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轉星移，夜色漸深。

過了某個時間點，琵琶湖畔的鄉下小城就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一下子沉默下來。

坐在居酒屋裡，已經聽不見外面街道上的喧鬧聲。

到夜裡十一點多，店裡也沒剩幾個客人了。

“路上小心哦。”

送走康慨的熟客，結束了大半個晚上的忙碌，桐野慶子伸著懶腰，回到吧台後又給自己倒了杯冰水。

“宗谷，你過來一下。”

宗谷來到吧台，“慶子小姐。”

“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裡吧。辛苦了。”

“好的。”

“另外，之前說的那件事也沒問題。”桐野慶子放下水杯，“明天就可以找人上門了。”

宗谷怔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安裝空調的事。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接著又問了一句:“慶子小姐有認識的人嗎?”

“當然。鈴村家的兒子就是做這個的，前段時間他在店裡喝酒的時候，還問我要不要給這邊換幾台新的空調呢……明天早上我會給他打電話的。”

有認識的人，各方面都能省不少事。

“好的。到時候我會付錢的。”

桐野慶子一下子笑了起來。

“怎麽，宗谷還打算以後搬走的時候將空調也帶走嗎?”

“不……我的意思是，這是因為我和鈴住在那裡才會多出來的額外開支，沒必要讓慶子小姐來負擔。”

“要負擔這筆錢的人是我老公。”

“這是一個意思……”

桐野慶子只是擺手，“不用了。”

“我和宏幸幾年前就有這個打算，只是平時在那邊待的時間不多，一直沒有真正地行動起來。夏天偶爾有親戚過來住，也會抱怨沒有空調呢。現在茜總是住在那邊，也算是最好的時機吧。”

宗谷不再多說，“我知道了。”

“總之，這件事交給我們就行了。”桐野慶子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另外，還有一件事。”

宗谷洗耳恭聽。

她放下杯子，“宗谷現在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

他沉默了幾秒，很快又點頭。

桐野慶子看著他:“包括茜嗎?”

宗谷再度沉默。

她會這樣問，大概是已經看出什麽了。

“包括。”他回答道。

“那茜在宗谷的心裡能排第幾?”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而桐野慶子也沒指望現在就能得到他的答桉。

“算了，宗谷現在不想說，或者覺得不好回答，我都能理解。”她側著身子靠在吧台上，“但是，這個問題總有一天要回答吧。”

宗谷點了下頭。

桐野慶子拿起水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我的女兒遲鈍了些，稍微貪玩了一點，不過我一直都覺得她勝算很大來著。但是……”

她歎了口氣，望向店裡一名早早結了帳、卻遲遲沒有離開的客人。

“管原……京子，是這個名字吧。”

“是的。”

“現在，她在宗谷心裡排第一位?”

宗谷沒有遲疑地再次點頭。

桐野慶子看著那邊安靜得如同凋塑的巫女，“她好像比茜大一歲，是跟宗谷同齡吧。”

“是的。”

“但是胸部比茜小哦，男孩子應該很在意這個吧?”

“……”

宗谷沒說話。

“跟茜相比，簡直是兩個極端呢。”桐野慶子又看了京子一會兒，“我家女兒要是能有她一半成熟，我做夢都會笑醒。”

“不過真要讓我在這兩種性格裡選的話，我還是喜歡我女兒的性格。”

“因為這種性格的茜，是慶子小姐看著長大的。”宗谷說道。

“是啊。不覺得很可愛嗎?”

“很可愛。”

“喜歡這種可愛的女孩子，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是的。”

桐野慶子看向他，“那就選擇茜吧。”

宗谷又不說話了。

她也沒覺得自己三言兩語就能讓他轉變心意，“還是說，宗谷更喜歡成熟的類型?”

“喜歡是由許多方面的因素綜合決定的，性格很重要，但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說的也是呢……雖然說了跟沒說一樣。”

桐野慶子沉吟著，半分鍾後忽然問道:“吉川家的那個孩子也是嗎。”

“……是的。”

她早有預感，接著又問了個已經知道答桉的問題，“還有鈴?”

“是的。”

“月子……”

“不是。”宗谷立即否認。

她點點頭，稍微放心了一點。

又沉思片刻，桐野慶子忽然想起時間已經不早了。

“啊，抱歉，一不留神就耽誤了這麽久……今天就這樣吧，辛苦你了。”

宗谷點了下頭，暗松一口氣。

她緊接著又說道:“茜就拜托宗谷送回去了。”

宗谷一怔，“可是……”

京子等在這裡，就是為了跟他一起回去。

“沒關系。”桐野慶子看了眼換好衣服出來的女兒，“宗谷可以先跟茜一起送管原小姐回家，然後再一起回來。”

“可是只有一輛單車。”

桐野慶子對他笑了笑，“茜的單車在這邊。”

“……”

桐野茜此時也走了過來，看了看媽媽，又看向宗谷。

“宗谷要回去了嗎。”

“嗯。”

“噢。拜拜。”

她只知道他要送京子回家。

雖然不太樂意，她也只能留在店裡，等父母關店後再跟他們一起回去。

“茜跟宗谷一起送管原小姐回去吧。”桐野慶子說道，“回來之後，隨你睡在哪邊。”

桐野茜愣了愣，“誒?”

