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日,夜色深沉如墨,勝瑞城裡刁鬥森嚴,氣氛十分凝重。
勝瑞城東的一角,一燈如豆,明滅不定。燈光下映出幾張陰沉的面容。一名身著單衣臉色淒白的將領悲鳴道:“完了?!”說話間雙腿軟軟的癱坐在了地上呆呆地望著燭火。
外無援軍,內無守心,這樣的城池如何保得住?!沒有自信心的隊伍根本就排不上任何用場,嚇破了膽的士兵連草寇都贏不了。伊達軍四國軍團挾勝而來,勝瑞城畏之如虎。
如今城中上下,全都對抵擋敵軍已經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不過坐困愁城,就是等死而已。伊達軍四國軍團到達之後並沒有立即進攻,而是用兵在讃歧街道口布陣,堵死了三好義賢的大規模來援的主路,成了壓倒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眼下三好氏已是日暮途窮,再難有挽回的機會了,就算是再忠心耿耿的屬臣都想要考慮退路的時候了,何況勝瑞城內充斥著對三好義賢弑君敢怒不敢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再密議著。
一名長須大漢焦急地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老人,說道:“老大人究竟待要如何,還請盡快決斷吧!”說話間在場眾人全都看向了一直假寐著的老人,目光炯炯的請他拿主意。
老人正是勝瑞城中擁有超然地位的岡本清宗,從目前勝瑞城的幾位大佬中,岡本清宗的處境不比筱原兄弟好多少,他乃是三好義賢的嶽父,三好義賢的命運注定了,與三好義賢“同舟共濟”的岡本清宗,又豈能逃脫命運的囚籠?於是岡本清宗決定自救,決定要在勝瑞城即將告破前得以脫生,他還有一線生機,只要能夠牢牢抓住這根生命之線。
岡本清宗睜開了眼睛,清了清嗓子,低沉的聲音說道:“幾位,非是老夫優柔寡斷,實在是事關重大。老夫今日招大家前來,實在是已觀察諸位多時,全都是對三好氏弑主之事抱有不滿之人。”
眾人臉色微變,卻沒有立即暴起發難,三好義賢弑主之事在阿波國內可以說是禁忌。不過現在阿波國三好氏傾覆之際,也就不再是壞事,反倒是保全性命的救命稻草。
岡本清宗冷冷的說道:“此是非常之時,三好氏弑主一事惹了眾怒,要使得城外伊達軍相信我等誠意,需得有一領頭之人,那孤居專勝寺的少主,正是與城外談判的領頭人物。”
眾人方才想起勝瑞城內還有一位救命稻草,眼前一亮,他們看向岡本清宗,紛紛暗罵了一句“老賊”,岡本清宗很早以前就開始燒冷灶,刻意和專勝寺的細川真之親近。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半晌,岡本清宗沒有動彈,他環顧左右,咬牙道:“你們打算如何行動?僅僅少主一人還無法取信伊達家,最好能夠控制住勝瑞城,如此一來我等就有了談判的籌碼?”
在場眾人既然接受岡本清宗的邀請,自然有所猜測,細川真之之事還在意料之中。
可是岡本清宗提出奪城之議,奪城哪是簡單容易的事情,城內還有守軍近萬,人心最是不知的,誰知道會不會出現節外生枝的事情。這等事情可是沒有任何退路的,一旦行動,事有不諧,可是全家傾覆的下場。
岡本清宗手按案幾,身體前趨道;“諸位,當前的局勢不須多說,伊達雄兵數萬就在城外虎視眈眈,板西、一宮敗績歷歷在目,諸位覺得一宮城比之勝瑞城如何,城破之日不過旦夕之間。城池一破,玉石俱焚。普通士卒還有活命機會,我等大多一刀了之,就算有人苟且偷生十成十成了人厭狗欺毫無出頭之日的浪人,
今日不拚更待何時?”有人木然呆坐了半晌,終於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全憑老大人做主。”眾人紛紛讚同。對於大家來說,如何確保家族的延續,才是最重要的,現在唯有拚死一搏了。
岡本清宗取出一副勝瑞城的地圖鋪在案幾上,壓低了嗓音道:“諸位,請來看,我等能夠掌控的人馬合計不會少於千人,憑這千把號人,又是有心算無心,攻打筱原兄弟,只要將他們擒獲斬下腦袋,然後抬出專勝寺的少主,其他人等為了活命也會默認了此事。筱原兄弟一死,傾向三好氏的人馬沒了指揮,我等便可以此換取富貴的戰功。”
“善!”
