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章衡駕著小驢車,車上帶著被席以及曾幼薇,悠哉悠哉地抵達國子監旁邊的小院子裡。
因為有人專門在這裡維護著,所以院子依然很是乾淨,裡面也是微塵不染,章衡看了有些失望道:“這麽乾淨,也不用怎麽收拾了。”
曾幼薇捂嘴微笑。
但章衡總能找到活乾,他圍著院子走了走,當即便決定了,他指著院子道:“院子裡少了些許的生機,我要在這裡種菜!”
曾幼薇雖然覺得有些好笑,但也順從道:“嗯呢,那咱們便種起來。”
於是章衡興匆匆的買了鋤頭等農具,賣了不少的種類的種子,然後將院子壓得十分平整的泥地給刨開,然後埋上了諸多的肥料,用井水濕地,撒上了種子。
這些事情相當耗費體力,章衡連著幹了兩天,到了晚上困倦不堪,一躺床上便鼾聲大作。
曾幼薇沒有任何不滿,反而心生歡喜。
自從章衡與她成婚以來,她便少見到章衡能夠如此酣睡,要麽睡眠極淺,要麽輾轉反側,如此沉睡卻是少見。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心裡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總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睡眠自然也就好不了了。
所以她常常幫著章衡負擔了許多的東西,將臨安商行的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家務事也不用章衡操心,各種禮尚往來也基本不用章衡花費太多的心思,但即便如此,她的夫君章衡雖然看著從容,但作為枕邊人,她總能夠感覺到章衡心中的焦慮。
第三天,小夫妻兩個驅車去往梁園。
梁園出名是因為雪景,但夏季的梁園也有十分的景色。
夏天的梅樹鬱鬱蔥蔥的,整片梅林匯聚在一起,成為了林海一般。
似乎是為了迎接章衡夫婦的到來,一場大宋人期盼了許久的雨忽而起來。
整個天幕籠罩了黑壓壓的烏雲,驚天的雷霆霹靂之後,豆大的雨滴滴落,然後慢慢的整個天幕盡皆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雷霆聲、雨聲、風聲響成了一片,嘈雜的聲音之中,章衡依稀能夠聽到有人在歡呼。
章衡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這雨算是來了,但卻是不太及時了。”
曾幼薇安慰道:“有總比沒有好,若是真旱上一整年,那才是真要命呢。”
章衡點點頭道:“卻是如此。”
大雨下了許久,曾幼薇原本想回去,章衡卻是不甘心:“來都來了,不看一看終究是不爽利,不如冒雨觀賞一番,也是美事一樁。”
曾幼薇卻是雀躍起來。
章衡脫掉鞋子襪子,曾幼薇有些猶豫,章衡笑道:“反正也沒有什麽人,脫掉吧,光著腳踩水,可好玩了。”
曾幼薇有些羞澀,卻被章衡抓住了腳,半推半就之間脫了下來,然後試探著下地,冰冰涼涼的,果然十分的有意思。
章衡乘著油紙傘,攬著曾幼薇,在梅林之中漫步,走進梅林之中,夫妻兩個驚喜發現梅子已經成熟,黃橙橙的梅子掛在樹上,十分的喜人。
章衡身子高大,伸手便能夠摘到梅子,摘下了一顆,在衣服上擦去雨水,然後咬了一口,驚喜道:“好吃,好甜的梅子!”
曾幼薇頓時雀躍:“我也要我也要。”
章衡便給摘了一顆,曾幼薇也學著蹭了蹭梅子,然後一口咬下,頓時小臉皺成了一團:“好酸!”
章衡驚詫道:“很甜啊,難道是兩個梅子不一樣?”
曾幼薇苦著臉咽下梅子,然後搶著章衡咬剩下的一半梅子,一口咬下,頓時小臉再次皺成一團:“還是酸!”
