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守軍們緊張沒有持續多久,隨著沉重的甲葉碰撞聲,一個乾瘦挺拔的身影從城樓處登上關隘。
“王老大人,您何必理會闖賊胡言亂語,再怎麽寒冷,咱們山海關裡總是有熱炕的……”駐守關隘的副將見到老人親自前來,擔憂的想上前扶住卻被一把推開。
老人笑著搖頭說道,“我王象乾雖然八十多了,但沒到路都走不動的地步。而且遼東文搏親至,我不出面的話,你們誰能應付?”
副將無奈的為王象乾開路,朝廷自從闖賊勢大之後十分擔憂其南下威脅京師。薊遼總督替換過數任全都不堪重用,不是被闖賊收買就是坐視文搏帶兵繞過邊境在草原劫掠一番後從大同過長城,於西北招徠流民大搖大擺的再從山海關回去。
最後啟用了當時已經八十三歲的老帥王象乾,憑借他多年鎮守薊遼的偌大威望和鐵腕總算遏製住闖賊路過山海關像是從自家包米地走一般的形勢——現在闖賊只能老老實實從大同附近入關然後從那邊回去,京師的大員們總算是安心了。
進士出身的王象乾腰杆挺得筆直,一派沉穩的宿將名帥風度無形中給守軍帶來底氣,他蒼老遒勁的雙手乾枯得像是樹枝,臂甲拍在城牆上發出金鐵之聲,一如這位老人的嗓音,對著山海關下的人高聲道。
“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濕。遼東的紫貂裘,聞名許久,今日得贈,真是令人欣喜啊。老朽謝過文將軍,只是心中也有疑惑,這天寒地凍的,文將軍數萬大軍何苦守候在荒郊野外,何不返程休養呢?”
山海關下的男人扶起頭盔,露出明亮的眸子,文搏抬頭看向須發皆白的王象乾,心中也有幾分佩服。
聽見王象乾暗藏機鋒的回答,文搏笑著回答,“王總督說笑了,西北流民不斷盜匪為禍,南邊反賊氣焰日盛,我作為鎮遼總兵當然要早些點驗兵馬,隨時準備出征平亂了。”
身邊副官聽見文搏這話氣不打一處來,不奉詔就敢帶兵逼近山海關,分明你才是最大的反賊吧?
可是王象乾卻沉默了,這裡沒人能比他更清楚大明如今的狀況。
交泰殿前遇刺之後,天啟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清醒的時間短,昏睡的時間長。誰都知道這位至尊只怕是活不過天啟六年的冬天,因此趁著朱由校清醒的時候,在皇后、首輔、魏忠賢等人面前,將皇子朱慈炅立為太子,並且宣布了信王就藩遼東,改為遼王的旨意。
然而朱由檢像是人間蒸發一樣不見蹤影,連帶著高攀龍等一眾參與到交泰殿宮變之事的東林黨也銷聲匿跡,讓執掌中樞的魏忠賢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魏忠賢也不敢貿然宣布信王失蹤或是有反意,這大明各地都在觀望,要是他敢出頭,肯定會有地方要員以“倒魏除閹”為名帶兵勤王,到時候別沒解決東林黨和信王,把別的地方給弄出事端來了。
所以魏忠賢天天逼問葉向高那些失蹤的東林黨下落,
葉向高不勝其擾,兩三月的時間裡上疏辭官十余次,還是天啟帝清醒過來後拉著他的手,聲淚俱下的托孤方才讓葉向高熄了告老還鄉的心思。
葉向高勉力支撐著維持局面,可是南邊今年稅收直到年末都沒有消息,看來東林黨和他們的支持者已經下定決心,只等朱由校殯天,立即就會起事。
王象乾、葉向高這樣的高官都清楚,隨著天啟帝沉屙不起,大明已經開始邁向戰爭和分裂。
