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巢之宴在山腳下就已經開始,瀛天神宮所在的這座山從山腳到山峰一路用絲絹擺出的步障形成一座迷宮般的通道。
沿途先是借助天然溫泉引水而成的巨大湯池,進入迷宮的船員們在溫婉嬌俏的少女服侍下沐浴更衣。這些經歷了數月海上勞苦的船員們經過沐浴熏香後換上一身整潔而高貴的禮服,一個個理發修面後自然而然的挺直腰背昂起腦袋,收起那副粗坯的浪蕩模樣,倒是有了幾分倜儻之氣。
之後一路上盡是酒饌和女樂,每一處的飲食均不相同,哪怕在帝都都難得一見的山珍海味此刻不限量供應,饞得沒見過世面的船員們雙眼發綠。
船員們在每一處停歇之處都恨不得醉生夢死,卻強忍住心中渴望繼續攀登這蛛巢般的迷宮。因為他們走上山道的時候就有女孩告訴他們走得越遠,所見的佳肴酒水和美姬越上品。若是能夠走到山頂的人便能親眼目睹島主夫人跳那無雙無對的“蹈海之舞”,至於什麽樣的酒饌才能配上那支舞,沒有人知道。
“島主夫人還有好幾個?”崔牧之已經知道文搏房裡那個女人就是陰離貞的島主夫人,當時他大呼刺激,沒想到這會兒得知山頂上還有島主夫人,頓時覺得不值錢了。
文搏也有些訝異,所謂“蹈海之舞”難道是凋刻在瀛天神宮中的《二十四天姬圖裡的舞蹈嗎?可蓮珈不是說交人不敢輕易跳那隻舞,避免對身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嗎?
轉念一想,估計陰離貞覺得都要離開了,那些不準備帶走的女人就成了負擔,以他的手腕只需要許諾會帶上跳起《二十四天姬圖的女孩,自然可以讓她們起舞。
果然這蛛巢之宴看似堂皇而奢靡,內底還是沾滿了他人的苦難,倒是挺符合陰離貞陰冷狹隘的氣質。
此時天色尚早,文搏他們沒有急著登山,目送著船員魚貫的從影流號上走下,然後一一受到牟中流的耳提面命方才開始步入山道中的步障迷宮。
陰離貞的許多手下也開始把早就在準備好堆放在白雲邊的珍奇財貨搬上影流號,眾人倒是都沒有在意,讓牟中流松了口氣。
等到所有人都沐浴完更了衣,陰離貞一身輕袍緩帶,披散著頭髮,邀請文搏等人進入迷宮。文搏冷眼觀察了一番這位瀛縣島主,對方面如冠玉並無絲毫別樣神色,看到他們三人都帶著兵刃甲胃也不以為意,甚至都沒問蓮珈為何不來,神態自若的先一步踏入這絲綢圍成的迷宮當中。
文搏跟身邊同伴對視一眼,牟中流朝他們遞來肯定的目光,於是眾人謹慎而緩慢的跟著牟中流進入了迷宮。
他們在沿途步障的指引下沿著石階登山,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時間,途徑連著文搏昨夜休憩的朱樓的竹林,很快聽見整齊悠揚的樂曲。
前頭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地面鋪好了玉片串成的坐席,圍成圈的坐席中間近百少女組成的樂隊持著鼓瑟笙簫等八種樂器,跪坐演奏著一曲文搏不曾聽聞的大調。
“諸位貴客,請就坐。”陰離貞輕輕開口,跟著他們而來的數百船員們一陣騷動,不是為了這裡高雅寧靜的氣氛,而是把眼睛全都盯著看上去就貴不可言的坐席和宛若玉砌的女孩身上。
牟中流在陰離貞身邊坐下,他本想跟文搏一道這樣安全感更高,今日的陰離貞給他一種格外看不透的感覺,就像瀛縣邊上深不見底的冥川,仿佛孕育著洶湧的暗流。
奈何文搏壓根沒準備落座,抱著槍在角落站定,冷眼旁觀著這一副宛如仙境的畫卷。