“茜的單車不是需要換鏈條嗎。爸爸昨天就把車帶到這邊來了，現在在後面放著。”

“真的?”

“你自己去看。”

桐野茜原地蹦了一下，轉身就過去了。

桐野慶子又看向宗谷，十分坦誠:“這是我作為母親的一點私心，宗谷不會怪我吧。”

他沉默著搖了搖頭。

“不管宗谷最後選擇的是哪個女孩子，我只希望你能讓茜……不那麽傷心。”

或許是因為跟剛離開不久的那位熟客多喝了幾杯，又聊了不少兩個孩子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今晚有些多愁善感。

“我和宏幸都很喜歡宗谷。真的很喜歡，宗谷聰明認真，又很溫和，我們經常會想，你要是我們家的孩子就好了。如果說除了我老公，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讓我放心地將茜托付給他，那就只有宗谷而已。”桐野慶子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不是宗谷只能選擇茜，雖然我是這樣期望的，就算到最後，宗谷沒能跟茜走到一起，我也希望宗谷能作為桐野家的孩子，繼續留在這裡……把這裡當成你的家吧。”

宗谷緊抿著唇，目光垂落在桌上，胸口有些沉悶。

這份期待太過美好，卻讓他覺得沉重。

“我並沒有慶子小姐想象得那麽好。”

“還不夠好嗎?”

桐野慶子此時隻當是與他閑聊，沒有更多目的。

“這樣說可能會有些冒犯，不過我覺得宗谷在兒童福利院那種環境裡長大，能成長到如今這副模樣，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

“不，我還有很多幼稚……和自私的地方。”

“這不是很正常嗎?沒有人是完美的。”桐野慶子笑了起來，“說到底，宗谷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已。”

宗谷望著一旁，說不出話來。

“抱歉，我果然說得太多了。”桐野慶子站起身，又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因此覺得我很難應付，繼而影響到對茜的好感哦。”

“不會……”

“回去吧。”

“好的。”

換下店裡的製服，宗谷走出換衣間，京子在外面等著。

“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她搖搖頭，“是我要留在這裡的。”

兩人相視一笑。

與桐野夫婦道別，走出居酒屋，桐野茜已經騎上自己的單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看了看她，京子也很快明白狀況，沒說什麽。

“我和宗谷一起送學姐回去。”桐野茜說道。

“謝謝。”

坐上宗谷的單車後座，京子扶著他的腰，微微吸了口氣，“好了。”

“嗯。”

宗谷腳一蹬，踩下踏板，起步的單車稍微搖晃了一下，很快變得平穩。

桐野茜也很快跟上。

路燈明亮，街道空曠，見不到一輛行進中的汽車。

“桐野。”

“什麽?”

“你認識去京子家那邊的路嗎?”

“我……”京子剛想說自己知道路，宗谷飛快地在她手上捏了一下。

“大概認識吧?”桐野茜想了想，“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轉彎轉彎再轉彎就到了。”

“這也太抽象了。”

她笑了一下，“那我來帶路吧。”

“拜托你了。”

蹬了幾下，桐野茜騎到了前面。

宗谷單手握把，再次握住京子的手。

“……”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著往前靠近，摟住他的腰。

“我本來打算晚上過來找京子的，只是抽不開身。”

“你沒給我發消息。”

“因為想給京子一個驚喜。”

腦袋抵著他的後背，京子閉上眼。

“現在這樣也差不多。”

宗谷望著前方的路燈，還有桐野茜的背影，“京子的爸爸媽媽還有兩天才會回來吧。”

“嗯，後天。”

“我明天來找你。”

“……要留宿嗎。”

“方便嗎?”

她轉了轉腦袋，“不知道。”

“那就明天再說吧。”

“嗯。”

騎行片刻，到了路口，桐野茜大聲提醒:“要轉彎了哦。”

“知道了——”

兩人一起減速，桐野茜轉了過去，宗谷在路邊停了下來。

“唔……”

吻了大半分鍾，京子輕輕推了下他的胸口。

或許是她的錯覺，分別幾天，他似乎比之前更具侵略性。

不過她並不抗拒。

分開後，她又湊上來，在他唇上一吻。

“走吧。”

“嗯。”

宗谷剛起步，桐野茜又從前面騎回來了，探著腦袋張望。

“怎麽了嗎，半天都沒跟上來。”

“單車出了點小問題。已經沒事了。”

“我還以為宗谷迷路了。”

“我又不是傻瓜。”

“誰知道呢。”桐野茜輕哼一聲，也沒停下來，熟練地轉了個小圈，在馬路中間調轉方向，繼續往前。

“換了新的鏈條，感覺騎起來更輕松了。”

“有這麽明顯嗎。”

“有啊，之前總有種磕磕絆絆的感覺，現在就不會。”

“煥然一新。”

“沒錯！煥·然·一·新——”

宗谷跟在後面，與前面的粉色單車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

京子往前靠，望著倒退的路燈與寂靜的街景，傾聽他的心跳。

“芳明同學有什麽心事嗎。”

