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崇禎最近這段時間,聽到最好的消息了。
只要不造反,那一切都好說,只要還承認是朝廷的兵馬,那一切都好說。
崇禎將手中的奏疏放下,心情沒來由的輕松。
靠著自己扶手,不斷的笑著, 笑聲在這禦書房中不斷的響起。
“沒想到這個孫傑,倒是一個忠心體國的人,見建奴肆虐,帶著兵馬就過來,有心如此,可喜可賀啊!”
不斷的說著誇讚的話,這一刻, 就好像孫傑是一個大大的忠臣一樣。
說實話, 整個明末, 整個崇禎年間,幾乎沒見過有地方兵馬能主動來勤王的。
大部分手握重兵的將領,幾乎都以保存實力為主,哪裡會主動北上勤王?
不漫天要價問崇禎要官職要錢財都算可以了,哪裡會像孫傑這樣,什麽都不要。
站在一旁的曹化淳見崇禎心情大好,也急忙送上幾個馬屁。
“皇爺,這個孫傑確實是一個忠心體國的人。
他本來是一個逆賊,被迫投入逆王帳下。那日奴婢帶著人進入他的軍營,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動了他。
好在他深明大義,最後迷途知返。估計是感念陛下之恩,所以這次才會北上勤王。
畢竟, 朝廷可沒給他發軍餉啊!”
這便是說話的藝術,曹化淳這番話不僅誇讚了孫傑, 還把自己捧了一把。
“確實啊,畢竟, 他都沒向朝廷要軍餉,像他這種人,可不多了!”崇禎心滿意足,又開始誇讚曹化淳,“大伴的功勞,朕會記著,等過了這段時間,再好好賞賜!”
“謝陛下隆恩!”
曹化淳急忙向崇禎行了一個大禮。
說起來,曹化淳並不希望孫傑來京城。
可崇禎的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他還能怎麽樣?
難道,要公然和崇禎唱反調?
他可沒那個膽子。
更何況,作為一個跟隨崇禎十幾年的太監,他早已經摸清楚崇禎的脾氣。
現在崇禎在興頭上,那就得順著崇禎說話,不能忤逆崇禎,引起他的不快。
等這事過去之後,再想辦法解決。
正是靠著見風使舵的本事,曹化淳才能在這深宮中穩如泰山。
“不要軍餉,光這一條,就要比遼東的那些軍頭好上不少!”
崇禎看向遼東方向,眼睛中的陰沉多了不少。
遼東那邊的兵馬,每年都要消耗朝廷大量的餉銀。
從萬歷年間後期一直到現在,每年軍餉不斷增加,可局勢卻愈發糜爛。
財政充沛時,倒也罷了,忍一忍就能過去。
如今財政枯竭,朝廷官員欠薪日久,可依舊沒有短了他們的軍餉。
可換來的結果呢?
除了一次又一次的邊防告急之外,還有什麽?
一想到建奴數次兵圍京城,崇禎心裡就不爽的厲害。
錢花了,沒一丁點用,誰能忍?
再往前推個幾十年,倘若哪個將領不要軍餉,皇帝絕對不會像崇禎這般喜笑顏開,反而會想,不要軍餉,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不要軍餉,軍隊還沒有崩潰,也就是說,他自己就能養活自己的軍隊。
在昌盛年月,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換做現在,情況大不相同。
“孫傑,若是此戰能勇立戰功,說不得,能把這盤棋盤活!
陳新甲的奏折上說,孫傑四千精銳人人有甲,估計,這是秦王府之前壓箱底的家夥,這次全歸了孫傑。
若是,孫傑能夠歸於朕之手中,那局勢,大有可為啊!”
崇禎眼睛半眯,捏著下巴上的胡子,靜靜沉思。
一個粗略的辦法在他腦海中成型,
不久,崇禎猛然站起,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書桌上。這把旁邊的曹化淳嚇了一跳,當他驚恐的看向崇禎時,卻發現他面帶笑容。
這倒是讓曹化淳搞不明白了。
“皇爺,您這是……”
曹化淳小聲詢問。
崇禎壓根沒在乎到曹化淳,興奮在禦書房中來來回回的走著。
哈哈大笑聲,時不時的響起。
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
不久之後,崇禎停在了禦書房門口,轉過身子,看向站在旁邊的曹化淳,道:“隨朕去禦花園賞菊,這般金秋時節,總要賞賞菊,不能因為案牘之勞形而耽誤天賜美景!”
