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天文二十三年(即1554年)的二月底,美作國,橫野川畔,萬物複蘇,平原櫻花已經開得正豔,山中櫻花卻還是含苞待放。 中山神社作為美作國內社格最高的神社,享有崇高的地位。
天色微明,晨雞尚未啼叫,萬籟俱寂。隻幾個祠官之類老人的誦經聲清晰可聞,想必這些老人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吧。古時,神道與佛道一致論擁有極大的市場,神佛一致的思想根深蒂固。
中山神社還沒有迎來神道昌盛的時代,進入諸侯割據的戰國時代,神道與佛教一樣由鼎盛而至衰微,唯有以武士聯合以適應環境的真言、天台等宗,還有結合被壓迫的民眾,入農民及下階層人,以爭取有利形勢,如淨土真宗及日蓮宗等即是。
許多神社改換門庭祭祀佛陀菩薩,中山神社同樣不能夠免俗,一方面老一輩頑固的守著老本主祭鏡作神,另外一方面由一幫子年輕人組成的團隊改信淨土真宗,也就是俗稱的一向宗,在中山神社不遠處改建了分寺,取名為本光寺。
一向宗極具蠱惑性,使得本光寺參拜的香客比起主社來要多的多,個個口誦佛號。現在的本光寺主人是石山本願寺的證如的記名弟子證誠,曾經前往大阪的石山禦堂參拜過第十世宗主證如,成為了證如的記名弟子,證如的記名弟子沒有三百也有兩百。
在回廊背陰處,站著一個武士模樣的人。他頭戴鬥笠,以遮掩面容。一雙眼睛不斷從鬥笠下打量參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滿塵埃。早變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剝落。大概是長途跋涉來到此處,他的草鞋早已破爛不堪。
他肩膀很寬,腰卻非常細。他一手捏住鬥笠的邊沿,從法堂的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巡視了一番之後,便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來參拜的人群。
這時候,證誠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低聲對身旁的小沙彌說道:“去,請他到後堂來。”
那小沙彌低聲應了一聲,便向著那頭戴鬥笠的武士走去,在離三步遠的距離站定,抬起頭看去,剛好看到鬥笠下的面容,嚇得他差點尖叫起來,那是一張什麽樣的臉啊,好可怕,臉上有兩道刀疤。明顯是新傷,泛起的息肉將整張面皮整的猙獰可怖。嚇得小沙彌忙低下頭說道:“大人,師范請您到後堂見面。”
說著不等鬥笠武士回應,忙連呼阿彌陀佛。鬥笠武士乾咳了一聲,知曉又是自己的這張臉嚇壞了旁人,他低聲周罵了一句誰也聽不明白的話語,便隨著那小沙彌向著後院而去。
證誠眼見得鬥笠武士進來,忙說道:“新見貞經,可把鬥笠摘掉,你的傷還是我治好的,不用再用鬥笠掩飾,只要心中有佛,不用害怕伊達的探子。”
新見貞經,第一個成為伊達政衡墊腳石的倒霉蛋,也是讓伊達政衡成為獨眼龍的罪魁禍首,他在失去了城池之後隻身逃往出雲國,在尼子晴久出征討伐備前國的時候跟從。
在天神山城之戰中,新見貞經驅馬在戰場上奔馳以引起尼子晴久的注意,當他注意到伊達家的武士們從四面八方正在奔他殺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目前是什麽處境,那種劇烈的憎恨使他全身都似乎要脹裂開。新見貞經把身子貼在馬上,緊握著短短的刺槍,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因為憎恨伊達政衡讓他失去了一切的信念終於讓他殺出了出去。
逃是逃了出來,新見貞經受了重傷,臉上兩道明顯的刀傷再加上背上綻開的血肉讓他變得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來,逃入美作國後死命逃命,終於倒在了血泊當中,遇到了路過的證誠。
新見貞經在得知尼子晴久慘敗後,已經無路可走,便留在了本光寺,成為了本光寺的宗門武士。一向宗向來有指揮下層百姓暴動的傳統,這些宗門武士在緊急情況下便是負責門徒的指揮者。
新見貞經摘下了鬥笠,露出了他猙獰的面容,顯然沒有將證誠當做主人家,他徑直坐在了證誠的對面,說道:“證誠大師,你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了嗎?如果下定決心了,就不能夠心慈手軟。”
