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被林箐診斷是中了暑熱,再者這陣子大概也是被外頭的傳謠給影響了,導致老太太這鬱結難開,再引發身體原有的老病,導致急症突發,昏睡不醒。
宋致遠臉色極不好看,狠狠地發作了春暉堂服侍的下人,太夫人歇個午覺,就沒個警醒的,連什麽時候發熱的都不知,要他們何用?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一聲不敢吭。
宮嬤嬤親自擰了涼帕子墊在宋慈的額上,對宋致遠道:“相爺,您也別在這置氣發火了,讓太夫人好生清淨著。”
眾人:宮嬤嬤好大的膽子,都敢批相爺了。
宮嬤嬤也不是膽大包天,在她眼裡,誰都比不過宋慈,哪怕宋慈昏迷著,她也想讓宋慈清靜著,而非吵吵鬧鬧的。
至於會不會被宋致遠穿小鞋,說實在的,她活到這個歲數也都夠了,死了也就死了。
宋致遠倒沒發作宮嬤嬤,看一眼宋慈臉上的潮紅,對林箐道:“不管用什麽法子,太夫人也不能這麽昏睡著,林大夫你們多上點心,讓太夫人這熱趕緊的降下來。”
“是。”
“相爺,程醫正來了。”
宋令傑親自引著程醫正進來,又讓人都散了,都擠在屋裡反而不透風。
春暉堂一番忙亂。
對於宋慈這樣,她身體又不太好,用藥也只能溫和著來,不然用猛藥,怕是經受不住。
程醫正和林箐一起敲定了藥方,就被宋致遠叫到一旁說話。
“程醫正,你看家母這身體?”
程醫正心裡咯噔一下,看他臉上帶著憂色,便斟酌著道:“相爺,眼下暑熱嚴重,許多老人家都有些不舒坦,太夫人本就身體微恙,如今病來猛如虎,也是只能養著。”
宋致遠眼中劃過一絲哀慟:“養著,能養多久。”
程醫正臉上發苦,道:“相爺,您別想這麽深,老太太自己也會保養呢,臣聽說她老人家還每日鍛煉走路呢。”
“可是也壓抑不住她一天天老弱。”
程醫正默了,這誰能壓抑得住呢?
宋致遠著人把程醫正送了出去,後者回了太醫院,又接到了楚帝宣召,連忙入宮去面聖。
“聽說是宋家太夫人有些不好,請你過去看診了?老太太怎了?”楚帝正在寫大字,問話漫不經心。
程醫正恭敬地回稟:“啟稟皇上,宋太夫人這是陰虛火旺,鬱結於心,又中了暑熱,這才發了熱,這熱症又來得急,如今還是昏睡不醒。”
楚帝皺眉,道:“人還沒醒過來?”
“還不曾,因宋家有林大夫貼身伺候著,微臣開了方子便先行告辭了。”
楚帝又問:“依你看,老太太的情況樂觀不?”
程醫正沉默著,不太敢回話,這一個個的,怎都要問他老太太還能活多久的節奏。
“嗯?”
程醫正回過神,含糊地道:“皇上,宋太夫人年老體衰,也是數著日子的人了。”
楚帝抿了唇,揮揮手讓他退下。
“皇上,宋太夫人怕是?”
楚帝道:“傳令下去,外頭的傳謠一概不許再傳,誰敢傳,全部打入天牢大刑伺候。”
周公公拱手應下。
宋慈這一病,昏迷了兩天仍未清醒過來。
雖說這種狀況近幾年都有,但宋家人還是有點慌,這熱都降下去了,人卻還沒清醒,也不像是有什麽不好的樣子,自然讓人憂心。
聽說有些老人會在睡夢中悄然離世,宋慈會不會這樣,卻是不好說。
他們也怕宋慈會這樣,一個字都沒留下就走了,那會叫人崩潰的。
宋致遠自宋慈發熱昏睡發了一場火後,宋慈的床前就沒離過人,一日十二時辰不間斷的讓人輪著班盯著她的動靜,就怕人有點不好而來不及。
而林箐,直接就住在了外間,也不敢離開春暉堂,便是在午夜時,也會起身扶一下宋慈的脈,以防萬一。
在再一次把藥汁用蘆葦管子喂到宋慈嘴裡後,等了一會,宋慈仍舊沒動靜,宋致遠也坐不住了,問林箐:“林大夫,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看是不是要換個方子?或者輔以針灸?”
