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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人格》第11章 無災無難
  按說,上次的任務,昭和明華的配合打得還算是不錯的。雖然說最後的一些細節上還是有些脫節,但總體來說還是步步為營的。對於沒有太多雙人戰訓練經驗的能力者們來說,算是不錯的了。

  但不知為何,自從上次回來之後,一周多的時間裡,昭就一直仿佛有些心事的樣子。

  耀晴發現了。昭,無論何時,走在路上,都是微昂著頭,帶著一抹笑——有些陽光,又略帶著些邪氣。可最近,昭似乎習慣看向前方的地面,臉上的表情也帶著些許凝重。耀晴有時候跟他打招呼,他也回應,但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耀晴暫時還沒問。她知道,這些人如果真的有麻煩事,自然會說出來的。自己其實也不好管太多。

  明華自然也發現了。所以,有一次訓練完之後,她輕輕飛到昭的島上,敲開房門。他們的宿舍其實挺簡單的。普通的床、書桌和櫃子,擺放在十余平米的空間裡,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

  此時正是晚七點多,剛剛開完晚會,接下去的時間應該是自由活動的時間。不過因為在這裡沒有太多事可以做,他們一般都是選擇自己訓練或者看一點書。

  明華進門,輕輕坐在床沿。床收拾地很整齊,被子疊起來放在一角。昭看到明華進來,於是坐在她的旁邊。

  “怎麽了?有事嗎?”

  明華輕輕搖頭,“倒是我該問問你,最近怎麽了?感覺總是心裡有事的樣子。”

  “啊……”

  昭頓了頓,似乎是在措辭。他接著說道:“是……是這樣。其實,過幾天,就是我的十八歲生日了。按照我們家族的傳統,應當是要回家一趟的。”

  “嗯。那很正常啊,要成年了嘛。然後呢?”明華不太懂,因為這並不是一件很值得擔心的事。

  “其實……按照家規,應當是……我跟你一同回家……”昭聲音越說越小,但很清楚。明華聽到“一同回家”四個字,臉微微漲紅,但隨即笑了。“這,是要過門了嗎?”她打趣道,想要緩解一下氣氛。

  “不,不是。只是……”昭話說到一半,又有些猶豫。

  “到底是怎麽了?”明華從沒見過昭這樣。戰場上,昭從來都是呼嘯馳騁,再危險的境地也能笑著面對。

  “因為,可能,我們以後會到神族的世界,會走很遠。但我相信,你和我還應當是在一起的。對嗎?”

  明華點點頭。

  “既然如此,我想用這次機會,對家人表明,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祝福。”

  明華這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啊。嗯……想法挺好的。所以,你擔心的是什麽呢?”

  昭抬頭,說道:“其實……我怕你會不同意。”

  明華看他一反常態、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你怕了?刀光劍影你都不怕,還會怕這些?”

  昭看明華笑了,於是放下心來,也輕輕笑起來。他握住她的手,說道:“因為,你對於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兩人靜靜坐在床邊。

  一會,明華說道:“不過,這件事還得找隊長。”

  昭也是此意。於是兩人飛到耀晴的島上。

  “什麽?回家?”

  耀晴的反應也在兩人的意料之中。

  “畢竟是成人禮嘛。還是比較重要的。”昭說道。

  耀晴略思考了一會。神族是十五秩為成年,也會有成人禮這樣的儀式。地球這邊,據耀晴了解,已經不太重視這些了;不過對於昭這樣的大家族來說,

倒也屬正常。  “我向上面申請一下吧。雖然說現在對於保密的限制放寬了一些,但這事我也不敢打包票。”

  “謝謝隊長!”兩人說完,就離去了。

  在昭生日兩天前的晚上,通行令終於是批下來了。

  耀晴找到他們,說:“上面也與昭的家人取得溝通,定在明天下午五點乘專機出發。昭家裡有私人飛機,比較便利,所以就降落在金安城機場,隨後轉機到家。過完生日後的第二天早上返程。這樣,具體安排清楚了吧?”

  兩人點頭。第二天上午,兩人準備隨身的行李。不過,來回就兩天,似乎也沒什麽可帶的。兩人各自帶了幾本書。

  不過——“哎,對了,昭,我應該穿什麽啊?”明華問道。

  “這……按道理當然是要穿正裝了。”

  “正裝啊……”她想一想。她帶過來的幾件衣服都是休閑裝和運動裝,如果向記憶更深處回憶的話……她似乎沒有遇到過需要穿正裝的場合。“可是,我沒有正裝啊。”

  “嗯?其實,你的作戰服不就是正裝嗎?”