章衡大笑起來。
曾幼薇頓時知道自己被騙了,有些氣惱追打章衡,章衡將油紙傘一扔,曾幼薇一陣驚呼,更是追在章衡的身後,小夫妻在雨中的梅林裡互相追逐,笑聲在雨聲中飄揚。
章衡終究是放不下災民的事情,隻歇了三天的時間便回到了戶房。
曾公亮詫異道:“怎麽不多歇息幾天?”
章衡笑道:“歇夠了,剩下的我來吧。”
曾公亮笑著起身,點頭道:“歇夠了就好,那成,你來吧。”
章衡笑著點頭。
章衡重新投入工作,仔細梳理起來賑災的事情,有些事情沒有辦法著力,但有些事情卻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章衡下令災民聚集州縣收攏災民,州縣立即開倉放糧,保證災民每日都可以吃飽,然後督促三司立即撥款啟動各項工程。
除此之外,章衡還派出工作隊,深入到災民之中去,結合當地的官府進行登記,主要是將家裡還有田宅的流民給篩選出來,給他們路費,讓他們重新回鄉去。
這個工作是有成效的,因為並非全部的流民的田宅都變賣了,還有部分的流民是因為田地裡面沒有種糧食,所以只能想著跑來汴京乞討度過災年。
現在已經下雨了,那麽田地裡面至少還是可以種一些東西的,多少能夠彌補一下下半年的損失,給他們路費,讓他們回鄉,也可以減少沿途州縣的壓力。
章衡想得更加周到,給這些流民登記,然後將這些資料分類統計,發到當地的央行支行,到時候這些流民過去直接貸款即可,然後還命當地的官府予以協助,發放一些適宜這個時候耕種的種子予以補種。
除此之外,章衡還發動各州縣的商戶招聘流民務工,給他們做好身份確認,讓大大小小的商戶多少都招募一些,朝廷這邊也會在商稅上予以補貼。
臨安商行出力最大,光是汴京這邊的臨安商行,便大規模的招募了上萬流民,不僅如此,還在流民歸鄉路上沿途設置粥棚,避免流民餓死的情況發生。
更重要的是,章衡組織已經失去田宅的流民南下去江南,除了蘇杭楊這幾個富裕之地,還將這些流民送到荊湖地區、兩廣、福建。
宋代的荊湖地區還沒有真正成為後來那個【荊湖熟天下足】的荊湖。
甚至這個時候連【蘇常熟天下足】都還沒有出現呢,這還得到南宋時候才會實現。
現在這個時候,糧食重地基本還是江淮地區與江南地區,更南方的開發還不夠充分。
這就給章衡調整的空間了。
既然荊湖地區、兩廣地區開發不足,人口也不多,莽荒之地更多,那麽便趁機將這些人往這些地區送過去,讓他們去開拓這些地方的土地去。
當然這個過程肯定是十分殘酷的,尤其是兩廣地區,這些地方大部分的地域還是很原始的狀態,甚至瘴氣病毒不少,估計過去的人要死不少。
但沒有辦法,對於這些已經失去土地的流民來說,他們要麽選擇死在家鄉,要麽選擇冒死一試,或者在那塊既莽荒,但又富饒的土地上活下去!