林箐把蘆葦管子放在杯子裡,用這個喂還是她聽宋慈說起的,在小孩或老人病下不方便喂藥時,用吸管吸了喂進去,總比用杓子強。
聽到宋致遠的話,她起身道:“雖說太夫人是在昏睡,但這發熱已經降下去了,卻是不必用更猛的藥,她也受不住那些虎狼之藥。至於針灸,她不醒來,也不好用針。”
“可是,大伯也說得對,這麽昏睡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江氏皺眉道。
林箐沉默了一會,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你們也得心中有數,太夫人,年歲已大。”
眾人臉上一白。
在場的都不是傻子,這種話,誰聽誰明白,這不就是說宋慈隨時會撇下他們駕鶴西遊麽?
宋致遠心中更是突突地亂跳,手指攥了起來。
“會不會被魘著了?”宋大夫人吞了吞口水,有些驚懼地道:“這陣子外頭紛紛擾擾的,又傳過那些亂七八糟的渾話,再說這災情都還沒散呢,母親會不會就是被什麽邪崇給魘著才沒醒?”
江氏和幾個女眷聽了均是面帶驚容。
比起男人,她們更信那些鬼神之說。
宋致遠臉色一寒,看了宋大夫人一眼。
宋大夫人被這眼神瞧得有些委屈,道:“我,也是心慌。要不,去做個法場?”
甭管有沒效,圖個心安也好。
眾人不敢說話,只看向宋致遠,做法場什麽的,她們是千願萬願的,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事,只要老太太能醒來。
“要不,我們再施粥贈米開三日義診吧?”關姝妍也道:“祖母講究向善,我們也一心向善,給祖母添點福報。”
“沒錯。”
宋致遠道:“依肅兒媳婦說的辦,施粥贈米開義診。你們好生照料太夫人。”
他走出春暉堂,讓江福來備車並點人。
江福來看他滿臉寒霜,也不敢問要做啥,連忙讓人備車並點了人馬在府外等候。
待得宋致遠出來,上了馬車,他才敢開口問:“相爺,這是要去?”
宋致遠眼神清冷,聲線冷冽,淡淡地道:“玉竹莊。”
玉竹莊。
宋致慶在廊蕪下納涼,聽著身邊的一個漢子在回稟從城裡打聽來的消息。
“不許議論了?”
那隻穿了一件灰白褂子露出兩條手臂,小眼睛八字胡的漢子吞了吞口水,道:“是的呢,俺也打聽過了,說是皇帝下了令,誰議論就抓誰呢。對了,這還是皇宮裡發出來的公告呢,小的花了半兩銀讓人拓印下來的,請三老爺過目。”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張雙手呈遞給宋致慶。
天氣炎熱,他這紙張捂在懷裡也浸了些汗,有些潮了,還散發出一股子酸臭味兒。
宋致慶有些嫌棄,拿手帕掩了一下嘴,才接過展開,又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半兩銀?”
拓個公告要半兩銀,當他是傻大個來砍嗎?
漢子訕笑著,眼神有些躲閃,心虛的。
確實是不需要半兩銀,可這大熱天的,又跑那麽遠,要點辛苦費有什麽?
他直接抬起手臂擦了一下額上的汗水,搓著雙手,陪著笑臉道:“城中難民多,要找個人拓也不太容易,還得找紙張和筆呢,這災鬧的,大家都不容易,您請海涵。”
呵,這話說得倒有幾分文采。
宋致慶哼了一聲,懶得和他計較,從袖子裡掏出一顆足有一兩多的銀子扔給他。
漢子接過,笑著道了謝。
宋致慶已經看了紙上拓印的消息,一看,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啥玩意,全是帳目,關於宋慈做的善事的帳目。
呸!
偽善!
宋致慶雙手一揉,把紙張揉成團,他就不信了,堂堂的相爺還會搞不出一份好看的‘功績’,都是蒙蔽世人的假象。
“這麽說,城裡如今也無人敢傳太夫人的傳謠了?”
漢子聽著這話,也摸不出這位爺是幾個意思,便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皇上也下了令,自然是不敢傳的。”
宋致慶譏諷地道:“那是,皇上私下裡也得恭敬地尊她一聲姨母呢。”
這些個愚民,真真是貪生怕死之輩,這才傳了幾日,就畏於強權不敢了?
