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此時已經到了公義教堂裡換班的時間。
迪絲沒有回去的意思,她和修女長琳特麗說好了,她多做一份工,也多拿一份報酬。
教堂內點亮了電燈,哪怕只是偏僻的後廚,溫暖的亮光依舊籠罩了每一個角落。
即使是富人和權貴雲集的內城區,也沒有哪個莊園像這麽亮堂。
這裡是普通人口中的升起於卡蘭斯亞的“黑暗中的太陽”。
這也是迪絲始終都看不厭的,如果有人問迪絲修女主的光輝是怎麽樣的,她會回答就像教堂的燈光一樣。
溫暖、明亮!
這讓她感到輕松,忘記了那個陰冷、狹小的鐵盒子。
她住了這麽久的、所謂的家。
“咳咳!咳咳咳!”
正在洗衣服的迪絲突然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聲像是要咳出血來。
浸在水中搓洗的手不自覺地停下來。
她本以為只是一時的不適,但咳嗽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甚至還開始伴有發熱的症狀,面上染上潮紅。
迪絲強忍著,繼續自己的工作。
一旁的修女們忍不住勸她:
“迪絲,你還好嗎?”
“要不今天晚上還是休息一下,我們會和特麗絲修女長說的。”
“對啊,對啊,你要為自己的身體著想。”
“你的工作我們會幫你做的。”
……
聽到修女們的關心,猶豫了一下,迪絲最終還是應下了。
現在她的身體還不能垮,自從喬恩被發現死在了護城河裡,她的小喬治就只有她一個依靠了。
開始的時候,迪絲為喬恩的死感到十分傷心,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竟有些慶幸。
如果喬恩還活著,她只會更累。
她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但沒了喬恩整天去賭博,她反倒留出了一些錢供小喬治去教堂開辦的夜校。
“也許我該去一下教會醫院,也要帶上小喬治,他的身體也不好,可能是被我傳染了。”
“小喬治還在學校上學,可不能因為身體不好就浪費了機會。”
不像是以往的時候,迪絲只能擠上末班的蒸汽公交,只有稀疏的幾個人影。
外城區其實也設置了兩個分教堂,但那裡相對於主教堂薪酬待遇更低,迪絲倒寧願跑得老遠去。
現在車上人都挺多的,暗黃而粗糙的臉是這個社會最真實的寫照,滿目疲倦,卻又有一絲絲期待。
蒸汽機發動時傳出的巨大轟鳴聲吵的迪絲精神稍稍振奮了一些,自剛才上車時,她就感覺自己的腦袋暈暈乎乎的。
但現在,已經好多了。
“也許好好睡一覺就會恢復,不用去教會醫院裡看病。”這是迪絲的想法。
她不想花這個冤枉錢。
她還欠著酒館一筆錢,雖然這是喬恩的債務,酒館沒有追到迪絲的身上。
教會的地位很高,整個貝卡特王國包括周邊幾個國家的信仰都是以天主教會為主流,一位修女是能夠得到一定的尊敬的。
但迪絲並不想虧欠別人,她現在也在省錢還清這筆債務。
駛進外城區時,車子就有些顛簸了,搖搖晃晃的車上,閃爍不定的燈光,車內人的影子漸漸扭曲了。
彼此交纏,又緩緩分離。
“咳!”
車內一個老人突然咳嗽了一聲,口水飛出落在旁邊人的袖子上。
“你怎麽回事!”
這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
身體比較健碩,應該是乾久了苦力活。 他一把揪起老人的領子,老人幾乎被提起,看起來很難受。
“我……咳咳……對不起……”
這麽多人看著,年輕人也做不出什麽來,只能重重地把老人摔在座位上,老人發出痛呼聲。
這個年輕的男人也許是今天遇了什麽不好的事,心氣難平。
周圍的人或麻木地注視著,或直接移開視線,迪絲幾次想上前,但終究還是按捺住自己。
“沒有必要。”
“和我無關。”
“不要惹事。”
這是他們的心聲。
這只是一件小插曲,車子依舊向前開著,掀起滾滾的煙塵。
老人看起來很不好受,佝僂著背,深深地低下頭,很小心、很用力地咳嗽著。
一聲,兩聲,三聲……
這期間,車內也間或有幾聲其他人的咳嗽聲響起,很輕微,沒有打擾到任何人,就這麽消弭在陰影裡。
車終於到站了,迪絲隨著人流下車,回到了貧民窟。
一瞬間,迪絲感覺自己像是從某個極端壓抑的環境逃出來了一樣。
這只是錯覺……
因為這個貧民窟只會更加壓抑。
他們這群人,有著在內城區、接近內城區的工作,是貧民窟內其他人眼中的上流人士,懂得更多,見識更廣。
可這依舊無法讓他們跳出這裡,躋身哪怕只是外城區。
七拐八拐穿過狹窄的過道,十幾人被分開、被吞沒,自願投進這個怪物的巨嘴,一點點被消化得渣都不剩。
教會夜校就開設在外城區,平時迪絲也沒時間去接喬治,一切靠他自己,至於吃的就是迪絲留在家裡的黑麵包,配著燕麥餅,加上一碗豌豆湯。
偶爾的美味是去掉麩皮的全麥麵包,或者一個廉價的白麵包,加上一碗肉湯。
昏暗的電燈下,個子小小的喬治抓著一個泛黃的單詞本,努力地記在腦子裡。
“媽媽,你回來啦。”
喬治的臉色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這在這裡十分常見,幾乎單獨形成了一種膚色。
這是一個很乖巧的孩子,哪怕感到疲倦,也努力給媽媽一個甜甜的微笑。
“咳咳咳!咳咳咳!”
很難想象喬治這麽小小的身體會發出這麽大的聲音,這更讓人心驚。
起碼這一下子就嚇到了迪絲,她不由得心疼地抱住喬治。
“我可憐的喬治,媽媽明天就會帶你去醫院,你會好起來的。”
喬治環住媽媽的脖子,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
“沒事的,媽媽,我沒事的。”
“你還要工作,我沒關系的。”
迪絲摸摸喬治的頭,說:“放心,媽媽已經跟特麗絲修女長請了假,明天不用去上班。”
這一夜裡,難得的溫情竟衝淡了冷漠。
入了深夜,不隔音的牆傳來低低的咳嗽聲,此起彼伏,不知是哪的野貓、野狗紛紛被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