  作戰服?明華想。對了,她的作戰服正是一件綴著青藍色的白色旗袍,素雅精致,倒也不失為一件不錯的正裝。只是天天穿在身上,反倒忘記了作戰服是正裝這種事。

  下午,兩人站在海邊。昭身著一身西服。昭本來就身材勻稱,搭上筆挺的西服,還有標致的側臉,確實是帥氣。明華身著旗袍,站在昭身邊。在昭黑色西服的筆襯下,旗袍白色的底顯得更加純潔。她左手挽一小隻提包垂在身側,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旗袍略略勾勒出胴體的曲線,顯得矜持卻又不失韻味。

  兩人各自看看對方,輕輕地笑。是啊,自從來了這裡,沒有多少時間打扮自己,也沒有多少時間關注對方。但稍微裝束一番之後,卻也正是極好的一對佳人呢。

  兩人坐上一架飛機。即使是小型客機,因為上面只有駕駛員和他們兩人,依然是顯得空蕩蕩的。

  昭隨便選了一排,坐在窗邊;明華坐在昭的身邊。

  窗外,太陽已經擦著海面;海上映照出一條波光粼粼的通路。天空中沒有雲,只有前方的一小片天空被染成了紅色。他們就靜靜地,在天與海之間穿行著。陽光是靜謐的。太陽仿佛靜止了一般,安定地鋪撒著輝光。大海也是靜謐的。在這樣的高度上,似乎就連海浪的翻覆也被隱去了,只剩下來回閃爍的反光。這一道光的通路,如同金色的地毯一般,又仿佛是他們的未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手搭在一起。他們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和心跳,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能感受到對彼此的欣喜和依靠。之前的他們,或者是所有沒有談過戀愛的年輕人,或許都會想——啊,如果真的談戀愛了,那該是多麽尷尬的一件事啊!兩人一直待在一起,該說什麽呢?該做什麽呢?也許一個星期,不,也許只要一整天就會再也無話可說了吧!如果膩在一起,也許只要短短的幾天就會感到索然無味了吧!在那麽多的時間空白裡,當一切的新奇與未知都慢慢退去神秘的外衣,當一切刺激都化作平淡……既然如此,所有的長相廝守,所有的白頭偕老,似乎都成了未解之謎……還有,還有柴米油鹽的細碎生活,還有所有的煩惱和壓力……

  但是,也許只有當真正墜入愛河之中,真正找到心意相通的另一半,才會懂得吧!兩人在一起,為什麽一定要說些什麽呢?為什麽一定要做些什麽呢?僅僅是在一起,僅僅是兩人呆在一起這件事,就是多麽快樂啊!你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逐漸加快,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慢慢升溫,你能感覺到多巴胺在血液中逐漸溢散開來……握住心愛之人的手,彼此的心仿佛連在一起,彼此的感覺仿佛交融在一起,彼此的想法仿佛契合在一起……兩人仿佛就是相互吸引的粒子一般,碰撞出無窮無盡的快樂的能量。僅僅是兩人呆在一起,不需要再做任何額外的事——亦或是說,此時此刻,再做任何的動作,說出任何的話語,都是多余的。因為各自的情意,各自的思想,各自的那一份開心和激動,都能夠完全地傳達給對方。快樂的心情相互傳遞,又生出更多的快樂……這種快樂是永恆的,正如人的思想是永恆的一樣,不會褪色,不會消散,不會老去,也不會因為生活的揉搓而黯然無光;相反,這種快樂會經歷時間的打磨,激勵出更加奪目的光彩……正是這種情感,支撐著人類種族歷經磨難走到如今。它是世界上最高貴、最聖潔、最令人動情的情感。

  兩人無言。飛機平穩地飛著。太陽落至海面之上,輝光映照著他們的臉。

  昭依舊是望著窗外。明華則將目光悄悄移到了昭的側臉。夕照之下,昭的臉顯得更棱角分明,透露出一種與他平時形象不符的沉穩和成熟。

  她到底是為何被他吸引的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喜歡她?或許肯定沒這麽簡單。但她也說不出來。她輕輕笑。這種情感,畢竟是很複雜的呢。

  也許是聽到了她的笑聲,昭回頭,輕聲問道:“怎麽了?”

