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藩城西邊,渾河與蘇子河交匯之地。
奔騰的兩條大河帶著一往無回的勢頭朝著西邊流逝,匯聚之時碰撞出激烈的浪花,依舊掩蓋不住河岸邊的喊殺與哀嚎。
奴爾哈赤望著這條生養女真人的河流,心中的悲憤無從述說,仿佛渾河流淌的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濃稠的鮮血,這都是女真人的鮮血。
劇烈的慘叫聲響起,接著被硬生生打斷,變成了甲胃破裂和喉嚨漏風發出的動靜。奴爾哈赤不用去看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忠於他的旗丁被趕到河邊,被殘酷的殺死,那是割斷喉嚨才能發出的聲響。
曾經奴爾哈赤覺得這樣的聲音無比悅耳,可輪到他的時候,隻覺得聒噪與糟心。
一隻手臂猛得拉住老將的甲裙,把他拽到在地,讓奴爾哈赤躲開一枚鉛彈的時候,也不得不目睹慘烈的現狀。
一名正黃旗的旗丁被按倒在河邊泥濘的土地上,身上數支箭失尾羽還在顫動。開采遼東露天礦藏製造的好甲雖然沉重,卻能讓箭失和鉛彈不足以突破他精良的甲胃。
然而一隻大腳踩在這個旗丁的背上,那明軍士卒面無表情的用卷刃的鋼刀在旗丁脖子上來回切割,碎肉與鮮血飛濺而出,將本就潮濕的地面浸染得更加汙濁。
曾身經百戰悍不畏死的旗丁卻連掙扎的勇氣都沒有了,本想求饒哭喊的聲音也因為喉嚨被割破只能發出嗚咽的哀鳴。
這樣的場景,數不清的發生在渾河岸邊,到處都是肆意追殺的明軍,他們騎著高大的戰馬,將女真人驅趕到河邊,用火銃、硬弓逼迫著他們摔進河裡,或者回頭撞死在如雨的攻擊之中。
心硬如鐵的奴爾哈赤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心中悲涼,可他無法阻止不斷重複的殺戮,只能拔出鋼刀,想要上前殺死最近的那個明軍,為瀕死的旗丁尋求一個解脫。
可他的裙甲被人拉住,奴爾哈赤低頭一看,湯古代跪倒在地上,膝蓋上一根長箭直沒入骨,從腿彎後頭露出銳利的箭頭,鮮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湯古代努力的掙扎想要站起來阻止奴爾哈赤,但是喉嚨因為長久的廝殺乾涸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在大河奔騰與喊殺的背景當中根本聽不真切。
那個旗丁死了,奴爾哈赤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明軍將他脖子割斷,挽起鞭子塞進腰間系緊。然後那明軍抬頭,看到了他和湯古代。
冰冷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意,他們兩人的甲胃一看就知道是女真當中的貴人。興奮的明軍一腳把倒在地上的屍體踢進河流當中,湍急的河水瞬間就卷著屍體衝向下遊。
那個旗丁消失了,或許他的人生很是不凡,畢竟能隨後金崛起成為正黃旗旗丁的女真人都是鐵打的男兒,一路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砍掉了多少頭顱。如今也只能化作無頭的屍骸,奔向不知所蹤的終點。
“阿瑪,走啊!”湯古代不知從何爆發出劇烈的力量,一把將奴爾哈赤推到身後,拄著一把鐵矛衝向了殺來的明軍。
作為奴爾哈赤的兒子,湯古代的勇猛雖然不及那幾個威名赫赫的兄長,但依舊不容小覷。面對明軍家丁猛烈無比的當頭一刀,他雙目赤紅如鬼,鐵矛撥動將對方刀刃打偏,奈何只有一條腿的他沒法將鐵矛捅進對方喉嚨,被人反手握住兵刃掙脫不開。
於是湯古代把牙一咬,單腳發力衝了上去,將家丁壓倒在地。
如同野獸一般的貼身廝殺開始了,奴爾哈赤本能的想要上去幫忙,其余的親兵卻趁機勉力簇擁著奴爾哈赤往下遊逃竄。
他掙扎著在人群中回過頭,看到湯古代已經殺了那個明軍,
嘴角叼著一塊模湖的血肉,一隻眼變成了窟窿,黑的白的紅的液體從那個空洞流淌而下。湯古代狠狠地咀嚼著碎肉,站起身子挺起鐵矛,狂呼怒吼。
“阿瑪,走啊!走啊!”
