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桐野茜和紅子之間擠出來，朝霧鈴徑直走到月讀面前，仰頭直視著他。

“找到大雷了?你說的是真的?”

月讀點了下頭，“千真萬確。”

“……”

一直擔心而又一直期盼的事即將成為現實，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看了他一會兒，隨即又看向正拆著繃帶的宗谷。

“這下不用擔心老師會殺我了。”

他按捺著心底的激動，對她笑了一下，而繃帶之下的右手手掌已經完全愈合。

“我現在要跟月讀大人去完成最後一件事。如果順利，在明天早上之前，我們就能回來。茜和紅子就交給鈴了。”

“……”

朝霧鈴明白，所謂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殺死大雷，奪取最後一份八雷神力。

大限將至，這是他唯一的希望。

“嗯。”

宗谷又看向桐野茜和紅子，“木下那邊，就拜托你們說明了，隨便找個理由吧。”

“我知道了……不過宗谷跟月讀大人現在要去哪裡?”

月讀東望一眼。

“東京。”

與三人道別，宗谷跟月讀走出別墅，來到屋子裡投注而來的數十道目光看不見的地方，跟他飛上了半空。

時隔數月，再度飛上天空，宗谷稍微適應了一會兒，接著回頭望了眼越來越遠的木下家別墅。

三人還在門口看著他們。

揮了揮手，宗谷與月讀一起飛遠。

連日風雪，在今天午後停了下來。入夜後，雪又繼續落下，被風裹著，看起來相當猛烈。

飛行片刻，宗谷才忽然反應過來:並非風雪勢大，而是他們飛得太快了。

而迎面的風雪，一撞上他們便自動向兩邊避開，否則他早就凍僵了。

“怎麽找到他的?”

從漆黑的琵琶湖上方飛越而過時，宗谷終於想起詢問這件事。

“就在剛才，我找到了不通過你的身體、直接將八雷神力與神力網連接在一起的路徑。”月讀說道。

“那怎麽會刺激到我?”

他望著前面，“雖然連接上了，但是正常情況下，你體內的八雷神力都是蟄伏的狀態。為了激活它，我有意用神力網往你身體裡傳輸了一點神力。”

“……”

宗谷深深吸氣，“你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

“當時太激動，忘了。”

他搖了下頭。

“也就是說，在八雷神力激活之後，月讀大人就通過神力網鎖定了大雷的位置。”

“沒有。”

“……”

月讀扭頭看他，正面回應著他無聲的質問:

“就跟你受到的衝擊一樣，八雷神力也隻激活了短短一瞬間，我隻來得及確認他躲在東京那一片區域。等我們趕到東京，再激活一次，就可以完全鎖定他的位置了。”

也就是說，他還要再承受一次剛才那種程度的劇烈痛苦。

宗谷又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了。”

只要能找到大雷，一切都是值得的。

“飛到東京大概需要多久?”

“按現在的速度，大概不到半個小時。需要再快一點嗎?”

“暫時不用。”

望著底下飛速掠過的湖泊與城市，宗谷隻覺得此行突然且倉促，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做各方面的準備——其實能做的也只有心理準備。

“我沒帶武器。”

“哪還需要什麽武器。”

月讀望著前方，“你需要的話，我就是你的武器。”

宗谷望了望他，心底也放松不少。

“今天大概是我見過月讀大人行動最積極的一天了。”

“我也想一勞永逸，徹底地解決那裡的問題。

”又飛了一會兒，前方的黑暗天空中，忽然出現了一些顯眼的存在。

“……黃泉之女。”

他們已經飛出近畿的范圍了。

念頭一動，宗谷開啟了八尺瓊勾玉的靈覺屏蔽能力，眼中所見的黃泉之女瞬間消失。

“就算發現你，她們也追不上來的。”月讀察覺到了他的小動作，“而且就算你被抓回黃泉，我也轉眼就能把你撈出來。”

