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二年一月一日,本是慶祝新年的時候,芥川山城本丸的評定會議室內,原本應該是熱鬧非凡的地方,空蕩蕩的寂靜得可怖,冷得凍死人,四周火盆中的木炭早已經變成了灰,卻沒有下人前來添加,會議室中並非沒有人。
三好長慶的臉色非常難看,頭髮散亂著,心中的痛苦和憤懣鬱積在身體中隨時都有爆發出來的危機,他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仿佛被無數張猙獰的面容所包圍,仿佛被一隻隻無形的手拉扯著。
阿波眾背離了他,現如今畿內人也棄他而去,更讓他難堪的是一直被他玩弄於手掌之間的足利義昭更是直接投奔了石山本願寺,代替了生死未卜的足利義榮成了石山本願寺的代理人。
三好長慶忍不住就想要縱聲長嚎,把心中無盡悲憤徹底吐出。他早已經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本性,曾經的他是一匹縱橫於四鄰使人畏懼的猛獸,今日變成了一頭禁錮在牢籠中的孤狼。
短短半年時間,從權勢頂峰墜落到深淵的三好長慶,接連的打擊,使得他的精神上面也出現了一些錯亂。數日時間,三好長慶狂刀下飲恨而死的下人,已不止四、五人。
添加木炭的下人嚇得逃到了城外去了,寧願流落鄉野成為一向一揆的暴徒,也不願意再呆在三好長慶的身邊戰戰兢兢的生活。下人們不敢反抗,帶刀的家將們拒絕伺候。
三好長慶猛地站了起來,他粗暴地扯開朝著走廊的隔扇。冰冷的寒風撲了進來。凝視了一會兒房外的松樹。他開始在室內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一邊走還一邊嘀嘀咕咕。
此刻,唯一敢於在旁邊伺候三好長慶的是老烏頭,他在三好長秀時代便開始服侍三好家了,三好元長被逼自殺,正是他保護著年幼的少主們逃回阿波國的,一直被三好長慶視為家人。
今日,老烏頭臉上帶著淚花,獨自一人在隔壁的屋內哭泣。門被粗暴地扯開,老眼昏花的他抬起頭看向來人,見得是披頭散發的三好長慶,匍匐在地哭得更加傷心難過了。
三好長慶怒視著這個老人,他認為老烏頭不該哭泣,不該在他的面前哭泣,不等他斥責。老烏頭突然哭喊道:“少主,小少主死了,小少主已經死了七天了,今日是他的回魂夜。”
三好長慶大吼道:“你說什麽?”因為內心激動。他全身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在他的逼問之下。老烏頭不得不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他的每一句話,此刻都回響在三好長慶腦際。
三好義興死了,還是死在了他的命令之下,已經死了七天時間了。他軟禁三好義興,不過是因為三好義興勸說他不要處置安宅冬康,憤怒之下牽連進去的,等到事情過去就會放出來。
只是沒有想到三好實休和十河一存聽聞安宅冬康被軟禁的消息之後,行事會如此的激烈,一下子將他打悶了,更加遷怒於安宅冬康,忙亂之際,三好義興便被一直軟禁至今。
三好長慶抑製住內心的傷痛,終於開口道:“老烏頭,這不是真的,到底是誰下的命令處死了少主?”他的內心是惶恐的,在眾叛親離之下,最想要陪伴在他身邊的就是家人。
兄弟們已經背離他而去,那麽唯一的兒子將是他的依靠,心的依靠,可是他今日聽到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七天了,今日是他的回魂夜,處死的命令是他下的,他剛剛才知道三好義興已經離他而去。
老烏頭歲數大了,這段時間的打擊太多了,他一邊哭泣一邊嘮叨,先是說了三好長慶五個兄弟之間小時候的事情,然後說到了現在分崩離析,安宅冬康的自殺,然後就是三好義興的死。
安宅冬康死了,三好義興也死了,讓他們死的都是自己。三好長慶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鮮紅,莫名的人影在視線中晃來晃去,一會兒變成了安宅冬康的臉,一會兒又變成了三好義興,全都變成了沒有身子的面容。他們好像在說些什麽,但是三好長慶什麽也聽不清楚。
看不清、聽不清,頭又昏得厲害,他突的心中一陣煩躁,用力的返身跑出了門,只剩下身後好像傳來呼喊他名字的蒼老的聲音。他提著刀,匆匆地漫無目的的在芥川山城到處走著。
二丸的一處角落,七八個人影在火盆的搖曳下如同鬼怪一樣搖動不止,松永久秀注視著眾人,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冷聲道:“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該做決定了。”
眾人當然清楚沒有退路了,三好義興和安宅冬康都是他們共同下的決定逼迫殺害的,如果還有退路他們也不會如此瘋狂的肆無忌憚,這個時候唯有跟著松永久秀一條道走到底了。
岩成友通匆匆趕回,說道:“主公知道少主和攝津守的事情了,正提著刀到處尋找什麽?”
