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平在門口張望,章衡雖然伏桉工作,但警惕性依然高,下一刻便抬頭看到了他。
章衡十分訝異道:“計相怎麽來了,您來製敕院有事情嘛?”
章衡趕緊起身走出來。
張方平看到走過來迎接他的章衡官服有些寬大,忽而有些心酸,國家命運多舛,以至於年輕人也因此而受罪啊。
“過來與賈相談些事情,想到許久沒有見你了,便過來看看你。”
章衡聞言十分高興:“計相有心了,下官原本也想著這幾天去看看您呢。”
張方平的感傷立即消失不見,浮現在他心中的是警惕:“哦,呵呵,居正有心了,呵呵呵。”
章衡有些詫異地看了一下張方平,心想剛剛看著還挺好的,怎麽忽然變得敷衍起來。
卻聽張方平像是記起了什麽事情:“啊,老夫還有事情,就先走了。”
說完便不管章衡了,直接轉身就走,章衡趕緊喊道:“計相,計相……”
張方平卻是見了鬼一般,加快腳步跑了。
跑了?
章衡:“……”
張方平跑了,章衡便又坐回去,繼續處理各項政務。
這段時間他主要的工作是救荒,但戶房的日常工作也是十分繁雜的。
戶房掌財儲、戶口版籍、租調漕運、祿俸、賑貸、土貢及諸路轉運事宜。
這可不是開封府,開封府隻管開封府內的事情,而戶房卻是掌管大宋一十五路,二百五十四州府,一千二百三十四縣!
每日從地方遞上來的劄子何止幾百,若是幾天不處理,便會堆積如山。
每日早上,有大量已經有堂後官先行過了一遍的劄子被送過來,光是送這劄子,就要四五個人一起抬過來,另外還有政事堂每日要發出的劄子也有大部分是要通過戶房下發的,章衡大多時候也是要過目的。
所以,光是這些日常性的事務,便讓章衡難以脫身了,然後他主要的任務還是救荒,這麽一來,每日忙得飛起便可以理解了。
他最近的確是清減了,他現在每日摸黑起來,趕到戶房後便開始工作,中午的時候讓胥吏去公廚打個飯回來,吃完小睡二十分鍾,然後便起來繼續處理事務了,然後從下午繼續工作到晚上亥時左右,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家。
其中若是政事堂諸公開會時候需要他去備詢,然後又遇見需要接見各地方回來的知州或者轉運使之類的時候,那還要累得多。
當然,章衡可以選擇將這些事務賦予手下的胥吏去處理,就如同其他許多官員一般,說是不沾俗務什麽的,甚至還可以各種參加詩會文會之類的,十分的瀟灑。
但章衡卻是不願意。
坐在中書戶房提點的位置上,從這裡出去的每個劄子,都將會影響一方百姓。
胥吏固然是處理這些事情的行家裡手,但章衡怕他們有私心,只要他們手頭一抖,便會有許多人得益,又會有很多人利益受損,所以章衡不敢,他的良心不允許他這般。
所以章衡雖然會讓胥吏先行處理一番,但最後的把關卻是他自己來,絕不會授人把柄。
到得中午的時候,章衡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與準備去打飯的胥吏說了一聲,然後往政事堂那邊去。
賈昌朝也正準備去吃飯,看到章衡過來,笑道:“怎麽,吃上癮了,又過來蹭飯吃?”
章衡理直氣壯道:“什麽叫蹭飯吃,我是來找賈相公商議事情的,吃個工作餐,怎麽啦!”
賈昌朝大笑起來:“走,邊吃邊聊!”