真是可惜。
漢子聽出他語氣裡的譏誚,眼珠子一轉,道:“不過,小的還打聽到一個消息了。”
“什麽?”
漢子訕笑著搓著雙手。
宋致慶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再扔了一塊銀子過去。
漢子伶俐地接住,笑道:“多謝三老爺賞。”
他把銀子往褲腰帶裡一塞,就道:“小的怕著三老爺惦念家裡,特意地繞到了相府,聽說太夫人病下了,人都還沒醒過來呢。”
宋致慶一亮,病下了,昏迷不醒?
那東西,起作用了?
漢子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看他臉上如烏雲散開,不由心中微微發寒。
這位三老爺,看起來是恨極了嫡母呢,瞧他聽到太夫人昏迷時得多高興。
嘖嘖,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難怪這嫡母和庶子天生就不對付。
宋致慶瞥到他還在,便揮揮手讓他下去。
漢子走出院子,就聽到裡頭傳來笑聲,夾雜著幾個字,病得好。
他搖了搖頭,這個三老爺,也不是個好東西,嘖。
宋致慶盯著某個方向,暢聲大笑,心頭有些痛快,仿佛這些年的鬱氣和不平一朝得到了安撫似的。
鍾天師果然是有些法術的,那東西果然有用。
病得好,病得妙,最好是一病直接西遊了。
宋致慶陰笑起來,一張清瘦的臉都顯得有幾分猙獰扭曲,若是平日熟悉他的人在此,只怕會覺得毛骨悚然。
委實是現在的宋致慶和從前太判若兩人了,整個人的氣息都有些陰暗,使得臉容也像猙獰的惡鬼似的。
這就是相由心生的詮釋了。
正是因為他內心陰暗,才使得他整個人都跟著變得陰沉。
李勝就在這時衝了進來,神色有些焦急:“老爺,相爺來了,正入了莊子。”
宋致慶一怔,老大來了,來幹什麽?
他有一刹那的驚惶,但很快的就故作鎮靜下來,瞪了李勝一眼:“來就來了,你慌什麽。”
李勝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
在跟著宋致慶來了玉竹莊後,他就後悔了,覺得老爺變了,變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
從前在老爺讓他去查那什麽春芳樓的歡兒時,他還委實歡喜了一會,覺得自己多年被成勇壓著,總算開始受老爺的重用。
可後來,隨著老爺的行事越發的乖戾陰鷙,他就感到了驚懼。
也不知為何,老爺癱了,總覺得老爺隨時會妖化似的。
而來了這邊後,老爺也漸漸不用自己了,而是寧可讓莊子的莊戶去幫他跑腿辦事兒。
李勝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越發的惶恐,感覺脖子岌岌可危,因為他覺得老爺是在作死的路上。
可他不敢說,也不敢勸。
現在掃到宋致慶那一閃而過的陰鷙,他更是心臟緊縮,腦子裡莫名想起成勇的話。
老爺已經不是從前的老爺了。
李勝吞了吞口水,明明是火辣辣的天氣,可他卻是覺得後背生寒,冷汗津津。
宋致遠帶著江福來走了進來。
宋致慶讓李勝推自己下去,笑著迎上去:“這大熱的天,大哥怎麽來了?如今災情泛濫,朝中政事應該很繁忙才對。”
宋致遠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眼裡冷若寒冰,沒有半點溫度。
宋致慶瞳孔微微一縮,攥緊了輪椅的扶把。
又是這種眼神,睥睨蔑視還帶著鄙夷,仿佛自己在他眼裡,就只是一隻伸手就可以捏死的螻蟻。
宋致慶胸腔爆出一絲不甘和不平,更多的還有憤怒。
“大哥,怎麽這般看著小弟?”
宋致遠不看他,隻對江福來道:“搜。”
宋致慶眸光一閃,看著江福來帶著人散開,不由沉了臉,道:“大哥這是幾個意思?”
“老三,你看那青山如何,修的道,可能叫你得道?”宋致遠背著手,看著長清觀所在的青山。
宋致慶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又收了回來,只看著周圍翻搜的人,垂了眸子,道:“大哥不像是來和小弟論道的,倒像是裡興師問罪的,不妨給小弟一個明白和痛快?”
宋致遠轉過頭來,微微彎身,看著他的眼,道:“給你一個痛快,你敢承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