“為什麽這麽問。”

“剛才還在居酒屋裡的時候，芳明同學看起來動搖得很厲害。”

宗谷沉默了一下，“差不多吧。”

暫停踩踏，車輪也不會停止轉動，飛轉著看不見輻條。

“慶子小姐想讓我和桐野在一起。”

“……”

“就算沒有選擇桐野，她也希望我以後能留在桐野家，把那裡當成我離開兒童福利院後的第二個家。”

過了一會兒，後面才傳來京子似有若無的回應，“是嗎。”

“抱歉。”

抱著腰，她再次合上雙眼，“為什麽要道歉。”

“各個方面都很抱歉。”

京子轉動腦袋，用臉頰蹭著他的後背，“很為難嗎。”

“很為難……最近抬頭紋都變多了。”

她短暫地笑了一下。

“能解決嗎。”

“總會解決的……只是做不到讓所有人都滿意。”

她捏了捏他腰間的肉，“這種回答也太狡猾了。”

“抱歉。”

抬眼望著頭頂的星空，京子無聲地歎了口長氣，接著將他抱得更緊。

“前面要左轉哦。”桐野茜提醒道。

“嗯。”

一路騎行，轉了幾個彎，又穿過幾條長街，半個多小時後，三人終於到了管原家。

連續騎行，桐野茜沒帶人都有些吃力，停下來時，宗谷臉上和身上都出了不少汗。

“進來休息一會兒吧。單車停在這裡就行了。”

“好的。”桐野茜還是第一次到管原家來，“打擾了……”

京子分別給兩人拿了條濕毛巾，用來擦汗。

“要喝什麽。”

“水就行了。”宗谷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桐野茜跟著點頭，“我也是。”

京子去廚房倒水，她又左右看了看。

“怎麽了。”宗谷問道。

桐野茜湊過來，小聲說道:“我想去衛生間……”

他隨手一指，“那邊。”

“噢。”她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宗谷經常過來嗎?”

宗谷沒看她，又擦起了脖子。

“偶爾。”

京子很快端著水杯出來了，“桐野同學?”

“學姐……我想借用一下衛生間。”

“請便。在那邊。”

“好的。”

桐野茜走進衛生間，京子放下水杯，在宗谷身邊坐下。

“已經很遲了。”

他放下毛巾，“總不能讓她一個人騎回去。”

“我的意思是，桐野同學也可以留下來。”

宗谷想了想，還是搖頭。

“我明天早點過來。”

京子點了下頭，不再多說，端起水杯給他。

喝了杯水，又休息了一會兒，夜色深沉，兩人準備回去了。

“再見，管原學姐。”

“再見。”

宗谷騎上單車，“明天見。”

京子點點頭，“晚安。”

“晚安。”

回去的時候，宗谷騎在前面，走的也是另一條路。

“走這邊也能回去嗎?”

“嗯。前面有條小路比較窄，只能步行或者騎單車通過，不過可以少走一大截路。”

桐野茜跟上來，與他並行，“宗谷剛才還說不認識路。”

“我只是覺得桐野應該更熟悉一些。”

“你說的那條小路我就不知道。”

“我也是偶然聽說的。”

時間已經快到零點了，路上更加冷清，似乎只剩下他們倆。

騎了一小會兒，桐野茜忍不住開始喊累。

“騎不動了……”

“那我不等你了。”

“不行！”

她又生出幾分力氣，一下子騎到了宗谷的前面，只是後繼無力。

“宗谷……”

“嗯。”

“你帶繩子了嗎?”

“想讓我拖著你回去嗎。”

“是的哦。”

“可惜沒有繩子。”

桐野茜開始張望路邊。

“別動歪腦筋。”

宗谷覺得自己已經夠慢了，為了不丟下她，速度又放慢了些。

“要麽把單車丟在這邊，我帶你回去。”

“不要。這可是我最喜歡的單車。”

“你就這一輛單車吧。”

“所以更不能丟下了。”

不追求速度，一邊騎一邊休息著，桐野茜的體力慢慢恢復過來。雖然還是騎不了太快，至少能跟上宗谷。

“學姐為什麽要留下來等宗谷呢。”

“好幾天沒見了。”

“我們也好幾天沒見了。 ”

“下午不是一直待在一起嗎。”

她稍微騎快一些，“宗谷明天還是要去神社?”

“當然。這是我的工作。”

“那我跟你一起去。”

“……”

宗谷看了她一眼，“很無聊的。”

“可是一個人待著更無聊。”

他望向前方。

“真希望紅子能早點回來……”

盡管走了距離更短的小路，因為騎得不快，兩人還是用了半小時左右的時間才回到桐野舊宅。

“我今晚要住在這邊。”

“嗯。你想回去我也沒力氣送你了。”

“那我想回去。”

“別鬧了。”

朝霧鈴留了熱水，兩人先後去洗澡，宗谷渾身疲憊，多泡了一會兒才從浴室出來。

回房間休息，他躺下沒一會兒，忽然抽了抽鼻子。

“……”

枕頭上，被褥裡，到處都是桐野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