師徒兩個到了政事堂廚中,邊吃邊聊。
章衡一邊津津有味的吃著奢華的宰相食,心裡卻是在詬病宋朝奢靡。
不過這倒不是宋朝如此,實際上這宰相食也是承襲唐朝,唐朝時候也有人覺得宰相食過於奢靡,最好是予以改革,節儉一下。
比如說唐高宗李治在位期間,曾經有人提出要削減夥食費用的建議,因為感覺到朝廷宰相食花費巨大,浪費太多。
但是這個建議受到了張文瓘的反對,這個人一向性格嚴正威武,他認為:
“此天子所以重樞務、待賢才也,吾輩若不任其職,當自陳乞以避賢路;不可減削公膳以邀求名譽也。”
大意就是這宰相食設置很合理,不能隨便降低夥食標準,在這個位置上,就要吃;不吃,就主動辭職。要不然的話,就是裝腔作勢了。
話雖如此,但他卻沒有享受宰相食的福氣,因為他每次準備吃宰相食時,都會腹痛難忍。餐桌上山珍海味有的是,他卻只能喝“漿水粥”。
到了唐代宗統治時期,宰相又想節約開支,就在工作餐上打主意。
遭到了群臣一致反對,理由也是差不多,能夠擔當大任,享受厚祿理所當然;
如果不能勝任,就該自己辭職,不能削減夥食質量。
從唐高宗到唐代宗,在這一百多年來,圍繞工作餐進行過多次討論,最後的結果是工作餐變得越來越普及。
到了宋朝更是普及了,所以章衡雖然看不太慣,但也不在此事上發言,甚至他比別人都吃得多,才不會學張文瓘裝肚子痛不吃宰相食呢。
所以說,章衡這人就不是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人。
他要純粹得多,他端起碗的時候不僅吃飯,而且罵娘……哦,他嘴巴沒有時間,只能先行腹誹。
賈昌朝看著章衡一頓狼吞虎咽,不由得打趣道:“你這是山豬吃不了細糠,這麽精細的東西,你卻跟逛廟會吃燴面一般,不會慢慢品嘗麽?”
章衡將嘴巴一抹,笑道:“這些啊,與我來說也只是日常飲食罷了。”
賈昌朝頓時無語,想起來章衡腰纏幾百上千萬貫的事情,有幾百上千萬貫,每餐吃得比這好也是正常,不過還是忍不住勸道:“生活不要過於奢靡,想一想百姓……”
章衡笑道:“按照經濟學原理,我這樣的富人,不僅不該節約,還得拚命的消費才行,只有將錢花出去,才會有更多人收益。”
賈昌朝回想了一下章衡在經延上的課程,似乎是這麽回事,他有些不解道:“既然有錢要消費,那這宰相食為什麽會被說是奢靡呢?”
章衡笑道:“宰相食花銷是朝廷買單,這涉及到朝廷支出,與個人的消費又是不太一樣了,這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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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細節太多,不好解釋,總而言之便是,朝廷是有錢,但對於朝廷來說,有無數地方可以花錢,花在賑災上是正事,但花在給官員吃飯上,卻是次要的。
但對於個人來說,他有幾十萬貫錢,那麽他一輩子都花不了,所以,只要他願意花錢,怎麽花都行。”
賈昌朝點點頭:“所以,你與三司要錢,就是往死裡要,是認為其他地方不要花錢了麽?”
章衡哈了一聲道:“我就說為什麽今天張計相跑我哪裡去了呢,感情是找您告狀來了,嗯……倒是奇怪,他見了我為什麽不罵我?”
賈昌朝看了一下清減的章衡,又夾了幾塊肉放到章衡的碗裡面,然後道:“三司估計也難,你要他們拿出來一千萬貫,大約是不可能的了。”
章衡往嘴巴裡塞了一大塊肉,鼓著嘴巴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不要得高一點,他肯定會給得更少,所以我乾脆往高了喊。”
賈昌朝有些無奈道:“你也不能直接掏空三司的家底啊。”
章衡嘿嘿一笑:“張計相說三司只有一千萬貫錢吧?他在說謊!
雖說年初花錢多,但有多少數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
年初三司進帳六千萬貫,年初支出大約二千萬貫左右,現在大約還有四千萬貫左右呢。”
賈昌朝無奈一笑:“那也不可能給你一千萬貫,曹署百司都等著米下鍋呢,你要走了一千萬貫,其他人可不幹了。”
章衡哼哼了兩聲道:“咱不僅要從三司摳錢出來,他們一個個都跑不了,多多少少都得支援救荒,就今年這局勢,不救荒就等著出兵鎮壓起義吧,到時候全國各地烽火遍地,到時候花錢更多,甚至連國家元氣都給打沒了!”