與葉向高最擔心南邊朱由校和東林黨以靖難名義作亂不同,王象乾鎮守山海關數年,
知道大明如今心腹大患還是遼東“闖賊”——這個至今沒有給自己弄個威風名字,盤踞在遼東深諳“廣積糧、緩稱王”之道的勢力。有財源,有糧草,又通過不斷地戰鬥磨礪出強軍。這些年裡遼東“闖賊”不斷積蓄實力,從內地輸送人口,不過五六年下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朝廷輸血才能維持的苦寒邊境,是一個真的有逐鹿中原實力的龐大軍閥。
要說內閣不知道遼東之患那也不可能,王象乾就見過早年錦衣衛不斷地出關查探,最後逐漸減少,不是因為對關外放松警惕,而是對方經營遼東越來越深入地方,錦衣衛根本沒有立足的土壤。
這樣的情況,也就是遼東“闖賊”在等待機會,等一個大明陷入混亂,名正言順入關的機會。
現在,王象乾看著下方的文搏,他清楚,這個機會很快要到了。王象乾甚至幾次視線看向旁邊守軍,想下令放箭殺死這個男人,最終還是頹然的搖頭。
不說那傳說裡文搏刀槍不入的荒謬之言,在這殺了文搏一個統帥也沒用,反倒給“闖賊”機會,隨便來個統兵的大將,不用多麽厲害,中人之姿也能帶領著數萬虎狼之師長驅直入,兵臨京師城下。
其實這是王象乾錯估了文搏的重要性,他是遼東“闖軍”的締造者,陸文昭管政,他管軍,雙方配合默契才有如今局面。若是文搏真死了,那陸文昭也得暫緩計劃,回頭重新整頓兵馬恢復信心才能南下。
不過文搏也確實不怕守軍放箭殺他,文搏不但穿戴了新式板甲,內穿鎖子甲,外頭披上一件布面甲,一身裝備都快八十斤了,都只能牽著馬步行前來。這樣的甲胃防禦之下,除非床弩、火炮正中才有可能將他殺死,尋常刀槍箭失打他身上跟蚊子叮了一下也差不多。
所以文搏才敢來到關隘之下,問候王象乾。
本以為今天都要一如往日,文搏攻心無果就會退去,卻聽見身後樓梯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總督大人,京師急報,還請查閱!”一名行色匆匆的文官滿臉焦急的奉上一封火漆完好,蠟封嚴密的密函,親手交到王象乾手中。
王象乾接過密函,從容打開之後,突然臉色一變,蒼老的手臂再也抓不住書信,任由它飄落。
深吸一口氣,王象乾說道:“難怪要送我貂裘,這是認準了我不日就要離開啊。呵呵,闖賊的消息,比我們更加靈通啊。”
副將滿頭霧水,不知道王象幹什麽意思,接著聽見了令他大驚失色的命令。
“傳令守卒,開門放文總兵入關,平亂!”
惶恐之中,副將還想再問,卻無意間看到了掉落在地的密函上寫著一句簡單的話。
“天啟六年臘月十五,帝薨,太子繼承大統,信王於南京起兵靖難……”
戰爭出乎老百姓意料,又在權貴們的期待中發生了。以長江為界,信王在南京登基,年號崇禎。以高攀龍為內閣首輔,領南京中樞百官為朝堂,劃江自立。
慌亂之中的魏忠賢別無他法,雖然忠貞侯秦良玉上疏願去平叛,但是魏忠賢覺得白杆兵再能打也就不到一萬人,靖難軍卻已經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北伐,哪是秦良玉能夠阻擋的?甚至整個南方的總兵都被魏忠賢懷疑和信王有聯系,怕他們賊喊抓賊。
於是最終覺得目前主要矛盾還是朝廷和南京起兵靖難的信王之間,反而“闖賊”這個心腹大患成了可以利用的幫手,因此最終決定調遼東大軍南下平叛。