說完話,大踏步的往外走去。
曹化淳更懵了。
自從崇禎登基之後,幾乎每天都撲在政事上,恨不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擠出來。
可今天這是怎麽了?竟然有心思去賞菊?
想不明白,只是跟在崇禎的身後。
崇禎當然高興,他想到了一個破局之法。
那便是“鷸蚌相爭,坐山觀虎鬥”。
孫傑的兵力他不清楚,可他不要軍餉。
也就是說,這支兵馬是憑空而來的。
孫傑出身低微,在朝中沒有根基,不像遼東兵馬那樣,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也不像左良玉那樣,與朝中很多人有染。
若是能把孫傑招攬到自己的手中,再施以好處,將其牢牢的把握住。
讓他在這次的戰事當中勇立戰功,然後封賜大官,將他打造成一個名將。
到了那個時候,遼東的那些軍頭,會不會心生顧慮?
說白了,孫傑就是崇禎手中用來震懾遼東兵馬的工具。
遼東兵馬不聽話,從天啟年間開始就這樣了。
若不是要靠著他們抵擋建奴,崇禎早就活剮了他們。
還有左良玉這些地方軍閥,也是仗著手中兵馬多,不然的話,哪裡敢囂張跋扈?
說到底,還是崇禎手中沒有兵權,沒有兵馬。
要是他手中有兵馬,這些軍頭敢這樣嗎?
京城雖然有京營,可那是個什麽情況,崇禎一清二楚。
之前建奴兵圍京城時,崇禎曾派京營兵馬出去抵擋過。
可結果差強人意,幾乎望風而逃,沒有一點戰力。
哪怕是京營中最精銳的神機營,也是這幅模樣。
洪承疇和孫傳庭手中有兵馬,可這和崇禎有什麽關系?
他們兩個是文官,別看楊嗣昌和孫傳庭不對付,要是觸及到根本利益,恐怕直接互為一體了。
這便是崇禎的困局。
朝中的這些兵馬,沒有一個人聽他的。
而孫傑以及他的兵馬,便是崇禎的破局之法。
孫傑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遼東,不屬於文官。
本來是秦王的叛軍。
秦王造反過去沒多久,估計沒多少人注意上。
在崇禎看來,孫傑是獨立於軍頭和文官的第三者,說不定還真的能拉攏過來。
也不需要孫傑臣服於崇禎,只需要把他立起來,把他豎起來,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擁有最大的功勞,擁有最高的地位和官職。
這樣一來,遼東的那些紅眼病豈能心安?
到時候再施以引導,讓他們內鬥,而崇禎居中,調和陰陽。
說不得還真能穩住局面。
孫傑能歸順更好,不能歸順也無妨。
最關鍵的是,孫傑這些兵馬剛剛好。
四千披甲士兵不多不少。
少了,可能在這次的戰事中沒法立功,甚至還可能保不住自己。
要是這樣,以後就算對上遼東那些人,也會被吃乾抹淨。
多了,就不好控制,事情甚至不會按照崇禎預想的來。
陣陣秋風起,滿院黃花積。
崇禎背著雙手,漫步在這略顯破敗的禦花園中。
天啟年間的禦花園最為絕美,魏忠賢這個好奴才為了討好天啟皇帝,大肆修繕禦花園。
那時的禦花園,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賞。
崇禎登基之後,削減了禦花園的用度,幾乎全都削沒了。
相較於天啟年間,荒蕪的厲害。
崇禎沒有任何不滿,此時的他心情大好。
甚至摘了一朵盛開的菊花,拿在手中把玩。
那個計劃,逐漸在腦海中成型。
風大了,外面漸冷,崇禎把手中的菊花扔在地上,轉身回去。
崇禎的能力可能比不上老朱家的其他皇帝,但絕對不是傻子。
該有的帝王心術,一個都不少。
回到禦書房,稍作思考,便讓司禮監起草了一份聖旨。
這是一封勸勉孫傑的聖旨,也不需要內閣同意。
聖旨起草之後,崇禎讓曹化淳親自去送。
這倒是少見,作為崇禎的大伴太監,很少出去宣旨。
由此可見,崇禎對孫傑的看重。
……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孫傑站在營地外面,看著天上的月亮。
四下裡寂靜無聲,除卻營地中火堆燃燒時發出的呼呼聲。
陳虎靜靜的護衛在一旁,眼珠子到處亂轉,警惕的觀察著四周。
其實周圍散布了大量的夜不收,沒有人能突破這些夜不收的封鎖。
可陳虎卻沒有因此而掉以輕心。
“虎子!”