“去東京找大雷這件事更重要，我不想節外生枝。”

“你以為東京那邊就沒有黃泉之女了嗎，到了那邊，還是得打開靈覺。你還是早點適應為好。”

他這樣說，宗谷也就再度關閉了靈覺屏蔽。

而原本還在千百米外的黃泉之女，再度出現時，已經在他面前了。

“……”

雙方幾乎是擦肩而過，宗谷甚至能看清黃泉之女發現自己後轉動眼珠的細微動作。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逃出黃泉後，他還是頭一回在如此近的距離裡接觸黃泉之女。

她朝他伸出利爪般的手掌，而下一瞬間，月讀已經帶著他飛出十幾米遠了。

以他們的速度，黃泉之女確實追趕不上。

“老師沒讓它們對我‘網開一面’嗎。”

“從這些東西的表現來看，她大概根本就沒考慮過這種問題。”

從名古屋城上空飛過時，月讀忽然想起一件事，將口袋裡的真經津之鏡掏出來交給了宗谷。

“你拿著這個。我也不知道八分之七的八雷神力，在這件神器的加持下到底能讓你感應到多遠，不過運氣好的話，你可以少受一次痛苦。”

宗谷接過銅鏡，低頭看了一會兒，指尖撫摸著光滑的鏡面。

“希望如此吧。”

飛過愛知，進入靜岡，天空中的黃泉之女不見減少，反而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東京那邊更多。”月讀說道，“那一位似乎也覺得他躲在人多的地方的可能性更高。”

“方便隨時改變附身的對象，讓自己不被發現的幾率更高一些麽。”

“他現在就躲在東京，說不定真是這樣想的。待會兒可以問問。”

宗谷笑了笑，又搖搖頭。

“要是有這樣的機會的話。”

真被他找到了，除了逃跑和原地神解，大雷大概不會有其他反應。

“快到神奈川了。”月讀說道。

“嗯。”宗谷剛放松一點的神經又緊繃起來。

過了靜岡就是神奈川，而過了神奈川，就是東京了。

風雪更盛。

關東一帶正遭受強冷空氣的襲擊，雪大得嚇人，隱約有前幾天近畿一帶那股暴風雪的趨勢。

穿梭雪中，月讀變得沉默，一心趕路。

宗谷望著腳下飛速掠過的城市，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

城市燈火明亮。

那邊是海岸線……那是相模灣。

夾在兩個海灣中間的，是三浦半島。

越過三浦半島了。

東京灣。

橫濱港。

沿著橫濱港的海岸線繼續往前飛行，某一刻，月讀忽然放慢了速度。

“我們到東京了。”

“嗯。”

“能感覺到嗎?”

“暫時還沒有感覺，再深入一些。”

月讀繼續往前飛，同時高度也在下降。

大雪紛紛，在他們的下方，是日本最繁華的區域，強降雪也無法遮掩其絢麗的夜景。

落到百米左右的高空，在高樓大廈間穿梭著，離得近時，宗谷都能在玻璃幕牆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看著裡面還在加班的工薪族，他隨口問道:“裡面的人不會看見我們吧。”

月讀搖頭，“跟平時一樣，沒人能看得見我。也包括你，不過得靠得近些。”

穿過並排的鐵軌，繼續往前，向一棟格外高的大樓靠近時，一陣波動自身旁傳來，月讀猛地停下。

強烈的殺意來得突然而又迅猛，宗谷好一會兒才壓製住，只是開口時依然是無比森冷。

“我感覺到他了。”

月讀停了一會兒，能分明地感覺到他身上湧動的八雷神力。

“你還好吧?”

