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亦物也。
凡物、無成與毀,道通為一。
井底沒有出口。電梯下降到底端後,重又向上升去。
李明都的腦海亂到了極點。
好一會兒,他突然提出了一個與他的遭遇、與他的見聞完全無關的問題:
“我知道了這東西後,我還能回去嗎?我還什麽都沒有答應。”
時晴聞言一愣,笑了起來:
“不礙事。這在地球上不算絕密,倘若它不是生在戈壁、生在軍管區,也許七十年前,它就會被世界知曉,成為研究者們熱愛的一個世所罕見的巨大而完整結晶,三千克拉的庫裡南鑽石與之相比也不值一提。但它在這裡,原本沒有任何意義……我們把它留在這裡,只是因為它原本就在這裡罷了。恰恰是你……你的秘密,到來了這裡,方且賦予了他特別的含義。所以,我申請想讓你看看這東西,好消解你與我們共同的對這個世界的迷惑。現在,你知道你所抵達的世界為什麽被我們執著地認為那是我們地球的未來了嗎?”
李明都仍覺得這女人不該這樣做。
他暗想時晴不該帶他來看這個的。他一點都不願意知道,他寧願一無所知。
刹那的發光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腳下,電梯抵達了頂端。
門口有後勤兵送來了大衣與帽子。他們好奇的目光只在李明都身上停留片刻,便隨著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長廊的背後。
“謝謝你們,唐。”
謝時晴顯然認識這些後勤兵。她謝過後勤兵過後,便披上了厚重的大衣。溫暖的棉帽則蓋住了她的雙耳。隨後,她沿著長廊往外走,李明都跟在她的身後,很快走出了長廊,接著就是沿著停車的隧道走上地面。
那時正值黎明前的寒夜,缺了一半的月亮掛在不可及的高空,遠比城市與鄉村都多得多的、好似是無限多的星星,都停在暗藍的天幕上閃閃發亮。
遠處是糾紛的群山,村鎮的影子消失在了寂靜的夜幕裡。能看到的近處全然是礫石、裸岩與荒漠。再近處,高大的瞭望塔正在放射燈光。燈光把車隊和輪胎下的沙粒都一一照亮了。
時晴好一會兒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凝望著上方的星空。她在往前走,李明都就走在她的身後。人的腳在這嚴酷的大地上每走一步,沙子就會發出一步的響。隻一會兒,兩個人的腳印慢慢地、就在戈壁上排成一列。這是虞國最偏僻的地區,氣溫最低能低到零下三十多度,李明都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稍微走近後,李明都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座瞭望塔的邊上傳來了歌聲,裡面有放狂的軍歌,偶爾也有文藝的小歌,還有人在背唐朝李遐叔的吊古戰場文:
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
李明都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左顧右盼,想要找到唱歌的人們。
而時晴就是在這時開口的:
“其實我在與你聊天后,差不多得知了‘歷書’這一結論後,我就在想這種時空穿梭到底意味著什麽呢?相比起懷疑自己只是得到了人類記憶的不定型,不應該更懷疑自己只是得到一點錯亂記憶的人類嗎?”
茫茫無際的夜空下,呼呼的風聲帶著滿天的沙塵吹在時晴的臉上。她對著滿天的星星昂著頭,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的脖頸在遠處的微光中閃閃發亮。
“又或者懷疑自己其實來到的並非是自己原先的人間……否則又如何能解釋那本書上所會出現的屬於過去的某頁呢?不論是未來的時間,
還是過去的時間,假設你的現象能夠複現,那是否全部都能干涉呢?假如我們現在把那個東西破壞掉的話,未來的不定型會變得怎麽樣呢?假如,我們過了一年或兩年,那這書上的頁碼會發生變化嗎?還是說就是以公歷為準的呢?假設翻到的是負數的某一頁,它會……改變現在嗎?” 李明都看向了這個女人。
她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在夜色下,她扮演的不再是個解答者,而倒像是個提問人,她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她換了一個話題:
“先生,在你看到的未來,人類留有什麽痕跡嗎?”
“什麽?”
李明都看著她,沒聽清。
星星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是落在靜謐的湖水裡。她著迷似的凝視垂落在荒野上的銀河許久。好一會兒,她才側過頭來,看向李明都。但那雙眼睛,好像焦點並沒有落在李明都,而是在看更遙遠的什麽地方,閃著一種夢幻般的神采。
“我是在問,三億五千萬年後的不定型,對過去的研究中出現過人類嗎?”
李明都愣愣地望著她,然後他才想起了什麽而說道:
“它們有列基因的演化的譜系。在那個譜系裡,出現了假想的哺乳類。”
時晴便咯咯笑了起來:
“哺乳類,這倒是不錯。恐龍的時代沒能熬過兩億年,恐龍是一個大類,裡面有無數種各不相同的動物。而作為哺乳類的分支的人類的時代想必怎麽也不可能超過三億年的。三億年後的世界、或者三億年前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光景呢?”