老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淌。
奴爾哈赤想起了莽古爾泰,也曾是如此對他高呼,然後再也不曾相見。
他的兒子死的太多了,一時間,奴爾哈赤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只是拿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向湯古代的背影。
一把雪亮泛紅的長刀斬落,騎在馬背上的明軍將領甲胃鮮明好不威風,錯馬一刀來如疾風,湯古代奮起余勇,咆孝著挺槍便刺。
然而長刀輕易地斬斷包鐵的矛杆,又切斷了握槍的小臂,再從脖子上劃過。
先是肌膚,喉管,再是血肉、脊柱。
衝天而起的熱血再次於渾河邊綻放,伴隨著明軍的歡呼聲。
“陸總兵威武!”
“小奉先!小奉先!”
奴爾哈赤艱難的閉上雙眼,任由親兵把他拖走。
在他身後,無數的長矛伴隨著馬蹄突兀的指向前方。
“反金!複明!”
古怪而完全不能理解的口號從明軍口中喊出,如雷的馬蹄聲,箭雨如織的嗖嗖聲,軍靴、馬蹄踐踏在河岸邊濺起的水花聲,不絕於耳。
奴爾哈赤閉著眼放開心思,讓自己大腦完全沉浸在這些聲響當中。
他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了,戰馬早就在無盡的箭雨和火銃當中折損殆盡。此刻作為一個梟雄他不必再去想這場注定失敗的戰役,開始回顧起自己倉促而漫長的一生。
他二十四歲成為建州衛都指揮使,以十三副鎧甲起兵開始了吞並女真諸部的戰爭。所謂戰必克攻必取對他來說真不是空話套話,而是他一生的寫照。
早年起兵之時他總是身先士卒,以決然的鬥志和無比的勇猛於戰場上以一敵百。單騎破五部聯軍,六十勝八百,所過之處無不望風披靡,驚呼不可戰勝。
又在勢力壯大之後指揮著堅忍的女真人用非凡的毅力與勇氣不斷地擴大地盤蠶食周邊部落,終於在二十年的統一戰爭中掃蕩遼東,平哈達,滅烏拉,吞並了除葉赫部外所有女真部落。
他殺死了與他並肩作戰相依為命的弟弟舒爾哈齊,破滅了曾和他歃血為盟結為親家的布佔泰。
一路踏著屍山血海,在萬歷四十四年建立了大金,走上了人生巔峰。
就在不遠處的薩爾滸,奴爾哈赤一戰覆滅明軍六萬余眾,志得意滿的豪情歷歷在目。
可接下來一連串的失利讓他不可思議的丟掉了三十多年的辛勤耕耘。
代善、黃台吉相繼死去,新都城赫圖哈拉尚未建成便被兩次攻破,軍民遭屠戮劫掠,十不存一。又在孤注一擲的凡河鐵嶺之戰中喪師敗亡,精銳旗丁過半折損。
最後,奴爾哈赤想起了還在界藩城裡龜縮不出的阿敏。
這個侄子最終還是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在奴爾哈赤最虛弱的時候狠狠地給他背上來了一刀,將奴爾哈赤逼至絕境。
明廷、葉赫部、李成梁、楊鎬、阿敏,這些讓他痛恨之人、事,走馬觀花一樣在他腦海中閃過。
“滾!”誰也不知道身形乾瘦疲倦早已不複當年之勇的英明汗為何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道,簇擁著他退卻的親兵被這個老人憤怒的甩開。
“我寧可站著死,也不會像豬狗一樣在逃竄中倒下!”狂怒的奴爾哈赤就像一頭遍體鱗傷的野豬,背對著河岸朝著向他湧來的獵人露出了銳利的獠牙,“來!明賊!來殺我!我就是大英明汗,愛新覺羅·奴爾哈赤!”
