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邊上這一帶氣候可能確實比先前熊部落走過的所有地方都要好。在一年夏天最熱的時候,積雪幾乎融化,天空刮著溫暖的南風。那些人們喜歡的脂肪豐富的牛、羊、野兔在另一側的湖邊漫步。那些人們討厭的蛇、熊,還有各種防不勝防的毒蟲,蹤跡同樣頻現。
短暫時間內,黑土地變得堅實,大地仿佛複蘇了,湖畔的水日日上漲,久待溫暖的草木拔地而起,枝葉如此繁茂,野畔一片鬱鬱蔥蔥。
可暖和了沒幾天,嚴寒重新襲來,靜默不言的白花緩緩地灑在無限寬闊的湖面之上,把世界新生的聲音與顏色全部吞噬。漲起來的水立刻結了冰,樹葉被早霜打過,發紅發黃像是天邊的晚霞,再幾天便悄悄地落下了。
魚潛入了冰底。牛羊鳥兒不知去向,人們在雪地上找到了野兔那一連串因為初雪而迷路的梅花形的趾印。先前那短暫的恢復般的溫暖好像是一場欺騙,人間重回灰白,只有火堆的紅色依然籠罩在營地的上方,這些野蠻的、粗暴的、原始的、不道德的還有可憐的智人們在草棚中瑟瑟發抖地等待著風雪過後。
好在恐怖直立猿到底是現今地球最可怕的獵手團體,不論是溫暖的日子,還是寒冷的日子,只有稍微有點體型的野生動物還在,智人們就一定是能熬到最後的。秋陰曾經講課說一萬年前,猛獁、劍齒虎、還有澳洲的、美洲的、亞洲的上百種還是上千種動物的滅絕不能全算智人身上——智人也沒那麽強,但它們的滅絕與智人肯定是脫不了關系的。自然界存在許多恐怖的獵手,其中也不乏造成某個或多個物種滅絕的,不過使用工具的智人在地球歷代的獵手匯總也屬特別。
差不多比這個時期更早一點的時候,智人對於獸皮和獸毛的運用就已經登峰造極。他們非常善於用骨針或其他一些細長的東西把獸皮和獸毛層層縫緊,也善於使用木頭(譬如樺木)與皮革縫製雪鞋。直到數千數萬年後,人類仍保留著這種古老的縫製工藝。
因此,智人們在冰河時代的生活其實沒有後來人想象得那麽差……盡管也沒有那麽好。
熊部落的族長沒能熬過和他同齡的巫鹹,他害了某種咳病,死在去年的冬天……新的族長是部落裡選出來的一個有名望有力氣的勇士。
風雪過後,他就在營地中央火堆的廣場召開了大會,給男人們分配更多砍伐與狩獵的任務。在自然匱乏的季節裡,智人們正在學習一種哺乳動物歷史上還很少有過的更進一步的“統一”與“配合”的紀律性。
女人們的分工在於縫製衣物、掃雪、曬乾受潮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取鹽、醃製等不需要太多力氣的活動。
磐姐和磐妹就在用骨針縫獸皮。但她們的進展不大順利。幾個孩子爬來爬去,什麽都要摸摸碰碰,可骨針是有點危險的,孩子們也不時叫喚,有的是餓了,有的是互相在打架,有的是磕著碰著了。她們要和孩子做鬥爭,縫衣服的行動不太順利。
磐妹好不容易安撫下幾個活潑的小機靈鬼,重新回到乾草旁邊。她哈著氣,氣息剛剛飄到窩棚外頭,就變成了一陣白霧。開會的男人們在廣場上擁擠在一起,磐妹既能聽到他們彼此討論的聲音,也能聽到寒冷天氣中他們擤鼻涕的聲音。她的的病已經好了,她差不多也忘記她先前生病的事情。現在困擾她的是另一件事情。
磐妹皺著眉頭,沉思不言。
磐姐發現了她的情況,就說:
“你在想些什麽呀?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
可別把骨針刺進自己的眼睛裡!” 曾經磐姐在牛車上摔過一次,手臂碰到石頭留下了不小的疤痕。說話的時候,她手臂上的疤痕在微微顫動。
磐妹憐惜地看了她一眼,說出了自己擔心的事情:
“你說這些孩子身上怎麽不長毛呀……”
“頭髮?長得挺多的……”
“不是頭髮,是這個毛。”磐妹指著自己一層細密的體毛說道,“是這個毛。毛都沒長齊,是不是患了什麽病呀?”