她閉上了眼睛,緩緩地走到了李明都的前頭,輕輕地嗅到了那來自不定型的風信子般的香氣,好似在尋覓三億年後的味道。
李明都站在原地,一點都不敢動。
好一會兒,她睜開眼睛,俏皮地像是蝴蝶扇動著翅膀般眨了眨自己的眼睛。隨後,,她便站起身來,往李明都的身後走了。
李明都以為她已經要走了的時候,卻聽到她輕聲地、而莊重地說了一句:
“同志,請千萬記得,你能做的事情,是迄今為止所有的人類都無法想象的,那在人類一切規律認知的邊疆以外。不論你要做出什麽事情,不論成與不成,都是現今人類還沒有見到過的情況。”
冰冷的夜風在荒漠上無情地呼嘯。長夜的盡頭,出現了些微的曙光,滿天的繁星逐漸隱沒了。掛在遙遠東方的晨星有如一隻孤獨的眼睛。
“現在,請隨我走吧,我帶你去臨時的住處。不論是我需要說的內容,還是我個人想說的內容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請千萬記得,人是一種光榮的動物……”
時晴好像什麽也沒有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甚至到現在為止,她都沒有準確地描述如果他選擇複現現象後應該做的內容。
李明都躺在床上的時候,心想或許時晴所代表的官方組織,或許也並沒有想好具體的內容,他們可能只是想要先複現某種現象而已。畢竟他們還沒有真正地看到過歷書的威能。
李明都的腦袋伏在枕頭上,雙腿交叉,臉朝著天花板,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的時候,他聽到了遙遠的犬吠聲。
廣漠的戈壁在黎明前最是寂靜。只有遙遠的地方,才會傳來一二一二的聲響。那是早起的人們所發出的。比人們起得更早的是他們的夥伴。從南方吹來的熱風,吹起了巡犬的毛發。不知為何,它們對著許多個方向大聲地喊叫了起來,引起了看養員的疑惑。
看養員互相交流,又在四方搜查了一邊。他們沒有找到原因,狗仍然在叫。
“是嗅到了什麽味道嗎?”
而那時,時晴還未睡。
她白天已經小憩過數次,夜晚小憩片刻後,便重新恢復了體力。
在孤身一人時,她的面上便一點笑容也沒有,冷淡得像是一塊冰。她疲倦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連衣服也沒有脫,隻摘下了身上的錄音發訊器。
她有點想自己的妹妹了。片刻過後,電話的鈴聲響了。
這電話沒有撥話盤,屬於密線。
打電話的人是歷書一事的負責人,也是她父親的朋友,姓章,名奏嬰。自她前往江城後,她與這人便定期聯絡,如今數來已是第八次了,必會在錄音發訊器結束後來電。
這人已經六十多歲了,現代的醫學沒能留住他過於疲憊的青春。聲音自有老態。
“他現在的想法如何?小謝。你主張帶他見那東西,他應該已經見過了吧。”
“是的,他已經都見過了。我也把許多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不過他仍然不太希望和我們合作,現在也沒有給出什麽答覆。這種事情,在一開始的方針也是不能強求……我也不敢多說什麽。”
時晴說完後,又補充道:
“這可能是我能力不足、說話不對的關系……我希望能換一個人來,否則可能會適得其反,讓他心生惡感。”
那頭卻擺了擺手,沉著地講道:
“不礙事。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勝任的。對你來說,這也是一次機遇。”
時晴一言不發。
而姓章的長官則問道:
“我們這頭,也有在做分析。你自己,有什麽想法嗎?”
“我……接觸尚淺,我還沒有什麽想法……”時晴說,“我隻想他可能是個真正幸運的人。”
那頭笑了起來:
“確實,是個真正的幸運的人,就像他,至少在這個世界,從此遠離了一切憂愁煩惱,得到了超過了人類的學識與力量。而我們苦讀十數年、又苦熬了十數年的資歷,如今地位皆不如他。為了數萬或者數十萬的錢財,我就見過願意放棄人格尊嚴的,我也見過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的,下水下礦,最後在遠離家鄉與親人的地方被埋葬的。”
老人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唏噓無限。
“你莫非是嫉妒他了?”
“我沒有。”
時晴一板一眼地說道。
那邊的聲音講:
“不管是不是, 這樣的想法,都不要有,非但徒增苦惱,還無益於你自身。切記要多思己之不足,而思他人的好。”
“我知道。”
時晴說。
“那麽,我要掛斷了。這邊也有緊要的事情遲遲沒有進展,希望你這裡能得到一些突破,最好是能複現一次歷書的現象……如果能夠複現的話……”
那邊的聲音有些低了。
時晴聽到了某種畏懼。
她說:
“我會努力的。”
掛斷以後,時晴淡漠地往外走了。
路上,許多應該正在休息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她一時不解,問了一位後勤,那人說巡犬們不知怎的都在狂吠哩,把馴養員們嚇了一跳,到處求醫。於是時晴猛然想起了報告書裡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那個夜晚,那個新村,那個小區裡的狗好像也都是在叫。
“這不對勁。”
時晴當機立斷,取出對講機小聲說道:
“確認,確認一下,那人和那東西的狀況。”
一邊吩咐,她一邊急匆匆地趕往隧道深處的第六十號房間。這一房間,在這一時刻,幾位臨時借調來的研究者們應該正要對歷書進行試探性的接觸實驗。
但她剛剛開門,只見到幾位研究者都緊張地靠在了牆邊。研究者們還什麽都沒有做。
那本歷書便在透明的隔離箱中無縫自動地翻開了。
時晴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走向前去,看到箱子裡,歷書翻開的這一頁的頁碼是:
6200645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