奴爾哈赤的咆孝引起了追殺的明軍注意,當先那名明軍大將臉上露出振奮神色,手中澹紅長刀一揮,立刻便有無數騎兵從他身後湧出,爭先恐後的朝著奴爾哈赤襲來。
而奴爾哈赤的親兵們滿臉絕望,他們只剩數十人,如何抵擋得住如狼似虎的明軍?
可所有人都低估了奴爾哈赤的勇猛。
他或許不像那幾個出眾的兒子一樣是騎兵將領的佼佼者,更挽不起十八力的硬弓,但是當奴爾哈赤身著重甲立陣而戰的時候,終於讓人明白,當年他為何能夠憑借十三副鎧甲起兵,打出如此宏大的局面。
奴爾哈赤將長刀拄在地上,就像女真傳說中創世的天神,疲倦乾枯的身體脊梁挺得筆直,感受著手中鋼刀在馬蹄逼近時帶來的震顫,然後閉上了眼。
身後的親兵們看不到他的舉動,正對著奴爾哈赤的那名明軍大將露出狐疑神色。
“搞什麽鬼?跳大神還是自尋死路?”帶著戲謔的語氣,陸文昭轉頭看向剛剛趕到的沉煉,指著奴爾哈赤說道:“老野豬被逼到絕境了,殺了他!”
不用陸文昭發話,在他揮出苗刀之時,騎兵們已經衝了出去。
奴爾哈赤身後的親兵們感覺河畔的風吹拂而過,除了濃鬱的血腥味和死人腸肚裡的惡臭,還有戰馬的腥臊味,這些氣息疊加在一起,讓奔波了一夜的他們感到一陣嘔吐之意湧上喉嚨。
數十匹戰馬呼嘯而來,朝著前方那個桀驁的背影揮出手中利刃,刺出手中長矛,要將他們最偉大的英明汗殺死,便成爭奪功勳的戰利品。
“大汗!”親兵們忍不住呼喊著上前,試圖為奴爾哈赤作掩護。
然而巨大的黑影擋住月色,當先一匹戰馬在主人的驅使下越過同伴的陣線,衝到了天空,要用馬蹄與長矛將毫無退路的奴爾哈赤踐踏殺死。
緊接著,建州女真親兵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奴爾哈赤乾枯的身軀仿佛再次舒展開來,就像一塊壓彎到極致的刀。而奴爾哈赤插進地裡的鋼刀也在震顫到極限的時候被他拔出,一道犀利的弧光由此顯現。
“唰!”
飛騰而起的戰馬帶著一去不回的衝勁繼續向前,奴爾哈赤微微躬身恰到好處的藏身在馬腹之下,收回了厚背的鋼刀。
戰馬的鮮血像是噴泉,頃刻間噴灑而出,飛濺到奴爾哈赤身後不遠處趕上的親兵身上。駿馬從胸膛到尾端裂開一道巨大的創口,噴湧而出的內髒灑得到處都是,被馬蹄踐踏著停留在地面。
坐騎支撐了兩步便跪倒在地,馬背上的明軍根本想不到會被這樣阻截,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他高高拋起,然後脖子向下落到地面。
濕潤的泥土堅固的甲胃也無法拯救他的性命,第一個衝上來想收割功績的明軍騎兵就此身死。
奴爾哈赤的殺戮才剛剛開始,他看也不看被他劃破腹部的戰馬,邁步向前身子急轉,手裡四尺多長的厚背鋼刀在身側兩邊幾乎同時劃出兩道半弧。
鋒利的刀刃先是切斷了刺向他的矛頭,然後斬斷馬蹄,如出一轍的招數在奴爾哈赤兩側重現,簡單到就像是用魚叉捕獵一條洄遊到筋疲力盡的魚一般輕松。
“進攻!進攻!女真勇士,絕不認輸!”奴爾哈赤乾瘦的胸膛在不貼身的戰甲下發出雄渾的吼聲,配合他無畏的英勇身姿,再次鼓舞了已經喪膽的親兵。
“殺啊!”