  明華還含著些笑意,搖頭,“沒什麽。”

  她有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對了,要不,給我講一講,你們家族的故事吧。”

  她用了“家族”兩字。她大概知道,昭的金安皇甫氏也算是大家族了。不過對於細節,他從未提起過,她也從未問過。或者說,班裡所有人,都僅僅是把他看做一個有錢的少爺,卻沒有人知道更多的事情。

  “也對。應該講一講的。”昭說。

  “金安城的皇甫氏家族是明朝遷到SD省的。祖上世代讀書,常有功名,家產和聲望慢慢地累積起來,人丁也逐漸興旺。家族在清朝中期達到頂峰,接連出了兩位巡撫。到清末,皇甫氏逐漸轉仕為商,拿到了周圍一些地方的開山令,積累了一些資本,隨後便投入到實業家的行列之中。

  “曾祖皇甫希接手家業之時,正好是抗日戰爭爆發的年代。面對嚴峻的形勢,曾祖一面著手西遷;一面決定轉型,利用現有的車床設備,生產槍支彈藥,支援人民軍隊。當時的情況確實艱難,但員工和人民的熱情是擋不住的。最終,工廠挺過了艱難時期,挺過了抗戰,最終遷回山東。家族之中,除了高祖這一支,其他的人都在投身志願軍抗戰過程中不幸遇難了。

  “建國之後,因為皇甫氏家族對於抗戰的貢獻,家族企業被冠以了‘紅色企業’的頭銜。祖父皇甫建順勢推進公私合營,成為一家半公有的中大型軍工企業,專門為人民軍隊生產軍備,逐漸發展壯大。

  “祖父獨子,是為先考皇甫烈……”

  “先考?!”明華不禁道。

  昭輕輕點頭。“父親在我七歲那年因為車禍去世了。”

  明華輕吸一口氣,頓了頓,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

  昭接著說道:“但是,其中的緣由很複雜。”

  明華還未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昭自顧自地繼續講:“父親接手企業之後,著手推動技術革新,從原本的軍用士兵裝備生產轉到了軍用新型武器的研發生產上,同時也加強了與國家的合作。因為有一種材料需要使用到大量的高質量鉻合金,企業決定從越南長期進口鉻鐵原礦。國家也為此批了一條貨運火車的班次。

  “問題就出在這裡。越南那邊活動的毒梟先後派人找到金安的黑社會,要求父親為他們提供槍支。父親斷然拒絕。這當然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隨後,他們提出了讓步條件。因為這一趟貨運列車是專線,安檢比較松,他們要求利用這趟列車為他們運輸製毒原料。”

  “這……藏毒?”

  “不是那麽簡單。普通的藏毒方法當然會被查到。但是,如果直接將原料撒到礦石表面,再收買金安市的工業廢水處理工廠,從洗礦廢水中提純出化學原料,就很難被查出。他們以為,這種方法對於父親來說沒有任何不利。即使事情敗露,那也是雲南口岸那邊的責任,父親完全可以以‘毫不知情’輕輕將責任推開。他們以為,在這樣的威逼利誘之下,這樣的利人利己的合作,父親是絕對沒有理由拒絕的。

  “可他們不知道,父親,就真如他的名字一般,是個堅守本心的剛直的人。”說到這裡,他輕輕笑了笑,帶著些許的無奈,卻又透露出一種自豪。“父親一面穩住他們,一面準備聯系警方。可惜最後,事情還是傳到了他們的耳中。所以他們選擇除掉父親,於是策劃了一起交通肇事案件。

  “當然,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一切,也是後來才逐漸搞清楚的。”

  明華從來不會想到,一個陽光又不羈的男生,竟然有這樣的往事。他是如何能夠接受父親離去的事實?又是如何面對同學異樣的眼光?又是如何在那一個個默默惆悵流淚的夜晚,安撫自己,告訴自己要向前走的?