宗谷臉上殺氣騰騰，“好得不得了。”

“冷靜一點。”

他抬手一指，點在他額頭。

“唔！”

宗谷悶哼一聲，又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神情已經平和了許多。

“神力突然覺醒，殺意來得強烈，幾乎一瞬間就迷失了……謝謝。”

月讀搖了搖頭，“是你身上攜帶的八雷神力太多，想要融為一體的意念太過強烈了。”

宗谷深深吸氣，也點點頭。

“我也感覺到了……它們渴望著彌補那一份殘缺。”

“現在情況如何?”月讀又問。

握著真經津之鏡，宗谷對神力的感知范圍提升得極遠，抬手指向右前方。

“他在那邊。距離的話，大概飛半分鍾就能到。”

“大雷的反應呢?”

“毫無反應，他還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被他附身的普通人也是一動不動，大概是在室內。”

對神力的感應能讓他察覺到大雷的狀態，而除此以外的具體情形，則要飛過去才知道。

“我們過去。”

“速度放慢一些。”

月讀也深吸一口氣，“我明白。”

風雪不住，兩人擦著高樓大廈飛過，幕牆上是他們一掠而過的身影。

千代田區，一棟高級公寓的八樓。

“媽媽，外面的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小櫻，不要到陽台上去哦。媽媽在準備晚飯，爸爸洗完澡就會出來陪你玩了。”

“我知道了……”

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趴在落地窗上，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

外面陽台的地板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近在遲尺，與她隻隔著一層玻璃而已。

回頭看了一眼，媽媽還在廚房裡忙碌，有隔斷的阻擋，她也看不見她這邊的舉動。

只是稍微摸一下的話……

小櫻慢慢拉開落地窗，剛打開一道縫隙，冷風就灌了進來。

好冷！

隻摸一下！

她從縫隙裡伸出小手，還沒碰到地上的積雪，忽然發現上面憑空多了一對腳印。

“……”

緊接著，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對腳印。

小櫻茫然地張著嘴，又回頭看向家裡，“媽媽……”

“——噓。”

她回過頭，陽台上居然憑空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漂亮的大哥哥，和一個漂亮的大姐姐。

“不是她吧。”大姐姐發出了男人的聲音。

“當然不是。”

心底殺意彌漫，宗谷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示意眼前的小女孩安心，又望向裡面。

在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一堵牆後面，大雷就在那裡。

“他還是沒有感覺到我。”

“選擇用這種方式隱藏自己，他的感知范圍也會大幅度下降。”月讀說道。

“——爸爸在洗澡。”小女孩突然說道。

“……”

宗谷和月讀互相看了看，決定從另一邊進入。

小櫻看著陽台上的兩人，大哥哥忽然抬手指了下屋子裡面，“你爸爸出來了。”

她回過頭，卻發現他在騙人。

“沒有啊……咦?”

再回過頭，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到哪裡去了……”

她探出腦袋，看了看陽台左右。

“小櫻！”

媽媽終於注意到她的舉動，大步走了過來。

“不是說了不要去陽台上嗎，外面積了雪，很危險啊。”

“剛才有人在這裡……”

“別說奇怪的話！”

媽媽關上落地窗，又將她拖到自己在廚房就能看見的沙發上坐著。

啪嗒！

浴室那邊忽然傳來聲響。

“老公，這麽快就……怎麽沒穿衣服就出來了……”

飛奔而出的丈夫沒有理會她，光著身體，大跨步地穿過客廳，又拉開落地窗，從陽台一躍而下。

“……”

女主人張大了嘴，如遭雷擊。

看見大雷控制那個中年人跳了樓便脫體而出，宗谷罵了一聲，立即說道:“先救他！”

不用他多說，月讀已經飛了出去。

險而又險地在二樓的高度接住中年人，他飛回八樓的陽台，將對方放了下來。

再拉上宗谷，兩人又躍上天空。

天空中飄蕩的黃泉之女盡數爆散，化為最純粹的黃泉之力，匯向先一步逃走的大雷神靈，凝聚出一副身軀。

這是他最後的掙扎了。

得到身軀，也意味著他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從高空墜落在地，砸起一圈雪浪，大雷沒有任何停頓，起身便飛奔而逃。