松永久秀回過頭來瞪了一眼岩成友通,眼神陰森逼人,說道:“他瘋了,要好好治病,在城中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要讓人打擾他的修養,安全和飲食就由主稅助你來負責。”
岩成友通怒視著松永久秀,他可是三好三人眾,在三好家中被視做一門眾,可以用三好姓,松永久秀竟然用命令的口吻來對他說話,要是在平常,他早已經拂袖離去。
松永久秀回視著岩成友通,岩成友通漸漸的受不住注視,稍稍有一些回縮,他膽怯了,他想起了安宅冬康和三好義興全都是眼前的這個陰沉沉的男人的傑作,他求助般的目光看向了其他人。
其他人原本還想要看熱鬧,如果岩成友通強硬的頂著,他們在精神上將會支持他。然後在背後狠狠插上一刀。岩成友通退縮了。他們心中感到惋惜的同時在行動上表示了愛莫能助。
岩成友通握緊了拳頭,然後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乾硬得回道:“是!”
松永久秀知道屋內的大家在以前都是同僚,有些人的身份地位比他還要高出不少,現如今卻要聽他的命令行事,全都是形勢所逼,如果讓這種命令深入人心,需要時間。
不過他們沒有多少時間浪費在爾虞我詐的政治遊戲中。松永久秀接過了剛才的話題,說道:“足利義輝重返阪本館,足利義昭決然投靠石山本願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夜色初臨,岡山城內,本丸燈火通明,巨大的廳堂之內放置著小小的一方桌子,桌子上當然不會有什麽珍饈美味,倭國實在是沒有什麽好吃的,更是一個禁肉的國家。
私底下沒有人管你吃得油光發亮。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你的行為失當,要知道在場的人全都是帶刀的武士。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武夫。不怕血濺當場,跳出來試一試是他們的刀利,還是你的脖子堅硬。
在大庭廣眾之下,紅肉是不能夠擺上桌子的,當然作為海島國家,魚肉並不可少,不過如今可是冰冷的冬季,不過每張桌子上還是有一盤烤魚乾,算是小小的奢侈了一下。
武夫喝了酒要生事,特別是鄉下的武士沒有文化,再加上酒品都非常差的話,更何況今日伊達家大聚餐,有些人在以前還都是打生打死的宿敵,如今成為了同僚,仇恨要憋在肚子裡,要是出現了打打殺殺,大煞風景了。
桌子上有一小壺熱過的清酒。
菜少酒少吃得自然就少,今日是新年第一天,大家前來自然不是來吃吃喝喝的,前來向伊達政衡問安的,還有陳述他們這一年來的近況,當然不可能每一個人能夠上前講話。
每一個人陳述的內容大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個中心思想,該打仗了。三年前可說是年年打仗,月月打仗,那個時候大家都痛恨打仗,希望有一天能不用過東奔西走的日子。可真正清閑下來,要了這幫子武夫的親命了,他們大多數是政衡提拔上來的微末之輩,不是那些一代代傳下來的武家,武家和武夫是有很大區別的,武家可說是武士之中的貴族,是有文化的武士,熟讀詩詞懂得禮儀,能夠寫出一手好字,武夫則更多的像是粗鄙的暴發戶。