  她不能體會。她甚至不敢去想這一切。陰陽兩隔,無疑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突破的鴻溝。它阻斷了所有的交流,斬斷了所有的可能,一切的一切只剩下記憶,隨時間流逝而慢慢變得如泥牛入海,再也看不真切。這是世間最深的絕望。她不能想象一個經受了這樣絕望的家庭會是怎樣的;她不能想象一個有這樣絕望童年的孩子是如何成長的。

  但昭就這樣經歷過這一切,並最終出現在她面前。她這才感受到,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之前,是一顆戰士一般堅毅的心。

  昭接著說道:“因為皇甫氏只剩我們這一支,企業的大部分股份由家母管理。父親死後,母親搬到了金安市的郊區,買下一片莊園,直到現在。”

  又是許久無言。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故事啊。”明華感歎道。“對了,話說,你既然是這麽大的家族,怎麽會到蒼狼縣這種小縣城裡來上學呢?”

  “這……在出了那樣的事之後,母親希望我能夠過平靜、平凡一些的生活,於是把我送到了其他地方上學。這也算是父親的遺願吧。比較複雜,到了那邊你就明白了。”

  窗外,天色逐漸變暗。雖然說他們是五點從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莫爾茲比港機場起飛的,但兩人一路也聊了不少,算上時差,差不多也該休息了。於是兩人各自收拾一下,也便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五點多,兩人被轟鳴聲吵醒,正是飛機準備降落。

  兩人走下客機。在停機坪的一邊,早有一架中型的直升機在這裡等候了。直升機旁,站有一人。見到昭,深鞠一躬。昭輕輕點頭致意,隨後與明華登上直升機。

  這段飛行時間並不長。可是,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明華的心裡卻越來越沒底了。畢竟,她一直是在普通家庭生長的,從沒有來到過這樣的大家族的莊園。若是一會,昭的家人把她錯認成侍女,那該怎麽辦?若是昭的母親問起自己讀過什麽書、學過什麽音樂或是藝術,那該怎麽回答?若是上了餐桌,該有什麽禮儀?……

  她越想,心裡越緊張。但此時旋翼轟鳴,卻也不方便開口詢問昭;更何況,剛剛那人應當就是昭家裡的傭人或是管家,現在詢問,無疑是不禮貌的。她有些懊悔,昨晚沒有把該問的問題都搞清楚。現在也沒有什麽辦法。她隻好兩手緊緊抓住提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汗水從掌心滲出。

  昭右手搭過來,握在明華的手上。他什麽也沒說,但明華明白他的意思:放心,有我在。

  直升機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並逐漸降落。明華從窗外看到,一小片森林分隔開農田,森林之後便是草坪、花園和河流,包圍著的是一幢精致的別墅。直升機降落在莊園的一角。

  兩人走下直升機。這是一小片停機坪,後面是一圈圍欄。面前就是廣闊的草坪。一旁,一位衣著素黑的女士微微笑著,看著他們;身後,幾位侍者雙手交疊站著。

  昭快步走到跟前。畢竟是一年未見了,一時間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來。

  “母親。”昭說道。

  她握住昭的雙手,點點頭。“曬黑了呢。”

  隨後,她又轉向明華。

  明華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站在昭的身邊,顯得有些局促。

  她略帶著笑意地打量著明華,輕輕點頭。“明華。你好。”她伸出手。明華隨即搭上手,兩人簡單地握手。她說道:“我聽昭兒提起過你。好姑娘。”

  隨後,她向身後吩咐道:“帶兩位入席。”

  身後走出一位侍者,輕輕鞠躬,為兩人引路。其實昭不需要引路,畢竟是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侍者刻意走在前方一段距離處,留出了明華和昭兩人交談的空間。

  “別那麽緊張嘛。”昭低聲說道。

  明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確實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呢。”

  “放輕松,母親人很好的。自然一點就好。”

  兩人走一段路,進別墅裡面,到了一間用餐的廳堂。昭和明華坐在餐桌的一側,昭的母親坐在對面。餐桌上,擺放著許多盤精致的點心,都是兩人份的。看來昭的母親已經用過餐了。兩人身前,餐巾上擺放著盤和筷子。明華本來以為會是刀叉的,方才還一直在思考刀叉是怎樣使用的。

  昭倒是滿不以為意,一如平常一樣動筷。明華於是也動筷。

  除了一些西方糕點之外,桌上大部分都是中式的傳統小吃。用油不是很重,甜度也偏清淡,但每一道小吃都有自己的風味。只有一些廚藝低劣的廚師才會拚命地用大油大醬來掩蓋自己技藝的硬傷。真正能稱得上是擁有“廚藝”的師傅,永遠都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彰顯一道菜原本的、無可仿造的風味;在他們眼中,油,鹽,和所有調味品,都是用來激發這樣一種風味,使其處於一種最佳的狀態的。這就像化妝一樣。厚厚的脂粉、刺鼻的香氣,永遠是在掩蓋外觀的硬傷;真正的化妝師,是通過化妝品,呈現出人最本源卻又最精致的狀態。