不過幸運的是,章衡對這些人的扶持力度是很大的。
首先是召集海船,用船送他們南下,就近登陸進駐開荒所在,可以少去長途跋涉的辛苦。
流放的可怕不僅僅在於流放地的荒蕪,更多的是在路上發生危險,人的身體各有不同,長途的跋涉對於老幼來說,那是一道相當要命的難關,很多老幼走著走著就死在路上了。
其次便是抵達地方之後的扶持,在章衡的支持下,央行進駐南方,以央行的名義籌建一家名為【大宋農業集團】的商行,主要業務便是開發荊湖兩廣地區。
流民可以選擇加入大宋農業集團成為雇員,在農業集團的土地上工作。
也可以與農業集團簽訂合作,農業集團提供農具種子,流民自己開荒生產農業集團需要的農作物,等到成熟的時候,由農業集團統一采購。
福建也是出了大力,因為近年來福建商業發展速度極快,海貿事業的發達,讓福建對於勞力的需求極大,當章衡讓福建這邊接納流民的時候,福建路這邊立即組織船隊北上,將可靠的勞動力先行篩選運到福建去,頗有後世各省市搶人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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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章衡運籌帷幄,多方協同合作之下,百萬流民的危機也漸漸消除。
大部分的流民回到了原籍,剩下的流民少部分進入江南,少部分去了福建,大部分來到了荊湖兩廣地區開荒。
就在章衡的忙碌時候,海州那邊的消息也傳了回來,是章衎給他寫信告知的。
章衎在信上寫道,因為他之前乃是作為第一個探知到海州官商勾結的人,所以調查租過去,他是作為協辦人員一起參與的,所以了解情況頗多。
因為前期的工作做得比較多,所以證據鏈基本上都已經落實了,從張老爺到張縣尉,到海州知州安漢章等人全部認罪,這些都沒有什麽異議,然而在是否擴大調查范圍的時候,調查組卻是發生了極大地對抗。
包拯認為要一查到底,一竿子必須插到底也要捅上天,但韓琦卻是認為,事情既然發生在海州,便要在海州結束,盲目擴大,容易引起官場地震,堅決不肯繼續再擴大了。
至於另外一個調查組成員戰士寧一開始是持保守態度的,但在最終表決的時候,卻是站在了韓琦那一邊,包拯孤掌難鳴,但卻是不肯罷休,直接往京中上書,現在調查已經陷入了僵局,就看汴京這邊的反應了。
另外章衎還說道,包拯有意到鄉村裡面去調查,將所有侵佔農戶田宅的人給找出來定罪,此事也被韓琦阻撓,韓琦給出的意見是,正常的借貸,只要沒有超出朝廷規定的利息,便不屬於違法。
至於出售田宅,則是農戶自己的選擇,若是買賣田宅最終都能夠成為定罪的理由,以後誰敢置買田地?
天下讀書人誰考上了進士之後,不是想著能夠購買田宅,後代可以耕讀傳家,若是斷了這條路,以後天下讀書人如何出頭,這是朝廷給天下人留下的一條通天路徑,最是不能拆損。
包拯辯駁道,讀書人是人,農戶便非人?
正常購銷田宅應予以支持,然則現在卻是豪紳巧取豪奪。
先是以高糧價陷農戶於窮困,又以高利貸剝掉農戶最後的一張皮。
最後便是圖窮匕見,讓窮困潦倒的農戶迫不得已將田宅賣出,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土地兼並!
雖然這些人未必參與到此次海州桉之中,但他們處心積慮的土地兼並,卻是這場災難的幫凶,若是不予以懲罰,以後這樣的事情便會不斷地發生。
包拯的辯駁擲地有聲,但此次戰士寧卻是站出來反駁。
戰士寧道,此次調查乃是為了偵查官商勾結的海州桉,不宜牽連過廣。
士紳對於土地的渴望雖然不太妥當,但並沒有直接違法,若是此次懲罰他們,以後天下士紳必定對朝廷產生疑慮:今日朝廷對沒有違法的士紳施以懲罰,明日會不會來侵奪我辛苦置辦下來的家產?
如是,屆時天下但有風吹草動,天下必定震驚,失去土地尚且可以彌補,可是失去天下士紳的人心,卻是動搖根基的事情!
包拯不服,與戰士寧不斷地辯駁,但韓琦也支持戰士寧,最後這事情還終是不了了之。
章衡掩上信紙,眼神裡面有著失望,但嘴角卻是露出笑容,笑容裡帶著冷意。
他輕聲道:“不可救藥啊!”