密謀了一番之後,各自散去。
密室內,燭火熄滅,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的岡本清宗緊咬著牙,低聲喃喃道:“物外軒,休怪我無情,現在是亂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該是考慮後路的時候了。勝四郎,陪我去一趟專勝寺。”
不知道何時隱在陰影的勝四郎應了一聲:“是!”
人心是最難以揣摩的東西,岡本清宗自視甚高,殊不知還有一種人平日裡屢屢流露出對三好義賢弑主的不滿和同情細川真之,實際上並非出自本意,乃至出於上頭授意。
岡本清宗前往專勝寺之時,筱原長房就得到了警示。有人牽頭奉細川真之為首領要對他們兄弟下手,奪取勝瑞城然後開城投降,不過他也知道城內人心惶惶,大局為重,遣人監視專勝寺,看看誰此時來看望細川真之。
筱原長房的監視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岡本清宗利用職務之便在專勝寺修了一條密道,少有人知曉,監視沒有結果,警戒卻是加強了不少,不過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
天色黑沉沉的,但是東山的天空已經稍許顯出一抹魚肚白,這是一夜未眠的人最疲倦的時候,無論精神還是體力,都陷入了低谷。在本丸之內,往來巡視了整夜的筱原實長隻覺得疲倦欲死,他一邊拍打著面頰給自己提神,一邊想要躲在陰影處好好眯一會。
筱原長房不信任旁人,遣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實長警戒。此刻強敵壓境,城內的軍民無不人心惶惶,筱原長房睡得踏實,要他前來警戒,還沒有了來給他替換,怨聲載道。
剛剛眯了一會的筱原實長突然聽得地面發出震動之聲,驚醒過來,看得本丸的大門洞開,七八百名手持刀槍的足輕正湧進來,這些人目的性十足,就是衝著天守而來。
筱原實長驚醒過來,大聲呼道:“敵襲!敵襲!”連滾帶爬的衝向天守,敵眾我寡,他身旁僅有十余無精打采的巡卒,如何是對手,還是躲進天守,據此堅守,待城內援軍抵達為好。
筱原實長狼狽逃竄,巡卒們也都紛紛狼狽躲藏,岡本清宗手提刀劍,揮刀前指,縱聲大吼道:“給我上,誅殺逆賊,扶助少主。”謀反也是要有口號的,否則心有戚戚焉。
隨著他的號令,身後七八百余足輕分出百人頂住大門,其余人等在勝四郎的帶領下往天守方向衝殺了過去。這筱原長房昨夜雖得到了警示,只是加派了人手監視專勝寺,卻沒想到來得如此迅速。此刻留守天守的約莫百人,分作兩班輪流值哨,立刻能投入戰鬥的不過五十余人罷了。
勝四郎領著三百余精銳直殺進天守,其余三四百人分作四隊,排列成松散的隊列,逐房逐屋地推進,見人就殺,哪怕是手無寸鐵的婢女、仆役也不放過,謀反不成功便成仁,沒有任何仁心可講。
勝四郎熟悉本丸的道路,沿途絕不做無意義的逗留,交給後方的隊伍,他們如狼似虎的直撲向天守閣,那裡是筱原兄弟辦公休息的所在,自筱原長房以下,幾乎親三好氏的嫡系家臣盡數在此。
與岡本清宗鼓動起來的力量相比,天守閣內的防禦力量太過於薄弱了。幾十名衛士轉眼間就戰死了一般,剩余的人且戰且退,行事岌岌可危。接連攻破了兩道門戶,快速逼近了天守閣。
勝瑞城本沒有天守閣,三好義賢擴建之時方才修築,規模較小,只有兩層半高,乃是勝瑞城最高的地方修築,主要起到瞭望塔的作用。勝四郎攻至天守閣,卻被堞口的弓箭壓製,一時間無法得進。
雙方僵持了片刻,岡本清宗急切趕來,看得本方被天守閣壓製,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雖然他心知勝瑞城內人心莫名,可是如果遲遲無法取勝,效忠於三好氏的援軍抵達,他也做不得好。
少頃,岡本清宗道:“搬柴火,燒死他們!”簡陋的天守閣雖做了一些防火的布置,不過在刻意放火之下,由木材構成的主體還是擋不住烈火的炙烤,眾人紛紛行動起來。
天守閣內,原本還稍稍安心的筱原兄弟看得要將他們燒死,驚恐不安,稍顯得鎮定的筱原長房整了整鎧甲,提著嗓子喊道:“在下筱原右京進長房,門外是那路兵馬來此?”
