃土的地面。而他的腦袋則向著空中飛起了。
接著,還黏稠溫暖的鮮血從他的頸脖子裡飛灑出來,碰到了天上降下的雪花。
然後,雪花靜悄悄地落下了,它落在光禿禿的群山上,也落在沒有一片葉子的樹林裡,它落在了沒有河水的乾涸的河床裡,落進了熊部落被壕溝圍起來的小小家園,它落在了山谷中那顆枯萎的樹和樹下的幾個小土丘上,也落在憂心忡忡的磐妹的手上。它在亡故者的墳丘上堆積,也在望向天空的人的肩膀上堆積。
就這樣,靜靜地飄落,直落在每一個活著的人的和死了的人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