  雖說只是點心,但分量卻不算很小。它並不像所謂的高檔餐廳那樣,在碩大的盤子中,隻吝嗇地裝一點點食物,給人一種莫名地失衡感。這一餐,精致之余,卻不失中華文化民以食為天的樸素。明華也自然而然地對這個家族生出好感來。

  兩人早就已經沒有吃飯的習慣了,於是吃的並不算多。傭人把餐盤撤走,三人隨意地談起來。

  昭和明華講述了他們這一年的訓練,講述了他們出過的任務、遇到的敵人,講述了他們一路的所見所聞。昭的母親靜靜地聽著,笑著點頭。

  他們講著講著,也就講到了那個晚上,講起了明華的心事,講起了昭的表白,講起了明華的顧慮,又講起了昭的思考和情感。他們甚至還講了一小點情話,隨後就羞得面色緋紅,只是笑了。

  昭的母親也是笑,看著他們笑。她說道:“真浪漫。月色,海潮,微風。真好。”

  她接著說道:“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你們兩個人在那邊,無論如何,都可以互相照顧、互相依靠,即使走再遠的路,也不會孤獨。孩子,”她說著,一隻手伸向昭,昭伸出雙手握住母親的手,“還有明華,”她另一隻手伸向明華,明華同樣伸手握住。她將兩人的手合在一起,“你們都是好孩子。在世上,能夠找到自己的心愛之人,是最幸運的事。希望你們珍惜彼此。”

  隨後,母親轉身,說道:“昭兒,上午無事,你帶明華姑娘四處轉轉吧。”說完,款款離去。

  兩人於是也出了門。

  “令堂,真的是很有氣質啊。”明華說道。昭的母親雖說已四十余歲,卻看不到歲月的痕跡,有的只是精致。盤起的長發打理的很整潔,素黑的衣服也沒有什麽裝飾,舉手投足之間卻是得體的矜持,還有淺淺的微笑,自然而然地給人親切感。這或許就是氣質吧。

  昭帶著明華逛了逛莊園。莊園很大,從別墅向外,依次是花園、草坪和樹林,還有一條溪流貫穿其中。莊園景致不錯,雖無江南園林的精致幽美,卻別有一種開闊寬廣的舒適感。昭帶著明華轉了一圈花園。花園倒是比較平常的樣子;明華也沒有研究過花。不過她也明白,這裡的一株平平無奇的花草,也有可能價值不菲。

  兩人隨後穿過草坪,貼著樹林和莊園的圍牆轉了一圈。在一處,昭指著前方說:“那邊是家族的墓地,皇甫氏的人,大都葬在那裡。”明華只是點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兩人於是繞開了。畢竟隨便走進這種地方是絕對不禮貌的。

  逛完一圈之後,時間尚早。兩人在草坪上略作休息,卻發現長椅旁邊整齊地擺放著些許竹竿。竹竿削地很平整。

  “這是幹什麽的?”明華問道。昭搖搖頭。明華於是隨手挑揀起一根,握在手中,長度正好與清虛相當。她這才發現竹竿有長有短,長的應該是與昭的雙尖槍相當。

  “或許……這是為我們準備的呢。”明華說道。昭於是也拿起一根。

  “既然時間還早,不如我們練練?”昭提議道。

  “好啊。”明華欲進到草坪之中,可這修剪好的草坪卻又讓明華有些不忍心,於是左手輕一揮,一道華光掠過。她隨即一躍,至草坪之上,月輪顯現。

  昭也踏上月輪,走到另一邊。

  因為昭穿著正裝西服,不方便顯現雙翼,兩人在月輪之上相互施禮,便開始訓練地面上的對攻。兩人手中雖然是沒有一點能量的竹竿,但一招一式之中,也是彌漫著能量的輝光。不過說起來這竹竿也是質量上乘,雖說兩人對練,也不用多少能力,但出手也有五六分力道。這竹竿卻依舊完好,也是難得。