岡本清宗應聲道:“老夫岡本入道牧西清宗,爾等還不開門迎接!”
筱原長房雖然已對眼前這路謀反的兵馬做了幾分猜想,聽得岡本清宗報出的名號,仍然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竟是三好義賢的老丈人領頭謀反,這等事情實出他的意料之外。
有人作亂,岡本清宗身為三好義賢的老丈人,兩位少主的外祖父,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可恨潛入打探消息的臥底,顯然沒有用心辦事,竟然首謀者的一點跡象都沒有發現。
暗罵了一句老賊,筱原長房朗聲道:“原來是老大人!小人返回阿波之前得蒙少主召見,特替他們向您問安,事有不諧,今日方得見面,還請老大人恕罪。如若老大人一致抵禦外侮入侵,小人願推舉老大人為首。不知老大人意下如何?”他姿態放得很低,絕口不提謀反之事防備做絕雙方關系,說之以情,談及少主之事,暗示岡本清宗再是洗白也無法斷絕血脈關系,更是主動提出只要岡本清宗抵禦外侮,就奉他為首。
岡本清宗當然清楚想要徹底洗白很是困難,筱原長房間給予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怎麽可能放過。當著敵我千百人當面剖析,自我陳述,立即“呸”的一聲濃沫吐了出來。他霎間進入了影帝模式,老淚縱橫,泣道:“住嘴,老夫忍辱負重七載,如若不是見性寺先主公臨終托孤,老夫恐早已經隨先主公離去。今日伊達氏大軍棄至,老夫不得不提前發難,為先主公遺兒求得一線生機,如若能保全先主公遺兒安全,老夫願受萬箭穿心之刑。”
岡本清宗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誓為保全先主公細川持隆遺兒忍辱負重的高大形象樹立起來,呈現在眾人面前,肅然起敬。當年見性寺的當事人全都赴了黃泉,死無對證,隨他空口白話,卻無人可以反駁他的慷慨陳詞。忠君高於一切的思想正是這個時代最為推崇的武士道精神,岡本清宗掌握了大義,掛上了武士道精神的無敵光環。
在他的感召之下,前仆後繼的勇士撲向天守閣。任何逆賊都無法直視他的光輝形象,紛紛落敗。
一水之隔的四國軍團主陣,同樣一夜難眠的諸將被嘈雜聲驚醒,紛紛簇擁著野山益朝上了瞭望台。紛紛矚目勝瑞城,旭日東升,一面白旗出現在了天守閣的二樓窗上,野山益朝微微變色,低聲嘟囔道:“難道是城中內亂?還是筱原長房出什麽事?”
清水宗治很肯定的說:“多半是內亂,還請下令直逼勝瑞城。”
野山益朝遂下令步兵逼近吉野川,給予亂軍最大支持,希圖一舉奪取勝瑞城。
晌午,動蕩了一上午的勝瑞城終於稍稍恢復了平靜,城門終於在千萬人的注視下轟然打開,主力城外待命,僅野山益朝等百人前去迎降。先是高度讚揚了岡本清宗等人的忠義,表示一切都是三好義賢不義,伊達氏掌阿波國,必與民齊心。
野山益朝推崇岡本清宗刻意疏忽細川真之,無一人上來分辨,寥寥數語便破了岡本清宗不敗金身,曝露了他自私自利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