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妖頭的警告，葉子啟頓時不再言語。

　　而另一邊，諸王高台上，四王均已落座，卻都沒有開始雷州會的意思，而是把目光都盯向了尹長琴下首，北向第二張長案上。

　　此刻，這副長案依舊空蕩無人，只在案後站著一位白須老者。

　　東道主尹長書率先向那老者問道:“吳老，不知王姬何時駕臨?”

　　被稱作吳老的老人答道:“諸位國主，王姬請各位自行開啟此次盛會。王姬另有安排，必不致令諸位國主失望。”

　　“既如此，吾等就自便了。”

　　於是易國侯尹長書召司官上酒食，又有十六名舞姬同樂師等，登台獻舞。

　　圍在高台四面八方的四國士卒一齊向高台上望去，只見十六名美姬皆著半袖襦裙，腰肢纖細，青衣粉緞，在曼妙樂聲中，翩翩起舞，搖曳生姿。

　　鼓聲，磬聲，琴瑟琵琶聲，百樂齊作，烘得整座王宮，仿佛春風乍暖。

　　那長裙如花瓣散合，那緞帶如輕雲飄飛，那粉臂如桃枝灼灼，那玉足如白璧玲瓏，正可謂: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注一)蓮步輕移間，直晃得人人眼花繚亂，逸興遄飛。

　　就在此刻，一道琴聲，一道蕭聲，在繚亂樂聲中，如鳳鳴清越，直突破雲霄，震人心魄！

　　十六名舞姬圍成一圈，快步繞行，在高台上留下無數舞影綽綽，而圓圈中央，不知何時卻好像多出了一道影子。

　　突然間，十六道舞影一同停下，舞姬們同時向外壓下腰肢，翻卷出身體，宛若一朵巨花張開花苞，一抹大紅色在重重裙影中盛大開放，而在紅袍環繞中，一位足以壓下全場光華的美麗女子霍然顯露容顏！

　　那一瞬，台下所有兵士都雙眸一滯。

　　那一瞬，高台上的所有裙彩都失去顏色，唯有她仙姿絕色，顯現凡塵。

　　她著一件紅裘衣，交領絨毛雪白，下著粉裙，凌天髻，鳳目寬額，秀質雪頸，嘴角含笑，眉眼含春。

　　這一瞬間，連高台上的諸位王侯都坐得不穩了起來，紛紛便要起身，還是吳老趕忙力勸，才讓他們重新坐回了座位。

　　這驀然出現的女子，手執一把七弦古琴，蔥指宛如月宮裡的玉兔，在琴弦上蹦躍不止。儀態溫文大方，雖清絕而可親，大概唯有“天香國色”，方可將其形容。連同她的琴聲，同樣得大氣磅礴，音節鏗鏘，緩急有度，具顯大國風范。

　　在女子右側，有一名同樣俊逸非凡的青年男子，手持洞簫，悠然吹奏。神情似醉似迷，慵懶而有情，簫聲偏偏同樣窮遊黃泉碧落，毫不落後於琴聲。白衣松垮，倜儻非常。

　　“《鳳皇承旗曲》……”

　　葉子啟喃喃自語，目光怔怔望著高台上的絕色女子。

　　他並不是被她的美色所吸引，他只是想起了他的夢。

　　據說，曾經，有人騎在鳳皇背上，手執上古戰旗，遊訪九州，隻為尋找到傳說中那位駕應龍周遊九州、最終登天成仙的黃帝軒轅，請求他重新收攬紛爭不休的天下，讓萬民回歸和樂。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注二)

　　樂師以此製曲，曲中就飽含有鳳遊九州的氣象。

　　曾經，他也手指著書中文字，對世上最愛的兩個人說，要往九州都去看看。

　　曾經，他在書中翻到了這首《鳳皇承旗曲》，當晚就做了鳳遊九州的夢。

　　在夢中，是乾州萬馬奔騰，日出寒山;是中州帝王氣象，

百國來朝;是靈州靈石橫空，劍仙如雨;是永州夫子論道，俠義從仁;是黎州海疆千裡，魚蝦入網;是宋州雨打荷塘，文會高歌;是幽州萬人祭祀，妖蠱遊林……　　如今，真正聽到這首琴曲響起，那一切被遺忘的壯麗景象又都回來了，他仿佛又看到靈鳳遊弋九天，振翅間金光閃爍。

　　可是，那約定同行九州的女孩，卻已經不在了。

　　驟然間，聲調一落，節奏舒長，仿佛是鳳皇巡遊九州後，載著背上之人，返回家鄉。

　　葉子啟的眼前漸漸模糊。

　　他曾經以為，世間的幸福，就掩藏在九州各處，等待著被人去發掘。可是，等他走出北山鎮以後，他才知道，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已經永遠地埋藏在了那座小山鎮中。

　　女子的一雙玉手，撥弄著晚冬一樣漸歸寂涼的音色，冬木蕭條，寒風考驗著新綠，在大山深處沒有人跡的地方，鳥兒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忽一展翅，就化作遠天一點，讓人不禁懷疑，在那燃不盡的天空盡頭，是否存在著天國?

　　葉子啟隱約間又看到了家鄉——那是在同樣飄揚著琴聲的天空底下，小鎮上的主婦們家家升起了炊煙，終於結束了一天勞作的農人、武場上鍛煉拳腳的好武青年、背著竹筐從山上采藥回來的遊方郎中在道路上短暫交匯，相互問好後又向各自的目的地行去。葉家房簷下的女孩招起手來，提著早已給他準備好的水壺和手帕，守著他歸來的方向，日複一日……

　　浩蕩的綠水衝開冰層，在山中奔流，經過山鎮屋落， 也經過荒城野郊。正是梅花初開時節，無數瓣雪花打著旋兒落在碧光閃爍的清波上，一會兒就在河面上融化，順著水流，晃晃悠悠地離去，送走山鎮美麗的屍首……

　　樂聲漸去，他流下了眼淚。

　　那一天，他與她第一次相見，在並肩咆哮著劍對九州、舉世為敵之前，心中懷著的，都是對九州大地一切美好的幻想。

　　高台之上，眾位舞女舞畢，向諸王屈身行禮，唯獨那撫琴女子站起身來，向著諸國主清聲道:“雷州將士北禦乾蠻，為國守疆，小女不才，獻曲一首，但願為諸位北國英雄壯行！”

　　“嘁。”顧峰冷哼一聲，今冬馬賊入境，四國國主全把百姓拋了，集合士兵攏到國都自衛，不知道可稱為“英雄”的是誰?

　　而高台上的諸位國王，除了尹長琴以外，竟全部都站起身來，似不敢在那女子面前自恃身份。

　　為首的尹長書和顏說道:“多謝鳳公主贈曲，得王姬助勢，我雷州兵壯必加倍奮勇，殺得那些乾州小賊落荒而逃啊，哈哈……”易國主說著大笑起來，其他國主一同出聲應和。

　　而高台之下，葉子啟聽聞那女子身份，竟全身抖了一下，然後卻又只是輕聲道:“名不虛傳。”

　　“你知道那個女的是誰?”顧峰低聲問道。

　　“知道。”葉子啟道:“宋州窮桑國主的獨女，‘宋州第一美人’，我朝大嵩皇帝的義女，獨孤鳳。”

　　——

　　注一:語出唐·李群玉《同鄭相並歌姬小飲戲贈》

　　注二:語出屈原《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