時隔兩百年的靖難之役再次打響,又是一個叔叔爭奪侄兒的皇位,一切都是那麽熟悉。誰都在猜是否還是叔叔獲得最終勝利的時候,局面卻遠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加迅速發展。
臘月十五,文搏擢升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南下平叛,這個職位自從土木堡之變後就成了武勳貴族養老的地方。如今文搏重領此職,實際上朝廷根本沒法給他分派出軍隊。
既是魏忠賢防著這位當年的好兄弟,也是不敢輕易調兵避免地方上有人響應信王。不過確實如魏忠賢預料那樣,除了這一支軍隊外,其余各地兵馬都沒動作,明明是轟轟烈烈的靖難之役,似乎所有人都在觀望。
文搏毫不在意這些虛名,他只是帶著五萬人中的兩萬騎兵先進京師閱兵,瞬間震懾住京中宵小後匯合步卒,直接南下兵臨江淮,在合肥撞上揮軍北上由南京兵部尚書楊漣統領的二十萬靖難軍。
當時二十萬大軍兵鋒直指合肥,嚇得當地官員隻敢閉城自守,京師方面一日三驚,生怕靖難軍跟當年成祖一樣勢如破竹,不日兵臨京師,不斷催促文搏前去解圍。
然而面對正在攻城的靖難軍,文搏並不急於出擊,穩立營寨與合肥互成犄角之勢呼應,雙方對峙十余日後文搏派曹文詔、祖天壽、吳襄各領一千騎兵截斷靖難軍糧路。
直到此時,文搏才在對方慌亂不敢攻城,又缺乏糧草憂心忡忡之際緩步推進,在合肥城下雙方發生激烈戰鬥,一戰破滅靖難軍北伐勢頭。
這一仗的記載極其詭異,後來的史學界考證之時不得不面對兩種截然不同的記述。
據沉煉記載,這一戰殺傷不過數千,投降、俘虜過十萬,幾乎輕而易舉就取得勝利。但是江南文士的筆記、回憶錄稱流血漂櫓屍骸遍野,當年巢湖的魚都比往年肥碩。
當日的戰爭具體詳情後世引起不少紛爭,支持沉煉的認為他作為遼東方面的情報總管經歷此戰比旁人更加熟悉戰況,而且沉煉所留下的記載大多可靠,誠實的記錄了很多當時顯赫之人的糗事——就連陸公怕老婆都被沉煉記下了,還不止一次記錄了陸公被妻子打得借宿他家不敢回去。
所以沉煉的記錄應該是可信的。
反對派則認為首先沉煉不在戰場上,在合肥之戰發生的時候正在遼東鎮守後方,而所有人都知道文搏殺心甚重,在各地都有他殺得人頭滾滾的記錄。
雙方因此爭論不休,正史上對於此戰的記錄寥寥無幾,不過三言兩語,壓根看不出細節。
再說文搏打破靖難軍北伐意圖後兵分三路,文搏帶領主力騎兵夜襲保持中立的荊州佔據上遊,搶奪艦船無數,隨時可以順江而下兵臨南京。
然後曹文詔領精銳步卒從荊州過長江,有長江作為補給通道根本不用擔心後路,一路狂飆猛進連克守備不足的鄂州、湖口、銅陵,一個月就打到采石磯,兵鋒直指南京。
這時候朱由檢已經慌了神,一邊據城死守一邊催促高攀龍讓士紳召集團練兵勤王。哪知道高攀龍轉頭就派人跟文搏暗中媾和,具體是為了拖延還是真的慫了外人不得而知,但是雙方的交流被記錄了下來,也成了文搏嗜殺成性的有力左證。
首先東林黨誠懇的表示他們願意交出偽帝,投降獻城,但是必須保證不追究雲雲,都是些很合理常見的要求。
然而素來以粗鄙無文,傲上不欺下聞名的文搏隻用了兩句詩作為回復,直接嚇得東林黨決心死守,竭盡全力的招募兵員,還大發糧餉調集衛所兵前往南京守城勤王。
因為文搏回敬的兩句詩太耳熟了,耳熟到江南士紳一聽見就腿腳發軟恨不得去孝陵刨坑。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