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令章衡心寒。
趙禎發詔令抵達海州,海州桉可以定桉。
海州知州安漢章因瀆職被削職為民,永不錄用,贛榆知縣一樣被削職為民,永不敘用。
張縣尉被判決流放三千裡,張家被抄家,張老爺一家被判流放三千裡,至於幫凶張大壯,被判決死刑,秋後處斬。
到此,海州桉結束。
章衡得知此事,長長歎息。
此次板子高高舉起,卻是輕輕放下,面對導致百萬流民的罪魁禍首,最終真正被治罪的只有一個張大壯。
可章衡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才是真正令他心寒到了極點,對趙禎這個所謂的仁君失望到了極點!
趙禎下了慶歷七年的第四個罪己詔,向上天告罪,因為自己的識人不明,導致上天震怒,才有如此災禍等等。
這罪己詔一出,賈昌朝立即誠惶誠恐,向趙禎上書請求知黃州。
趙禎不許,於是賈昌朝再上書,請求知信州。
賈昌朝三上書,請知泉州,趙禎落淚,面對堅決請辭的賈相公,只能允許,但給加了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大名府,兼北京留守司河北安撫使,名譽給得足足的,像是君臣十分相得一般。
章衡對此嗤之以鼻,趙禎下這個罪己詔就不是什麽好心,朝廷有【災異罷三公】的傳統,現在你一個皇帝說自己識人不明,才導致的災禍,這不就是在說賈昌朝不行麽?
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賈昌朝哪裡還敢呆在相位上,恐怕真要硬著臉皮待下去,以後恐怕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隨後中書省大調整。
宋庠被外派京西南路轉運使;
丁度任江南東路轉運使。
而原本已經打算調進朝中的的永興軍路安撫使夏竦,則是被除去安撫使職位,改知慶州。
禦史中丞高若訥除去禦史中丞之職,改知廬州。
之後趙禎發布新的任命,韓琦被擢為樞密使,而原來的樞密使陳執中則是入主中書,拜中書門下平章事。
另,擢左諫議大夫龐籍參知政事,擢端明殿大學士、給事中明鎬參知政事。
如是,政事堂現如今的局面為:陳執中為首相,下有四個參知政事,曾公亮、王拱辰、龐籍以及明鎬。
樞密院則是韓琦帶隊,下有副樞密使吳育。
至於禦史台那邊,高若訥下台,則是擢右諫議大夫王疇權禦史中丞。
至此,一場席卷朝堂的大風暴就此安息。
章衡冷眼旁觀這所發生的一切,不發一言,也沒有因此而欣喜。
也沒有什麽值得欣喜的,宋庠、丁度、夏竦都被貶謫地方,高若訥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高若訥派出了各路禦史,但卻是不執行禦史的職責,高至之所以在海州桉之中發揮重大作用,是因為他不是高若訥的人,而是富弼的人。
趙禎懲罰了夏竦一派的人,但也將賈昌朝給罷了相,有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然後將派系之外的陳執中、韓琦提拔上去,重新恢復了所謂的平衡。
而且,趙禎對章衡解決了百萬流民、賑濟天下的功績不聞不問,不給升官,也沒有再問起來,甚至在如此重大的變動時候,也沒有召集過一次,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其重大的警告!
九月, 章衡請知廣州。
這一次,趙禎終於是召見了章衡。
“為什麽要去廣州?”
趙禎臉色平澹,不見以往的熱情。
章衡道:“此次流民大部被送往廣南兩路拓荒,臣對於拓荒之事頗為精通,願意給陛下開拓一個新的江南!”
趙禎聞言眼睛一亮:“新江南……怎麽說?”
章衡道:“廣南兩路水土風茂、氣候炎熱,看似莽荒,實則是水稻最好的生產地。
這裡有可以種植兩季水稻,甚至有三季水稻,是個絕佳的產量地,給臣五年的時間,臣將給陛下送上六個字!”
趙禎期待道:“什麽字?”
章衡輕聲道:“兩廣熟,天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