陰離貞則是神情舒暢,
他拍拍手示意侍女們奉上佳肴美酒,自己閉目聆聽,當林間的威風吹過,兩袖迎風鼓起,宛如神人。船員們緊跟著落座,即使換上一身高貴的絲綢冠冕,也難免顯得有些窘迫。畢竟他們半數是戰陣余生的粗鄙老卒,半數是臨時招募的海邊漁夫,甚至連崔牧之這樣有些身份的悍將也聽不懂此時演奏的雅樂,他們如狼的雙目只顧著在演奏的少女們窈窕的身姿上流連。
然而牟中流正襟危坐,沒人敢肆意妄為,只能在心中抱怨之前的許諾都是屁話,強自壓住心底隨著女子往來盈盈香風愈發炙熱的火焰。
就在船員們無比懊惱枯坐的時候,牟中流忽然擊掌,高聲吟唱古調:
“執競聖王,無競維烈,不顯姬氏,上帝是皇。自彼神武,奄有四方……“
“將軍之雅樂正合此情此景,從今天開始,瀛縣重歸王化,請諸位滿飲此杯!”陰離貞舉杯應和,滿是讚歎。
原來牟中流高歌的這首古調是大燮的“廟堂之歌”,每年春祭之時群臣們就會在太廟中唱響,讚頌開國皇帝燮羽烈王姬野的英姿雄風,祈求國祚綿長。
水手們後知後覺,舉起不知何時奉上的酒水,滿滿地飲下琥珀色的龍子燒,濃鬱的葡萄香氣和著酒勁同時湧了上來,原本莊嚴肅穆的氣氛便有些松動。
陪坐的侍女們輕笑著用袖掩住酒杯跟著飲盡,隨後每個人的坐席前擺上各色佳肴,任人品鑒。
早就腹中饑渴不得安寧的水手們也顧不得那麽多,胡亂用手拈起食物就著酒水吞咽下肚,隨後露出驚奇而回味的神色。
隨著少女們演奏與侍女不斷往來,撩撥得男人們的心越發騷動起來。
他們的目光無視了食物和弦樂,貪婪地盯著女孩們的背影看。她們的紗裙下似乎不著寸縷,誘人的膚色隱隱透出,風來時掀動她們的裙子,露出如玉的小腿。
牟中流悄悄地跟陰離貞眼神交流,隨後站起身子,頓時讓水手們不敢亂看,哪怕心中猶如火燒,還是等候著牟中流的訓戒。
可是牟中流站起來良久,望著眼睛裡像是火在燒著一樣的船員們,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了。
牟中流想暗中告戒船員們不要喝得太多,但是之前都已經說過;他也想告訴船員不要沉迷美色,可是男人們都已經恨不得現在就拉著看上眼的女孩鑽進林間共赴巫山;他還想暗示文搏盯緊陰離貞,可是陰離貞似乎刻意隔絕兩人的交流,根本沒有單獨的空間讓他們私下串聯。
最終,牟中流無話可說,大手一揮,宣布了蛛巢之宴的開始。
“去吧!狂歡吧!痛飲吧!不醉不歸吧!”
“謔!”山呼海嘯般的狂喜從船員們喉嚨最深處發出,陰離貞起身拍了拍牟中流的肩膀,牟中流眼中閃過難明的色彩,兩個人繼續往山上走去。
歡呼持續了片刻,船員們迫不及待又畏手畏腳的靠近女孩們,他們並肩而坐依偎著竊竊私語。有些愣了片刻,那都是牟中流的心腹精銳,很快強自壓抑住心中的漣漪,跟著陰離貞與牟中流起身繼續去赴下一場宴飲,此時此刻山上有上千的女孩,幾百處宴席,仿佛永無止境的歡樂。
“想去別客氣啊,喲,瞧瞧這是誰啊!”崔牧之對著商博良擠眉弄眼,發現在人群中一個格外猥瑣,穿著絲袍都顯得沐猴而冠的男人分外顯眼,連忙揮手招呼。
“哎,崔參謀昨天可是錯過了好事啊,嘖嘖。”鄭三炮正要炫耀,哪知道崔牧之冷笑一聲,“老鄭,你還不知道吧,昨天有刺客扮成你的模樣前來劫船,死傷近百人才打退,你說他怎麽知道那麽多關於咱們得消息。”
這話嚇得鄭三炮頓時手腳發軟,連忙指天畫地的起誓,“絕不是我泄露消息!昨天,昨天我去哪兒了小商可以作證,他就在我隔壁屋,我一夜沒出來!”