三年時間的沉澱,讓他們多了一些文氣外,更加的懷念起三年前的日子,雖然艱苦,還有生命危險,但是上升的速度也是非常快速,今日大家的地位都是當年一刀一槍乾出來的。
如今想要乾出政績來,他們這些粗鄙的暴發戶如何比得上那些熟讀文史的武家出身的武士,政衡在三年時間只是做了一些修路方面的工作,其他的政策還是延續的以前的政策,但還是讓他們有一些力不從心,提拔上來的武士大多數是出身於其他地區的擁有數百年底蘊的武家的後人。
在政績上他們比不過他們,不服氣就乾得比他們好,自然是沒有任何用處。現如今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乾仗,只要在戰場上多砍幾個腦袋就能夠得到乾幾個月的政事的功勞。
當然,他們明著不會說是他們自個的想法,而是提出這樣那樣的借口。政衡何嘗不知道他們的想法,顯然他短時間內還不想打亂好不容易布下的棋局,聽著片山衡長的牢騷。
片山衡長自從三年前被政衡扔在播磨國龍野城當了城主,三年時間中有兩年半的時間居住在岡山城,龍野城的軍務統統扔給了他的師兄弟照看,政務則交給了從岡山書院出來的文吏管理。
政衡知道他提拔的家臣們多是一些粗鄙的武夫,對於政務可說是一竅不通,便在岡山城附近開辟了一片林地開設了一家書院,傳授文職必須的算學和治學,學習大半年時間然後送到各地擔任各類奉行。
他們同時是各地龐大的奉行館的主要來源,由於多是武家出身的年輕人,只要速成學習一些內容就能夠掌握,擔任低級別的奉行,顯然是綽綽有余的。由於他們的俸祿是由政衡直接發放的,如果出現貪張枉法和欺壓民眾的事情發生,就會有無處不在的警視廳前來請你去喝茶。
服部正成匆匆走了進來,將一份奏報送到了政衡的手中,然後退到了一邊等候詢問,坐在近前的人停滯了一下,俱都目光炯炯的望向那份奏報。現在正是宴請的時候,服部正成送來奏報,顯然是非常緊急的事情。
政衡拿起奏報,打開後看了一眼,低聲“嘖”了一聲, 然後將奏報遞給了坐在下首的野山益朝,道:“看看,畿內分成了兩大陣營,要在山城國大戰一場,你們想要建功立業,我高興還來不及,可是這個時候是插手的時候嘛?”
野山益朝開了一眼,眼睛不禁縮了一下,他低呼道:“足利義輝重返阪本館,足利義昭投奔了石山本願寺,安宅冬康和三好義興切腹自盡,三好長慶瘋了嘛?他怎麽會乾出這樣的事情?”
奏報在家臣們之間傳送著,眾人紛紛發出各種各樣的驚呼聲,能夠想象一旦到了春暖花開之時,山城國將會是怎樣的場面。當年應仁之亂,山名宗全和細川勝元呼朋喚友在山城國打生打死的時候總共加起來的總兵力就在二十萬人左右,大部分還多是打醬油的角色。石山本願寺圍攻岸和田城用了整整十二三萬人,第一次高屋城之戰動用了十五六萬人,第二次高屋城之戰更是飆升至二十萬以上。現如今三好家敗局已定,到時候擁有了攝津、和泉、河內、紀伊四國的石山本願寺,再加上北陸和東海道的支援,怕是不會下於四五十萬。
天台宗、南都六宗、真言宗、日蓮宗甚至和不滿淨土真宗的淨土宗其他派系也會加入進來,這些人號召的信徒也不會下於四五十萬。百萬人齊聚山城國互相對戰,何等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