而沒跑出多遠，一道散發著神明氣息的身影，在他前方落了下來。

“月讀！”

大雷發出歇斯底裡的怒吼，身體卻做了截然相反的選擇——轉身逃跑。

“……”

而在後方，一道身影遠遠跳躍而來，隻一拳便砸碎了他的腦袋。

幾個月前曾經歷過一次的恐懼再度降臨，大雷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舍棄了剛凝聚的身體。

神靈脫體而出，還未飛起，一張五元硬幣組成的大網便將他包圍其中，越縮越緊，直至無處可逃。

“喂，什麽情況……剛才那個人飛起來了?”

大雪紛飛，街道上還是有寥寥幾道身影，注意到了跳躍時幾乎飛起來的宗谷。

“換個沒人的地方。”宗谷對月讀說道。

月讀過來消除他在普通人眼裡的存在，又帶著他以及被捕獲的大雷神靈，飛到最近一棟大樓的天台。

積雪深厚，兩人相對而立，樓頂的航空障礙燈閃爍著紅光。

“……”

終於到了這一刻，宗谷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而大半都來自體內八雷神力難以抑製的激動。

被神力控制的硬幣束縛自動解體，露出裡面半透明的神靈，而它還想逃跑，被宗谷一把抓住。

光華四射。

“他準備神解了。”月讀提醒了一句，卻沒有多少緊張情緒。

喀察。

七道神力匯聚一身，宗谷單手便捏碎了大雷的神靈，最後一道神力從中湧出，又鑽進他的額頭。

“唔！”

眼中光華大盛，恍忽之間，宗谷看見了大雷殘缺的記憶。

作為母神身體上分離的一團血肉，誕生於至幽至暗的黃泉大殿，在得到自己名字的同時，他也知曉了自己存在的唯一意義。

父神趕來黃泉想帶走母神、又與母神決裂所帶來的一系列變故，讓他與另外七兄弟一同逃離了黃泉。

在人世流浪，一邊仇恨、一邊躲避著七位兄弟，如此千年。

直到大半年前，對稚雷的感應忽然徹底消失了。

他明白，稚雷被人殺了。

又過了幾個月，天空中忽然張開了一張巨網，無論他躲到哪裡，似乎都避不開它的監視。

那張大網上傳來的氣息讓他覺得熟悉，又十分恐懼，毫無疑問，是來自母神的氣息。

沒過多久，對火雷的感應也消失了。

從誕生之日便注定的未來，似乎終於要來了。

他怨恨、絕望，在國土上狂奔疾走，絕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命運。

然而，從那張大網上垂落的一根絲線，輕而易舉地攔住了他的去路，並將他包圍。

萬般無奈之下，他撕開界限，又躲回黃泉裡。

而讓他震驚的是，余下的另外五位兄弟，也都躲在黃泉裡。

為了隨時能逃出黃泉，六兄弟保持著互不打擾侵犯的距離，以一種詭異的默契，共同盤踞在界限最為薄弱的黃泉中域。

外面的情況詭譎不明，他們藏身黃泉大殿外的黃泉軍陣列中，直到……

“——喂。”

“……”

宗谷被喚醒，看了看緊盯著自己的月讀，又低頭看向空無一物的手心。

最後一位八雷神，已經徹底灰飛煙滅。

“我看到了大雷的記憶。”宗谷說道。

而從中抽離之後，他也能以自己的思維進行思考了。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將大雷以及其他五個八雷神全部驅趕到黃泉的人，其實是老師……”

宗谷眉頭緊皺。

從大雷的記憶來看，橘天子早就有能力找到並殺死全部的八雷神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又要讓他苦苦找尋?

“……你這是什麽表情。”

面前的月讀忽然變得臉色慘白，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宗谷下一刻就明白了。

“——太好了。”

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橘天子，將他緊緊抱在懷裡，不斷撫摸著他的腦袋。

“我就知道芳明能做到……這一天，終於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