“可我出來登山觀海了。”商博良一句話就讓鄭三炮瞬間啞了,昨天商博良可沒接受陰離貞贈與的女子,怎會安然待在房中。
“好了,別逗老鄭了,已經查出來是水兵裡有人嘴巴不嚴實,喝了幾兩黃湯什麽都被人套出來。”文搏對此頗為無奈,這年頭在海上當兵打漁的別指望保密素質多高,沒有把交人嬰兒的事情泄露出去就算對得起文搏的看顧,那些日常生活細節隻當是吹牛就被人摸清楚屬於是難以控制之事。
一時間崔牧之也有些滿肚子不高興沒處使的味道,他昨夜損傷慘重,親信手下死了大半,差點兒沒守住影流號讓他格外失落,找鄭三炮麻煩也有幾分發泄怒氣的意思。
“現在怎麽辦?跟上牟將軍還是先歇著?反正還早,真正的大宴要到傍晚,咱們還有大半天時間。”鄭三炮趕緊轉移話題,不想被追究責任。
可崔牧之也明白怪不到鄭三炮身上,就是嫉妒這混蛋昨晚逍遙而他在受難,最後也隻得歎息一聲,隨後看向文搏,詢問他的意思。
“往上走吧,這路途看上去不過數裡,實際上蜿蜒盤旋,路上又盡是酒饌佳肴,天黑前能登頂就算不錯了。”文搏說完,便提著槍跟上了早已走到前面的牟中流和陰離貞,商博良雖然還有些話想跟文搏交流,不過想來也不急,等前面休息時再說。
於是他們一行人便繼續上山,一路上經過了十二場宴席,有些幕天席地,有的在凋欄玉砌的朱樓中。
女孩們各有著獨樹一幟的風姿,柔媚、溫婉、純真、野性,應有盡有。
有些獨特的宴席更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帝都中豪擲千金的王孫公子來到了高門貴地拜訪先賢, 異常莊重的女孩穿著一襲拖地的青裙,長發上斜插一支碧玉長釵,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一段如玉的脖子,飲宴之人只能隔得很遠,喝著澹酒,以禮相待,那種感覺便如拜會一位飽讀詩書的女史,容不得絲毫輕慢。
有些宴席則是放浪形骸到像是鄭三炮最常光顧的勾欄瓦舍,絕美的女孩隻著寸縷相撲,偶然間流露的春光讓人駐步不前……
文搏目不斜視一路行來,偶爾也會停下吃些食物休息片刻,既是為了養精蓄銳,也是觀察領略這一路風采。
隨著他們逐漸接近山頂的瀛天神宮,站在宛若神殿的十二重樓宇之下,仰望與昨日相比消散大半的白鷗,跟著他們的水手越來越少,最後他們身後再也看不見人了。只有牟中流的心腹還能剩下一半,不過數十人的敢死悍卒仿佛鐵鑄,一步不離的緊跟著牟中流腳步。
見到此景,文搏覺得這是人之常情,牟中流則心中感慨,他一手培養近十載的心腹堪用者不過五十,一如陰離貞曾經斷言的,雖然明知道蛛巢之宴越往上越是絕美的少女在等你,可能抵抗住千嬌百媚誘惑走到最後的屈指可數。
即使牟中流的心腹們明知這些享樂縱情都是有毒的糖水,卻依舊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文搏覺得牟中流就是在蛛網中越陷越深還不自知的小蟲,以為強健的長螯能讓他和獵手相安無事,哪知道自己也是獵物。
這就是蛛巢之宴,哪怕明知前頭就是末路,依然會有無數人在盡頭狂歌爛飲,希冀將一切憂愁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