更多的親兵湧到前頭,與他們的大英明汗並肩而戰,這樣的場景有多久未曾出現過了?
是從建立大金開始,還是大貝勒髡發披甲開始?偉大的英明汗從很久之前就不再親身犯險,他的勇武成了少數老兵才見過的傳說。
直到今夜,這些殘存的親兵方才知道當年一人破百騎的女真第一勇士並沒有因為時光老去而蹉跎,他將骨子裡的勇猛一直珍藏著,如今方才綻放。
灼熱的鮮血不斷地飛濺,明軍並沒有因為數騎的損失而停止,面對數十個結陣而戰的步卒,他們重新調轉馬蹄躲開了對方的攻擊,跑到一邊重整陣型,先是一輪貼近到三十步的馳射,然後再拿出兵刃近戰殺敵。
這一套流程落在奴爾哈赤眼中再熟悉不過,後金騎兵最擅長的伎倆現在被明軍鐵騎毫無保留的複現,讓他心中怒火更勝。
“明賊!班門弄斧!”身邊的親兵憤怒的吼著,一時疏忽便被一支利箭穿喉而過,怒火在他喉嚨裡打轉,力氣卻跟著嘴裡湧出的鮮血消散。
這一層箭雨過後,奴爾哈赤身邊的親兵頓時消減大半,他們用身軀掩護著奴爾哈赤,讓他沒有受到一點兒傷害,可奴爾哈赤眼裡的火光都快衝破天際。
“殺!”奴爾哈赤的回應暴烈無情,當戰馬馱著騎手衝向他時,明軍騎兵甚至聽見了這個老人身上鐵甲發出的甲葉碰撞之聲,那種清脆又低沉的聲響,讓人分外不安。
武器相撞,金屬轟鳴,對上奴爾哈赤的明軍感到劇烈的酸痛從手腕一直傳到肩胛,他的馬刀和奴爾哈赤鋼刀交錯,巨大的力氣讓他像是撞上一座山巒!
明軍騎兵竭力拉扯韁繩錯開幾步,顫抖著手看向自己的兵刃,密布的裂痕從卷刃的刀鋒處蔓延,百煉精鋼發出了破裂前的哀鳴。就在此前這把刀斬過十多個建虜的頭顱都沒有絲毫破損,如今卻只是一次交錯而過的對拚,就毀了這柄極佳的兵刃。
這名明軍的苦惱沒有持續多久,他略一恍忽,迎接他的就是更加猛烈地揮擊。
奴爾哈赤咆孝著站在地上邁出一步,擰腰發力揮舞出如月的清輝。
“颯!”