證誠,全名本光寺證誠,中山神社上代祠掌的兒子,在他的父親去世時,他還是一個稚童,祠掌的位置由他的叔叔繼承,他自己更是輾轉流浪到了石山禦堂,成為了證如的記名弟子。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帶著十余僧眾回到了美作國,當時的中山神社剛剛遭到尼子晴久攻打美作國的兵禍,燒毀了許多建築,他倒是沒有和許許多多的家族爭鬥一樣將他的叔叔趕下台,而是在中山神社附近重建了一座寺院,取名為本光寺。大力發展信徒,順理成章成為一向宗在美作國的本堂,他也因此成為了國中國的主宰。
美作國動亂不已,給了本光寺的發展提供了基本。隨著美作國的動亂結束,伊達政衡一統美作國,一些有利於民生的政策的發布,六公四農的強製執行,再加上要檢地,清算違法侵佔的寺田,使得本光寺的根本發生了動搖。再加上,隨著地位的提升,證誠個人的和野心也隨之膨脹,起了行加賀國中國的想法。
證誠高聲宣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說道:“本光寺本是濟世救人之所,現如今伊達家要來侵佔百姓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只有拿起武器奮起反抗,才能夠完成蓮如上人的大悲之願,救百姓於水火。”
“典型的當婊子立牌坊的做派。”新見貞經腹誹了一句,倒也沒有再反對下去,給伊達政衡使絆子,是他現在活下去唯一的動力,美作國發生一向宗的暴動,顯然會讓伊達政衡非常被動。他想了一想說道:“要是如此的話,我在外流浪經年,對於山賊浪人以及本願寺僧眾的戰法有所涉獵。亂世之中,靠城主們的正規戰法無法保全百姓。如果不靠城池,而選擇在村莊和山地中遍布屬下的辦法,一旦到了非常時期,這些人就可以迅速成為作戰力量;而在平時分散開來,則又成為普通百姓,隱藏在眾人之中。這種力量的強大令人難以想象。”
證誠顯然專門研究過諸一向一揆,特別是加賀一向一揆的過程,知道新見貞經所言非假,一向宗傳教的基礎組織名為講,一般一村一講,也有數村一講或則一村數講的,一講的人數從數十人到幾百人不等。本光寺在美作國發展了近二十年,在山區之中有大量的信徒,如果組織起來的話怕是有數萬兵力,這才是證誠的底氣。
證誠思忖了片刻說道:“現如今各個路口的告示牌都在宣揚六公四農,伊達家的奉行官也在嚴格執行告示上的法令,再加上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美作國內的百姓怕是很難被煽動起來。”
新見貞經低聲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的說道:“不用擔心,現在正是發生暴動的好時機,一旦今年秋收之後證明了伊達家所言非虛的話,百姓們就很難再被煽動起來了,現如今只要稍稍使用一些伎倆就能夠使得百姓們乖乖就范。”
證誠問道:“計將安出?”
新見貞經用他低沉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首先是縱火,百姓看到大火,最容易害怕。然後就是搶掠,使得百姓失去安全感。再次煽動百姓,散布謠言,說領主已經不再保護他們,已經沒有保護他們的能力。如此一來,再加上本光寺號召門徒前來保衛寺院。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前來追隨本光寺,表面看是領民暴動,實際上是本光寺取代世俗家族成為新的領主。”
證誠沒有想到新見貞經的計策會如此毒辣, 他的脊背上掠過一陣寒意,望向新見貞經的眼神中充滿了戒備之色。證誠冷靜下來,越發感覺新見貞經的可怕,能夠想出如此毒辣的計謀的人,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新見貞經看到證誠面色變化,知曉自己的話語讓證誠充滿了嫉妒之心,可是他並沒有絲毫低頭的意思,抬頭望著坐在首位的證誠,他相信以證誠的聰明,該知道如何抉擇。
兩人沉默了下來,一名專門打探伊達家動靜的行腳僧急匆匆地在小沙彌的帶領下來到了後堂,見得證誠和新見貞經,馬上匯報道:“大師,剛剛從安藝國傳來消息,毛利家攻打沼田莊,遭到了伊達家的反擊,死傷慘重,毛利元就一氣之下昏死過去,已經數日沒有蘇醒了。”說著將沼田莊的事情前前後後說了一遍,特別是將那吉田郡山城外的京觀顫顫抖抖的講訴了一遍。
聽得證誠再次脊背發冷,他顯然沒有想到伊達家的犯忌諱如此激烈,對於美作國發動一向一揆又開始猶豫不決起來,還好身邊有新見貞經等人的慫恿。就在伊達政衡為應對安藝國危機緊急召開軍事會議的時候,一向宗突然在美作國發起暴動,迅速遍及美作國大半地區,甚至還向伯耆、因幡等國擴張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