“好像確實……”
磐姐訥訥地點了點頭,仔細地想了想,還補充道:
“磐媧都到這個年紀了,身上還是光禿禿的哩。”
“我們要不要請巫師做儀式,給孩子們求個福,讓他們的毛發快快長起來吧。毛發是父母的遺留,是身上最重要的東西呀!”
“去求巫鹹,還是求磐巫?”
“求巫鹹吧。磐巫總是會說讓人聽不懂的話。”
磐妹轉了轉眼珠子,撇著嘴,好像是不想接觸達瓦希一樣地說道。
“而且,你忘了嗎?磐巫的毛發一點都不旺盛。最重要的是,胡須也很少……還總是刮掉!為什麽不像巫鹹一樣長長胡須呢……那樣的話,一定能更好看一點的……”
接著,她甚至開始大膽地批評起來了。
廣場上的會議結束後,她們與熊家族還有牧家族的年輕婦女們交流了一下,結果其他家族的婦女也有類似的擔憂,大家夥風風火火地告知了巫師帳篷裡的巫鹹。巫鹹欣然讚同了他們的請求。
等在冰面上和其他智人一起琢磨冰釣的李明都回來,就看到了這群人轟轟烈烈的求毛發的護佑兒童成長的儀式。
他們弄了一大堆葉子灰塵灑在空中,模擬毛發,把小孩子嗆得可以。幾個忍受力差的,直接就哭了起來。
李明都哭笑不得,但不大好也沒必要阻止這種原始的把戲。
人類在後來曾被一些人戲稱為一種裸猿,便是因為他們的毛發比起一些相近的和先祖物種稀少,大多身上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汗毛。智人脫毛的歷史可能能追溯到百萬年前。不過體毛數量的變化在百萬年後依然存在。
平常的時候感受不到,就那麽一代代過去,也沒人知道前幾代體毛是更多還是更少了,毛發發育的時間是不是往後退了。在不冷也不熱的溫帶與亞熱帶的社會裡,體毛似乎一直呈現著一種減少的趨勢,汗腺日益發達。但冰天雪地裡,濃密的體毛似乎是個可以輔助保暖的不錯的特征。
婦女們跟著巫鹹學徒一起在那邊不停念叨著像是“快快長毛吧,快快長大吧”這樣最粗陋簡單的咒語。
不懂事的孩子們則在大聲哭泣。偶然露出烏雲的陽光下,草木灰一直揚到了極高的天際。
天氣愈加惡劣,沒有好轉的傾向。太過惡劣的天氣,想跑也跑不大遠。但巫鹹仍然趁著短暫的晴天,指揮大家做了一個距離很短的轉移。
大澤是凹凸不平的。大湖也有向外的河岸。在這些水澤的邊上,因為過去幹旱、結冰、水流失等多方多面的原因,凸起的河岸往往能聳得很高。河岸上還有樹。
在較低的北邊的河岸扎營,靠著樹和更高的河岸的庇護,能擋住從北方來的暴風。這種抵擋是有限度。大風早已成了回旋盤桓的氣流,會從各個方向同時刮來。要是吹進帳篷裡了,就一定會帶來一大片的雪花。
人們在帳篷裡堆積乾草和獸皮,然後就把自己的身體埋在乾草和獸皮裡打發著無聊的一個個日子。他們或者她們無話不談,有說自己過去的童年的記憶的,有的說自己從其他那裡聽到的什麽傳說奇事,這些傳說奇事大概率是被編出來的謊言或者某種錯誤的誤認,但智人們是不多加懷疑的。有的說人,在背後悄悄地議論其他人,講自己討厭的人,也講自己喜歡的人呢。有的則說自己的希望,孩子們說自己長大以後,母親說著對孩子的希望。
磐媧則看著一個可能是她父親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父親這個概念不是磐妹教給她的,磐妹只有母親的概念。她是從熊部落的女孩子們那裡聽到的。
從聽到以後,她就非常期望這人能問自己一點東西,可他什麽都不多說,只在一邊默默地傾聽。
磐妹與磐姐的話好像說不完,她們講的故事怪誕神秘,有的是沼澤裡從未有人見過的動物的骨頭,有的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有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孩子,還有古老的什麽地方誰踩了巨人的腳印而懷孕了。
磐媧對這些故事都不感興趣,她有一種先天的叛逆式的不遜,就像後來許多孩子一樣,隻覺得這些故事庸俗無度。她在乾草垛上緩慢地移動,靠近了點,又靠近了點,然後掀開了他披在身上的獸皮。
“你要做什麽呀?”