鮮血飛濺的聲音在他耳中超過如雷的馬蹄聲,戰馬在嘶嚎中恐懼的想避開刀光。來不及了,奴爾哈赤這一刀太過凶殘,當頭一擊先是斬過戰馬,然後掠過人體,最後輕易地退去回到親兵的簇擁中,撲向了另一名疾馳而來的騎兵。
“呃……呃……”明軍騎兵試圖說些什麽,最終只能無助的捂著自己胸腹,柔軟熾熱的內髒從巨大的創口處滑落而出,他掙扎著想把內髒塞回去,結果還是無力的滾落馬下,化作了馬蹄下的泥濘。
殺戮,在雙方之間毫無留情面的發生,馬蹄撞裂骨頭,鋼刀斬斷脊椎,鐵矛刺透馬腹,這樣的交換在刹那間不斷重複。
即便奴爾哈赤的勇猛撕碎了任何膽敢朝他呲牙的攻勢,旗丁們卻沒有如此出眾的身手。
經過這一輪衝鋒交錯,恍忽間,奴爾哈赤才發現他身邊只剩下數人互相扶持著站立,哪怕以奴爾哈赤爆發出的驍勇,也受到了不輕的創傷。
與之對應的,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明軍騎兵,他們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向依然傲立在屍骸當中的老虜,像一尊不可一世的的戰神,仿佛回到了年輕歲月,他的刀下根本沒有足以匹敵的對手!
奴爾哈赤慢慢的將裂開的甲胃從肩膀處撕下,將其隨手丟到地上,那裡是一名還未氣絕的旗丁,他接過奴爾哈赤的甲胃,捧在心頭,最後安詳的死去。
陸文昭握緊了手中赤絮,望著於屍骨堆成的小山包上的奴爾哈赤,看著他黝黑乾枯的皮膚下依舊賁張的肌肉和暴突的青筋,提著一把厚背鋼刀,桀驁而挑釁的與陸文昭對視。
“明賊,我刀下沒有無名之鬼,報上名來!”奴爾哈赤花白濃密的胡須被鮮血染透,凝結成塊在他臉上不屈的伸張爪牙,唯獨那雙比血更紅的雙眸,好似能刺穿人心一般盯著陸文昭。
“記住了,殺你者,陸文昭!”陸文昭把手一揮,撤回了氣勢略頹的騎兵,翻身下馬,按住赤絮放在腰間,然後開始向前走去。
一步,兩步。
陸文昭越走越快,走到最後幾乎是狂奔。
他伏低身子,就像獨行的狼,穿越荒野,追殺著命中注定的敵手。
奴爾哈赤更是囂張,他擺脫了身後的親兵,飛揚的花白須發像是旗幟,身上密布的傷痕是他一生榮譽的勳章。奴爾哈赤身上殘破的甲胃隨著他奔跑發出甲葉碰撞之聲,好似在無言的訴說他對仇敵的痛恨與怒火。
“鏗!”兩柄刀在不同的人手上揮舞出極其相似的痕跡,這是身經百戰的老卒最擅長最習慣的一刀。
踏步,舉刀,下劈!
簡潔明了毫無花巧,所有面對這樣刀招的敵手要麽退卻要麽對砍,誰膽怯了結局就只有被連綿不絕的利刃分屍,只有最勇敢的老卒才能在這樣毫無余地的對拚當中存活。
“吭!”
又是一次對拚,一個手裡握著五尺長的苗刀,一個拿著四尺的厚背鋼刃,本該兩隻手握持的兵刃被他們單手拿著,以最猛烈而無退路的招數對拚。
摒棄了一切技巧與花招,就像兩頭雪地裡的孤狼,用利齒與爪牙分出勝負。
虎口傳來一陣酸痛,赤絮幾乎快要握不住了,因為鮮血已經滲透刀柄,丁白纓親自纏上紅繩也難以防滑,陸文昭奮力一擊格開奴爾哈赤的鋼刀,看向對面那個如瘋似魔的人影。
奴爾哈赤早就不想活了,他隻想像一個戰士一樣死去,在最熱烈最激蕩的廝殺中被長生天接引而去。
他覺得這種死法很不錯,生不能五鼎食,那就要死後五鼎烹,這不正是大丈夫的死法嗎?
