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嘯之事,余柏曾在史書上見過。
與老將軍們分析原因,各方見解都有,但有一點是統一的。
營嘯產生於壓力。
軍中紀律嚴明,尤其對普通兵士們而言,投軍絕不是輕松事。
若無戰事,又或者戰局順利時,所有人心情安穩,可一旦戰局不順,眼看著日漸走向失敗,那每一個人都會感覺到沉沉的壓力。
就像余柏自己,這幾夜都輾轉難眠,底下兵士們又有幾個可以睡踏實覺?
壓力積攢在心中,或因雷擊,或因夢魘,情緒一下子迸發出來,分不清狀況,又害怕又緊張,以至周遭皆敵人,而舉起了武器。
一人“瘋”,很快就會人人“瘋”。
這就是營嘯了。
不常見,但一旦發生,就是沉重的打擊。
余柏此次守城,設想過各種艱難狀況,可他就是沒有想到,自己麾下會發生“營嘯”。
“停下來,”余柏高喊著,“沒有周人,周人沒有進城!”
可是,無論他怎麽喊,那些被恐懼裹挾著的兵士們根本聽不見。
余柏隻好道:“去調人,把還清醒著人都調來,趕緊控制住局面。”
再不控制,這一兵營,自己打自己都要打完了。
火也必須滅。
不能再燒下去了。
眼下只能說,營嘯發生在這一處,還沒有傳開去,影響整座城池,還算幸運。
真把整成百姓拖進營嘯之中,那他真是……
城外北邊高處,秦鸞帶來的藥丸已經燒盡了。
風依舊吹著。
因著是上風向,他們這兒幾乎聽不見鼓聲與號角聲,只能從時間推斷,大軍那兒也在緊鑼密鼓地照計劃行事。
他們能看到的是,西州城牆上似是混亂了。
火盆依舊燃燒著,但守夜的兵士們手持火把,來回跑動,顯得急躁而無章法。
林繁看在眼中,與秦鸞道:“城裡應該是出了什麽事。”
秦鸞笑道:“出事才好,說明我們這一夜沒有白辛苦。”
其余人亦一瞬不瞬觀察著遠處,那廂狀況,莫不是真因為秦姑娘點起來的香料吧?
那香,竟真的那麽厲害?
又觀察了一會兒,他們一行人重新上馬,原路返回。
另一廂,毛固安親自擂著戰鼓。
西州城牆上的混亂,他當然也看在眼中,頓時,手上越發有勁兒。
鼓皮被他擂得咚咚作響,他停下手來,揉了揉耳朵。
“余將軍,”毛固安放開嗓門,大喊道,“怎麽不來與我大戰一場?”
余柏哪有工夫理會他。
城牆上聽見了的兵士,也顧不上把這番挑釁傳達給余柏,他們自顧不暇。
沉沉的夜,終究會過去,東方露出那一丁點兒魚肚白時,毛將軍等人才看清楚,西州城的東北角,有幾道黑煙燃起。
劉賁吸了一口氣:“他們城裡走水了?”
毛將軍朗聲大笑,又喊道:“余將軍,大火沒有燒著糧倉吧?那麽多人要吃飯,可別餓肚子!真吃不上飯了,趕緊開城門,我們有糧食,不會餓著俘虜。”
不用擔心嗓門,毛將軍可謂是想到什麽喊什麽,興致勃勃。
把秦鸞送回駐地後,林繁亦趕到,看著西州城。
劉賁過來,問道:“你們一切順利?”
“很順利,”林繁答道,“你們如何?”
劉賁指了指毛固安,答道:“也很順利。”
林繁順著看向站在大鼓架子上的毛將軍,呵的笑出了聲。
劉賁又指那幾道黑煙:“應是著火了。”
林繁嘀咕道:“做夢魘著了,稀裡糊塗的,自己放火了?”
“說不準,”劉賁樂道,“余柏現在焦頭爛額了吧。”
余柏面如灰土、狼狽不堪。
直到天光大量,營嘯的局面才被徹底控制住,留給他的,是死傷無數的兵士。
兵營外,百姓們愈發憂心忡忡。
他們不能準確說出“營嘯”,但所有人都知道,昨夜兵營裡出事了,互毆了,內鬥了。
明明兵臨城下,怎麽反倒守軍自己打起來了呢?
余柏勉強穩住狀況,走上城牆,看著不遠處的周人大軍。
那廂,將士們肆意大笑,毛固安時不時吼上一兩句,趁著他們這兒失魂落魄。
幾位副將圍了過來,為難地看著余柏。
余柏擺了擺手,沒有聽他們說,頹然地一屁股坐在城牆上。
幾乎是在頃刻間,李芥那封勸降信上的字句,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那封信,他反反覆複看了那麽多遍,不知不覺就背下來了。
余柏閉上了眼睛。
就像是夢裡一樣,他看到了李芥。
李芥就站在他的面前,沒有如夢裡那樣問他為何不投降,只是念著那封勸降信。
字字懇切,句句真心。
余柏的眼眶濕了。
良久,他再睜開眼睛,重重地抹了一把臉。
身邊的將士們滿面擔憂,都是一副想勸他、又不知道怎麽勸的樣子。
余柏歎道:“怪我,若我早些投降,也不會發生營嘯了。”
“不能這麽說,”一人忙道,“您是守將,您為了大涼,怎麽能輕易選擇投降呢?”
“明知朝廷放棄了西州城,依舊固守,”余柏泣道,“我對得起自己的所謂忠心,但我對不起昨夜死傷的兵。”
說著, 眼淚滾滾而出。
余柏沒有強忍淚水,隻搖搖晃晃站起身。
投降,隻兩個字,寫著難,做起來更難。
李芥寫信時是何種悲憤,此刻的余柏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轉身,他淚眼朦朧看著大涼旗幟,走上前去,難舍地撫摸著,然後親手把旗拔了下來。
“余將軍!”
余柏懷抱著大旗,退後兩步,道:“不用擔心我跳下去,我不跳。”
副將聞言,淚流滿面。
守將殉城,死了一了百了,難的是活下去,把投降的責任牢牢抗在肩上。
余柏又道:“都拔下來吧,去取白旗來,把城門打開,讓周人進城。”
遠處,林繁一瞬不瞬望著。
他親眼看到那一面面大涼旗幟被拔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舞動的白旗。
很快,西州城門大開。
余柏第一個走出城來,帶著他的副將、兵士們,一直走到離大周軍陣一裡遠的地方。
俯首稱臣。
西州城,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