  練了一會,兩人回到先前休息的地方,發現竹竿旁,又擺放了幾份飲品。

  到了下午,陸續有商界、政界和學界的人士來到莊園。很快,成人禮也正式開始。皇甫家先是設宴款待了所有的來賓。宴席上,昭的母親坐在主位,昭和明華分別在兩側。來賓紛紛讚美昭的帥氣、明華的標致,隨後祝福昭。當然,他們不會知道昭和明華能力者的身份。昭則依次回敬……

  宴席結束,昭的母親帶領昭到墓園,明華與賓客隨後。昭祭拜先祖,母親為其三加冠……

  等到儀式結束,已經是晚八點。昭和明華跟隨母親回到別墅之中。

  “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旅途勞頓,早些休息吧。”母親說道,隨後上了二樓。

  昭望向明華:“要不要到我的房間看看?”

  明華點點頭。兩人於是到昭的房間。

  雖說房間一年未住人,但應當是天天有打掃,東西擺放未變,床鋪依舊是整齊。進門是一張床,床側是書桌和落地窗,另一側則是壁櫥式的書架,書架上既有古典名著,也有一些當下的小說。床對面是一架鋼琴。鋼琴之上的牆壁,掛著一幅書法,楷書四個大字:無災無難。沒有落款。

  “這是……”明華指著書法問道。

  “這是父親在出事前不久寫給我的。”

  明華沒有說話。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1)或許是他最後,也有那麽一些後悔吧!畢竟,世間還有他牽掛之情。”

  明華卻輕輕搖搖頭。

  “怎麽了?”昭問道。

  明華不答,只是誦道:

  “‘於是鼓兮,三軍動兮。角弓滿建,白羽疾猋。列騎行其雷起,武賁侵其塵生。旌漫漫以蔽雲,鼉憑憑以動峰。星惶惶而日曳,地殷殷而天崩。青光爍兮煌扈,藍靂批兮訇砰。

  於是王起,於乘前兮。湛盧出以呼嘯,駟馬騰以驅馳。卉怒而士遇鋋,翩幡而將見持。神火貤兮成周,天風獵兮藰蒞。屍藉藉其敵駭,軍裔裔其吾值。

  王之德者,章而已矣;王之武者,今始見乎!振上下之氣,禦千乘之敵。衛四海兮長興長盛,保萬民兮亡災亡難。及日齊月,戴清覆濁,實萬古之名乎!’(2)

  “或許,令先父還一直堅定著他的信念。畢竟,毒品一旦流入,危害的只能是無數百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衛著國家的安全,不正是這賦裡的‘保萬民兮亡災亡難’嗎?”

  “這……這樣說來,父親到底會是什麽意思?”

  “這就只能問令尊了。”

  兩人於是來到皇甫烈的書房。

  書房裡同樣也是打掃得一塵不染。這幢別墅是皇甫烈遇難之後才買下的,他自然是未曾在這裡生活過;至於這件房間,乃是按照皇甫昭母親的意願,按故居的擺放和規製,完全照搬過來的。書房歸置得,隻給人以十分精致的感覺,卻不顯出奢華——雖然來者都清楚,此處的圖書,縱非絕版,亦是典藏,均是價值不菲。書房正面是一張大書桌,一側擺有筆墨。其余三面均是書籍,齊齊地擺在書架上。

  明華看到如此嚴整的場景,卻又不敢下手了。在征得昭同意後,明華很快找到了一本《蘇東坡集》。翻開,裡面點點些些地有勾畫和批注。她翻到《洗兒》一詩,最後一句“無災無難”畫了一個圈。那四個字就那麽天真又無辜地躺在那裡,絲毫不會想到它們會被寫成書法掛在牆上。

  明華沒有說話,她接著找到一冊南北朝文集,翻到那一段“王之德者”,其中的“亡災亡難”四個字同樣是被圈了起來。

  明華仔細端詳對比著兩冊書。她可以肯定的是,這兩本書都是被皇甫烈仔細研讀過的。所以,至少,當他在為他的兒子皇甫昭寫下“無災無難”四個大字的時候,他是知道這兩種解釋的。

  那,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她想。

  “所以,應當是哪種意思呢?”昭也問。

  明華思忖了一會,說:“假設,令尊知道,你了解這兩種意思,並且,又沒有留下很明顯的指向,那我們就認為,他想告訴你的事,不在這兩種解釋之中。”

  昭有點沒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我想問你,令先父,曾經很明顯地要求過你去做什麽事嗎?”