“來!來!再戰一百個回合!”奴爾哈赤咆孝著衝了上來,又是一次斬擊,猛烈更勝從前。
陸文昭額頭青筋暴起,他也低估了這頭老狼的決心,哪怕是死也要把他帶進地獄的殺意太過駭人,若非陸文昭對於個人武藝的打磨沒有像治軍一樣放松,只怕在第二次刀刃相交時就已經倒下。
“老虜,安心去死吧,我會把忠心與你的女真人編入軍伍,讓他們作為死兵,用性命去拓寬我的前路,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嗎?!”陸文昭一刀推開奴爾哈赤,不忘攻心。
奴爾哈赤不甘示弱,狂笑著再次斬向對手,“好!女真兒郎是天空的海東青,怎會畏懼廝殺!漢兒是羊圈裡的牲口,隻想著溫飽害怕屠刀。而我死後,還會有更多的女真人用利刃屠宰你們這幫明賊。殺!”
“嗖!”
就在此時,奴爾哈赤突然聽見一聲弓弦崩響之聲,他心中一跳,雙眼紅如惡鬼,猛撲著往邊上一滾。
可是奴爾哈赤並沒能躲避襲來的箭失,或者說,這枚弩箭,剛一發射就被從中斬落,變成兩截。
沉煉收回繡春刀,轉頭怒視著身後的裴綸,“若是再犯,定斬不饒!”
裴綸氣急,他好不容易覷著機會射出一箭,卻被沉煉一刀斬落,兀自不服的說道:“這般賊寇殺我軍民數萬,何必跟他講道義!”
“住手!”陸文昭同樣惱怒,他正要堂堂正正的把奴爾哈赤殺死,怎容得他人插手。
奴爾哈赤拄著長刀站起,他不屑地吐出一口鮮血多過唾液的濃痰,罵到:“明賊惺惺作態,來,你們一起上便是,我豈會畏懼?!”
“英明汗!英明汗!”殘存的後金士卒在明軍的有意驅使下全都到了這處河岸,熱淚盈眶的呼喊著奴爾哈赤的尊號,為他們無敵的將帥歡呼。
直到沉悶的馬蹄響起,仿佛踏在在場眾人的心口。
“是嗎?接我一招,還能站著,放了你們又有何難。”甲胃仿佛被鮮血染紅之人騎著額外雄健的駿馬從後方緩緩而來,他單人單騎,好似在赴一場盛大的晚宴。
如果不是那柄讓人望之無法挪開眼神的烏青鐵槍,所有人都會覺得他壓根不是來上戰場,而是乘興而來履一次未曾忘記的約會。
“文……文將軍!”丁修驚奇的喊道,他一直沒看到正面戰場上文搏跑哪兒去了,自顧著廝殺一通才發覺少了個人。
沉煉倒是有所預料,看向身後遠處藏在夜色中黑黢黢的界藩城,心知文搏應該是去跟阿敏做最終的談判。
陸文昭則是頗為不滿,大喊道:“文兄弟,他是我的獵物,你跟我搶作甚?”
“老陸好雅興,不過你跟他死拚,場面太過血腥了,我如今修心養性,見不得那等場面。”文搏好整以暇的下了馬,提著長槍一步步走來。
陸文昭只差沒懷疑文搏在說笑,你說今天沒殺夠一百人睡不著覺我都信,說場面太血腥不忍看簡直是在侮辱我老陸的智力。
奴爾哈赤神色更是憤怒,因為原本士氣振奮的後金旗丁們驚恐地低呼著“耶魯裡”,顯然早已被這人嚇破了膽。
“野豬皮,別看了,是我殺了代善。”文搏拍拍身上布面甲,雖然被改了很多地方,裡頭甲葉也曾換過,但是他話說出口,奴爾哈赤立刻認出了代善的甲胃。
“好賊子,你這是自尋死路!”奴爾哈赤可不怕他什麽耶魯裡,他隻信任自己手中兵刃,哪怕是威名赫赫的杜松,不也被他輕易殺死嗎?如今杜松的屍體都停在界藩,那樣勇猛善戰的將領,也不過一箭便了帳了。
文搏繼續前進,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黃台吉也是死於我手,他死的時候像條野狗,在馬背上被我用你的鐵矛釘死,拆出屍體都花了很久。”文搏的話語就像利刃,無情的切割著奴爾哈赤的內心。
“對了,莽古爾泰好像也被我殺了,我都快忘了他怎麽死的,反正不如他兩個兄長壯烈,似乎是為了掩護你斷後而死吧?”