孫傑看向陳虎,叫了一聲。
陳虎收起心思,急忙來到孫傑面前。
“大人!”
拱了拱手,態度恭敬。
“自然點,沒什麽事,隨便聊聊天!”
孫傑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
從第一次見到陳虎時,他總是這般恭謹。
不管什麽時候,從來不會逾越雷池半步。
陳虎還是那副表情,沒有因為孫傑這番話,而不知天高地厚。
孫傑見此,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對了,你可曾婚配?以前沒聽你說過這事!”孫傑隨口問道。
陳虎沒想到孫傑會問這話,愣了一下。
眼睛中有追憶之色,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
十來個呼吸之後,陳虎歎了一口氣,道:“以前有過一個老婆,後來難產死掉了!”
孫傑倒是沒料到陳虎會有這麽悲慘的過往。
“屬下是萬歷三十年生人,當年上薩爾滸時,才十六七歲。薩爾滸戰敗之後,屬下一路從遼東逃回了延綏鎮。
說出來也不怕大人笑話,屬下逃回來的時候,路上摸了很多死去戰友的身子。
實在沒辦法,那時候窮的厲害,加上又是大敗而回,身上真沒錢了,真窮的揭不開鍋了。”
陳虎一五一十的說著,不過,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就好像是在稟報一件事情一樣。
萬歷三十年,也就是1602年。薩爾滸之戰發生在萬歷四十七年,也就是1619年,那時候陳虎剛好十七歲。
如今是崇禎十一年,也就是1638年,也就是說,陳虎現在三十六歲。
說實話,十七歲還只是少年階段。同齡的現代人,大部分還在學校的庇佑下茁壯成長,而陳虎,卻要在戰場上廝殺,還要承受戰敗之苦。
“倒是讓屬下摸了不少錢,雖然做的不那麽光彩,可也沒辦法。
回去後,靠著這些錢討了一個老婆,她叫春娘,很好看,人很好。
後來她懷孕了,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沒啥可要求的了。
可是啊,老天爺就不想讓人好過。
有次屬下帶著媳婦去城裡瞧郎中,看看肚子裡的孩子怎麽樣。
結果回去的時候,衝撞了延綏鎮的一個守備大人的車架,他抽了我媳婦幾鞭子,回去就流產了。
我背他的家丁摁在一旁,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孩子都八個月大了,是個男娃,出來的時候還哇哇哭,可就是保不住,死了,屬下的媳婦也死了,血把床鋪都染成紅色了。”
月光映照在陳虎的臉上,眼眶中有淚水打轉。
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很難想象當時的陳虎多麽無助,多麽淒慘,多麽絕望。
男人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可還是盡力保持著自己的情緒。
“後來,那個守備升官了,升為都司僉事了,屬下也被那些狗日的官調到了他的手下。
再後來,他一路高升,成了參將,再後來,屬下就跑了,再後來,屬下就遇見大人了!”
陳虎說完話,陷入了沉默。
他一言不發,嘴巴緊閉。
只是控制不住眼角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的流淌。
孫傑轉過身子,留給他一絲體面。
“我先到處轉轉,你就在此處吧!”
孫傑歎了一口氣,帶著身邊的隨從,走進了黑夜中。
一道怒吼聲響起,緊接著便是哭泣。
時間會撫平很多東西,可總有一些事情無法撫平。
陳虎,不過是明末邊軍的一個縮影罷了。
在明末最後這幾十年裡,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統治者們早已經腐朽到了極致,他們怎麽會在乎這些“泥腿子”的感受與生活?
當李自成撕開他們的遮羞布時,他們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