  昭回想了一會。“好像……確實沒有過。不管是鋼琴還是別的,都是我自己想學的。還有,如果先父真的刻意要求我,那麽我的書架上就絕對不會出現那些‘異端’的小說了——那上面甚至還有幾本言情小說。總之,父親似乎不會要求我做一些事情。當然,底線類的事情除外。”

  “那,你覺得,如果父親想讓你‘無災無難到公卿’,或者是想讓你保衛人民,這種事情……會不會有些違和感?”

  昭仔細思考了一會。“好想……確實會有些不太自然。不像是父親的風格。”

  “那,我可能有些想法了。”

  “怎麽說?!”

  “他更可能是,給你一種選擇——當然啦,既然是兩種釋義,那當然是選擇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讓你做出這種選擇;或者是說,他更看重你做出選擇的過程。簡單來講,他並非是想告訴你,應當成為什麽樣的人,而是他希望你自己能夠知道,自己想成為哪種人。”

  昭吸一口氣,隨後點點頭,說道:“確實,這才像他。”這才像那個時常告訴他,“不要成為別人想要你成為的人,要成為你自己”的那個人。

  他回想起父親最後幾年所做的。一般看來,確實難以理解。如此不懂得變通,到底算是為了些什麽?但其實想一想,並不一定是要為了什麽,或許,只是因為,他本身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想成為這樣的人,所以才堅持不妥協。

  人忙忙碌碌一輩子,或許要為各種生計奔波,要為各種目標努力。但想一想,人活這一輩子是為了什麽呢?這個問題不能再用簡單的“為了生活”或者“為了夢想”搪塞過去了。但其實,人這一生,不就是為了最終回首,自己感到滿意嗎?不就是為了能夠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嗎?

  無災無難到公卿,亦或是保萬民兮亡災亡難。他成為哪一種人,並不重要。只要這是他內心裡堅定地發出的想法,父親都會支持的。

  他確信。

  昭起身。

  “你要去哪?”明華問道。

  昭不答,只是說:“走。”

  昭拉著明華一路穿行出了別墅,在草地上飛奔。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甚至恨不得要飛起來。

  於是他隨即脫下了西裝外套,雙翼顯現,頓時低低地掠過草地滑翔。明華則在後面跟著。

  很快,昭到達了家族墓園。他落地,雙翼一收,正跪在父親墓前。墓碑上,是“先考皇甫諱烈之墓”八字,正是十一年前他親手刻上去的。

  而現在,他又重新來到了父親面前。在父親死後的一段時間裡,他也曾為“無災無難”而困惑過、煩躁過。他甚至有些看不起父親。但現在,他知道,他的父親還是像從前,固執地有些不通情理,卻又總是喜歡摸摸他的頭,對他講一些他聽不懂的大道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還是那個為了自己的內心可以獻出一切的男人。他知道,他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未曾後悔。

  現在,他就跪在他的墓前。肉體上,他們之間已不再有任何交流的可能;但在靈魂上,他卻第一次完整地看懂了父親的執著。或者說,他明白了,執著只是一種堅持自己內心的一種方式和表現。

  他閉上眼。他甚至能夠聽到,父親在遇難前的那一瞬,最想對他說的話:

  “孩子,人來人往,方生方死,為的是什麽?這不是我在問你,而應當是你問你自己。而,內心的回答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你的內心,做你認為真正想做的事,做不會讓你後悔的事。追隨你的意志,探尋你的渴望,雖遠而無所不至,雖險而無所不及。為自己的內心而活著,這就是人生。”

  他睜開雙眼,站了起來。

  身後,一個聲音傳來。“看來,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明華內心略驚,尋聲看去,卻是昭之母親,靜靜地站在他們背後,仿佛知道他們會來一般。

  昭卻是毫不意外,微笑著轉身,面對母親。

  母親也笑了。但隨即開口,卻是乾脆而嚴厲的聲音:

  “何謂之烈也?”

  “烈者,正也。善而行之,正而持之,而無可阻也。”

  “何謂之昭也?”

  “昭者,明也。”

  “何明也?”

  昭略一思索,隨即答道:“明是非,明愛憎,明善惡,明正邪。明所欲而無懼,明所向而無前,明所如往而赴之者,是所明也。”

  母親欣慰地笑了,說道:“昭兒,祝賀你,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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