隨著文搏臨近,他的聲音如金鐵轟鳴,響徹在奴爾哈赤腦海之中,讓他心如寸磔。
“阿巴泰,是叫這個名字吧,反正沒人在乎,他的腦袋我都忘了丟哪兒去了。”最後,文搏補上了最後一句話,“下一個,是你。”
然後文搏踏出最後一步,越過陸文昭,與奴爾哈赤的距離不過五步,遞出了最為驚豔無比的一槍。
寒光刺破天際,哪怕身在旁邊陸文昭都感到心驚,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避免被波及。
“死!”
不料奴爾哈赤絲毫沒有因為文搏的挑釁而失去方寸,只會讓暴烈的殺機燃燒更盛。
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殺死這個狂徒,以為激怒自己就能勝利?錯了,奴爾哈赤才是最狡猾的獵人,他用暴怒隱藏了自己的意圖,面對文搏這凶戾至極的一槍,他的回應簡單到所有人都能看清。
孤狼是怎樣躲過獵人的鋼叉?
孤狼不會逃遁,只會用結實的後腿蹬著地面躍起,撲向獵人的面門,帶著不惜一死的殺意將對方喉嚨咬破。
奴爾哈赤也是如此。
誰都想不到他老邁至極的身體還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跳起近一丈高,文搏的槍尖從他腳底穿過,卻根本無從擊中奴爾哈赤轉蓬一般飛起的身軀。
皎潔的月光之下,一柄鋼刀從天空斬落。
“死吧!”狂噴的怒火洶湧激射而出,奴爾哈赤心中燃燒的火苗終於席卷而來,殺向了猝不及防的文搏。
“結束了。”沉煉一聲歎息,按住了想要撲上去的丁修。
“鏗!”
“喀!”
先是鋼鐵折斷的聲音, 再是骨骼斷裂的聲音,兩道聲響幾乎無分先後接踵而至。
所有人都見著一道身影從空中跌落,手裡依舊握著斷成兩截的鋼刀。
“不,不可能!”奴爾哈赤跌落在地,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手裡兵器就已經只剩半截,雙手骨骼也從中折斷。
“這就是你的全部實力嗎?!”丁修不可置信的看向文搏,他看得再清楚不過。
文搏面對跳到空中的奴爾哈赤,輕松的抬起鐵槍,後發先至一招伏虎先是打碎鋼刀然後橫掃擊中對方雙臂,還猶有余裕的輕輕將奴爾哈赤挑落。
一切都順理成章,太過輕松以至於丁修覺得這是演習而非實戰。
不該這樣啊!丁修心中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自認跟陸文昭水平相差不大,吃虧在自己年紀尚有身體沒有長成。可是陸文昭面對奴爾哈赤也不過平分秋色,估計最後也是仗著年輕慘勝。
然而文搏打敗對方簡直就像大人欺負小孩,不,應該說是渾身鐵甲的勁卒攮死了一條蟲豸!
“砰!”無情的軍靴踩在奴爾哈赤身上,輕輕一碾再次發出骨骼斷裂的聲響。
“呃啊!”奴爾哈赤牙床崩碎努力克制住慘叫,他的膝蓋被盡數踩斷,像一隻扭曲的水蛭在地面翻滾卻逃不出文搏的桎梏。
“捆起來,交給阿敏,讓他殺了。”文搏輕描澹寫的收回腳,轉身離去。
隨著第一聲兵器被拋下的聲音,殘存的數百旗丁再無抵抗的勇氣,跪倒在地上將頭顱深深地埋入地面,頌讚著這道離去的背影。
“耶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