賈昌朝長歎了一口氣:“老天爺啊,老天爺要是仁慈,這時候趕緊下起雨來,還能夠補一批農作物,可能就不會有災荒了!”
章衡撇了撇嘴道:“不能光指望著老天爺,哪有年年豐收的道理,還不如想辦法解決這種情況。”
賈昌朝搖頭道:“農業不都是如此麽,不都得看天吃飯?”
章衡笑道:“話雖如此,可大宋地域很大,卻是有騰挪空間的,只要朝廷足夠重視,即便是有災荒,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的。”
賈昌朝頓時來了興趣:“說說。”
章衡點點頭道:“這也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
首先,雖說今年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沒有怎麽下雨,但輕重程度不同,京北地區最為嚴重,我將其定位為重災區,這些地方將是接下來率先賑濟的地方;
其次,是輕災區,川蜀、京西、江淮這些地方水系較多,雖然不下雨,但水利工程只要搞起來,可以緩解大部分的旱情,雖然還是不免要減產四五成,但有四五成的收成,勉強湖口是可以的;
而到了長江以南地區,壓力會少很多,這些地方水系連接,春耕也基本上不影響,尤其是荊湖兩路地區,更是水源充足,但反而因為水源過於充足,所以很多地方沒有辦法開發出來。
將其分類之後,這救荒工作便有重點了。
最近我在督促地方徹查常平倉,將全國各地所有的常平倉儲存的糧食總量給統計一下,然後將其重新調配。
轉運使要動起來,將長江以南的常平倉的糧食北運,先運入京北地區,給各個州縣留足百姓度過災年的糧食。
其次將剩下的糧食運入川蜀、京西、江淮地區,以備糧食減產太多造成的嚴重性的後果。
然後南方水稻早熟,到了六七月份便有收成,朝廷在南方收糧,收到糧之後往北方運送,保證下半年的糧食供應。
但這還不夠,我們還得預計著明年年初的缺糧情況,所以,接下來戶房將與京北、川蜀、京西、江淮地區的糧商聯合,與海商合作,在海外大批量采購農產品,以補充各地區的糧食供應。
這就是我為什麽要三司給我這麽多錢的原因,這僅僅只是提前準備糧食,還不算要在各地大力推行水利設施的錢,那筆錢更加龐大!”
賈昌朝聽著章衡輕描澹寫地描述著一場幾乎調動全國人力物力財力的大行動,腦袋裡是嗡嗡的,他浸淫官場多年,自然知道這樣的行動意味著什麽。
這場大行動甚至比宋夏戰爭時候調動的資源還要多!
“你做不到的!”賈昌朝咬著牙道。
章衡皺起了眉頭道:“可以做到的, 這些事情我都已經推演過了,都是可以做到的。
南方的糧食可以通過海運運到北方沿海,然後從沿海港口往內陸運送,其實消耗並不算多,這個絕對是可以做到的。
在海外采購農產品,其實也不難,現在咱們的海商出海,滿載貨物出海,回來的時候只能在船艙裡放大石頭。
因為海外國家除了黃金、銅錠、白銀這些貴金屬,能讓海商看上的也就一些當地的玉石瑪瑙之類的東西,根本不佔空間。
所以,若是從國外購買糧食回來有利潤的話,他們是很願意乾的,畢竟他們不購買糧食回來,也是空跑一趟罷了。
至於興建水利工程,其實就是給參加工程的老百姓發糧食,本來也是要給他們的,不如讓他們乾點活,以工代賑嘛。
荒政的核心在於預防,咱們所做的事情更多的也是在預防,只要將這些事情做好了,就算是真的大旱,最多也就是朝廷過得緊巴巴一些,百姓卻是能夠保全了。”
賈昌朝又是欣賞又是愧疚道:“現在朝廷正在爭論此事,因為這段時間你提出來的預算太嚇人了。
很多人認為,根本無須賑災,以前也有旱災,朝廷就出個幾千貫幾萬貫而已,現在你卻要上千萬貫的錢去賑災,這就是在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