李明都看著這個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孩子,嚴厲而責備地說道。她已經長得很大了,肩膀變寬了,她度過了很多個冬天,她的身體依然纖細,卻已經不再柔和,手上已起了長期采集工作的繭子。
在她那雙長長的古典的漂亮的眼眶子裡,一雙還混雜著童年時的天真與幼稚的眼睛忽的就蒙上了一層水幕。
她忍住了哭聲,但淚水已簌簌地往下淌了。
周圍的故事的聲音忽的停下,帳篷裡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靜。
“你怎麽了呀?”
笨拙的青年人憑著內心的善良不希望看到孩子的哭泣。
磐媧抿著嘴,用一種輕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爸爸,能抱抱我嗎?”
“我……”
一邊的磐妹看到李明都笨拙地把磐媧抱在了懷裡。隔著一層薄薄的獸皮,她知道磐媧那點小小的心願恐怕終於是實現了……那麽她的心願什麽時候能實現呢……
她聽到磐媧又說:
“爸爸,能問問我這些天都在做什麽嗎?”
“你……這些天都在做什麽……”
她咧著嘴,終於感到了開心,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她這些天的事情,事無巨細,有白天的采集,有傍晚和巫鹹一起記錄天象,有火堆邊上演奏著自己那幾塊寶貝的能發出聲音的獸骨,還有一個人在長著針葉的樹林邊上唱著無人知曉的歌。
“你都唱些什麽歌啊?是磐姐教給你的歌嗎?”
她憨憨地狡猾地笑了笑,說:
“女孩子是有不能說的秘密的。等以後時間合適的時候,我會唱給你聽的。”
那時夜深,雪埋了半邊的帳篷。
天空依舊沒有明月與星星,但廣闊無垠的大地上呀,一直閃著星星點點的藏在帳篷窩棚裡的小小火堆的光。
暴風雪還沒停,在灰蒙蒙的白天,巫鹹的學徒和新任的族長就冒著風雪一個個帳篷叫了過去。
“大家都起來挖雪呀,你們要埋在雪裡啦!”
“快點,快點,別磨蹭!”
“別睡了,別睡了!男人快起來,女人也幫點忙!”
磐媧已經睡著了,李明都笨手笨腳地把磐媧抱在了一旁。一種惶恐的逃避的心思一直在他的腦海裡回蕩,他經不住地開始想假如現在給他一個回去的機會,他會立刻回去嗎?
他有些說不準了。但現實的事情把他從那種心思裡解救了。
他起身解開帳篷頂上的的煙孔蓋子,靠在最邊上的機器伸手撥開了埋住帳篷的雪。外面的夜色傾瀉在燒著火的帳篷裡。雪隨著呼嘯的寒風吹在乾草、獸皮,還有躺在乾草與獸皮裡的人的臉上。
大家夥一個個起身,這時發現各自都有些頭暈眼花。磐妹的臉紅撲撲的像是蘋果。
許多人不了解這個命令,暈沉沉地起身時還抱怨不休。 磐麥靠著原牛的力氣頂開了帳篷。磐氏家族幾個調皮的男孩女孩在原牛的背上一起探出了頭。這是個危險的行為,孩子是可能被牲畜踢或壓傷的。但牲畜也需要住在帳篷裡,如果不住在帳篷裡,它們也會活活凍死。
等到眾人開始挖雪時,大家夥才發現假設巫鹹提醒得晚一會兒,可能這個部落連著他們豢養的牲畜都會一起被雪活埋。
雪夜裡根本沒力氣乾活。人們隻勉強就著河岸層層的地勢,把積雪掃到了結冰的湖面上。
等忙活完,東方已露出一點渺茫的白光。烏雲仍然遮蔽著天空,太陽也就無從升起。黑暗又雪白的世界裡,聽不到任何風雪以外的聲音。寒冷仍在蔓延。
人們又開始思慮要走了。巫鹹說要等天氣稍微好點。這一次風雪的肆虐要比先前更加嚴重。人們無法外出工作,只能一邊加固帳篷,一邊嘗試挖點泥土,靠木頭和獸骨修建擋風牆。就這樣,他們在坐吃山空的焦慮中度過了百無聊賴的十幾個日子。
天空逐漸開闊蔚藍。冷風依舊,白雪籠罩著四海八荒。
他們狩獵數天,成果不佳。冰厚到那麽一種程度,以致於冰下的魚兒也變成了一種奢望。人們收集了他們所能收集的所有物資。
然後,部落重新上路了。
他們繞著湖,像數萬年前他們走遍了世界的先祖一樣追尋著其他動物的痕跡。
而其他一切動物也複追求著它們的食物的痕跡。動物與動物的歷史在地球的天空下已經綿延了數十億年,迄今還沒有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