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走了之後,就剩下王平安和安格麗面面相覷。
王平安眨巴眨巴眼,抬起他的大手,蹭了蹭自己的腮幫子。
安格麗:“別逗我笑,說事呢!”
王平安:“我總得努努力啊,萬一糊弄過去了呢?”
安格麗雙手抱胸,抿著嘴瞪著王平安,眼鏡反射著工程機械甲板的燈光。
王平安聳了聳肩,兩手一攤:“好吧,其實就是以前我有個搭檔,她死了。完了。”
“這也太簡略了!”
“哎呀知道大概就行了嘛,我再告訴你搭檔的名字,她叫方蔓梅,可以了吧?有這個名字你去查檔案就好了啊,都是公開的。”
說完王平安就要溜,被安格麗一把抓住肩膀。女孩登了旁邊的架子一腳,利用獲得的動能把王平安懟天花板上了:“你別想糊弄過去。”
王平安看了看女孩握緊的拳頭,因為女孩還穿著宇航服,這個拳頭顯得格外的大——畢竟宇航服的手套很厚,有防輻射夾層和保溫層。
王平安:“好啦我投降了,再告訴你她的靈魂之名好了!”
“靈魂之名?”輪到安格麗懵逼了,“什麽玩意?”
“就是內心超我的名字,她是這麽解釋的,聽好了,她靈魂之名叫斯德拉芬·凱!振聾發聵吧?”
安格麗維持著單手壁咚王平安的姿勢:“你這是在糊弄我吧?”
話音剛落,一直看著他們的工程師喊:“喂,該把宇航服脫下來了,我們等著回收宇航服維護呢!”
安格麗歎了口氣:“回頭跟你繼續算帳。待會在軍官俱樂部碰頭,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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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宇航服並且淋浴之後,安格麗換上了自動乾洗機清潔過的軍服。
穿衣鏡裡的她又從剛剛那個一身狼狽的重體力工人變成了美女少尉軍官。
因為長期扎麻花辮所以波浪得非常明顯的頭髮披散在肩膀後面,電腦控制的機械手正在給把辮子扎成麻花辮。
安格麗戴上眼鏡,然後一直等機械手完成麻花辮的編織,再把藍色的蝴蝶結遞給機械手。
太空軍的規定很奇怪,平光鏡之類的都算是裝飾不許佩戴,但是辮子上的蝴蝶結只要不超過規定尺寸就沒關系。
太空軍男兵不論士兵還是軍官都必須短發,而且在進行戰鬥任務之前要統一推成板寸,據說是為了方便搶救。
但太空軍女兵卻可以留長發,只是不允許超過規定長度,也不許散發,必須扎辮子。
髒辮也是不允許的。
安格麗覺得,太空軍的軍規多少還是有點照顧女性的,不像西方資本控制下的武裝傭兵,把女的和男的等同,洗澡都在公共澡堂。
不過太空軍不讓使用香水,因為揮發性合劑可能會影響艦船上的設備——條令上這麽說的。
安格麗一直喜歡噴柑橘味道的香水,因為她的名字就從法語柑橘演變而來,是個比較少見的名字。
於是安格麗又習慣性的去抓香水瓶,然後才想起來這個已經作為個人物品寄存在發射場的專用寄存中心了。
等三年的勤務結束後,她回到地面就可以領回這些寄存物。
或者她在太空遇到事故,死無全屍——太空事故一般都會死無全屍——然後這些寄存物就會和藍色的陣亡通知書一起寄給安格麗的父母。
安格麗關上儲物櫃的門,拿上自己的隨身平板,開門離開了浴室。
他看了眼男性更衣室那邊,
沒看到王平安出來。 男性換洗更快,王平安應該先去軍官俱樂部等著了吧——安格麗這樣想道,輕推牆壁沿著通道飄行起來。
路上碰到的幾個技術士官都繃緊了臉向她敬禮,而在拐角的執勤站站崗的憲兵則喊住她:“等一下,不許戴平光鏡!”
安格麗歎了口氣,抓住牆壁上的把手停下來,向憲兵解釋自己是自然人,近視巴拉巴拉的。
折騰了半天,她終於來到了軍官俱樂部。
一群面生的軍官聚集在俱樂部的太空彈球桌前,熱烈的在討論著什麽。
安格麗沒在意這個,專心找王平安。
然後她就聽見那群軍官在討論:“這個機動怎麽做出來的?”
“匪夷所思啊,聽說那家夥為了完成這些操作,把宇航服的手套和頭盔都脫了,說是會影響他的判斷和反應。”
安格麗詫異的望過去,果然看見被一幫軍官圍在中間的是一個全息播放器,播放器投影的是一片殘骸,然後有個光點在殘骸中穿梭。
安格麗忍不住開口:“那是什麽?”
軍官們一起看過來。
“喂,銀發,這是那家夥的搭檔吧?”
“還有眼鏡,應該是了。乾,比傳說的還漂亮啊,好羨慕!”
安格麗:“那家夥?”
一個上尉回答:“啊,我們在討論王平安中尉的搶險行動,這是工程部根據從機體電腦的殘骸上恢復出來的數據還原的,現在大家都在討論這玩意呢。”
安格麗:“哦……我能看看嗎?”
“您請!”幾個宇航員刷的一下讓開了,在太空彈球桌旁邊站得筆直,仿佛在等候檢閱一樣。
安格麗飄過去,拉住彈球桌邊緣停下,拿起投影儀。
因為現在飛船沒有在加速,所以飄起來的東西不會慢慢回落到地面上,安格麗就那麽飄在空中開始觀看。
代表1號鐵桶的光點,就像一隻妖精,穿行在密集的碎片中。
安格麗總感覺自己在看的不是飛行軌跡再現,而是通話中的妖精之舞。
這時候剛剛說話的那個上尉說:“像精靈的舞蹈,我仿佛置身於奇幻世界一樣。”
安格麗搖搖頭:“你要是在那個機體上就不會這麽感覺了,我吐得都快虛脫了,都不知道他怎麽保持不吐的。”
“可能這就是意志的力量吧。”上尉回答。
安格麗突然想起來自己來這是幹嘛的,忙問:“你們有看到王中尉嗎?”
幾個宇航員撥浪鼓一樣的搖頭。
安格麗氣得咬嘴唇:“我就知道,他跑了!”
“別這麽說啊。”王平安踩著自己的聲音飄了進來,“你要顧慮一下我這個受傷的人衝涼的速度啊,我手已經完全不能做精細動作了,剛剛應該讓身為搭檔的你幫我洗來著!”
太空台球桌邊上的宇航員們一起起哄:“哦哦哦哦!”
這是俱樂部,最嚴肅的人也會變成符合年齡的毛頭小子。
安格麗:“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談,能給我們一些私人時間嗎?”
上尉:“當然可以,我們還能在外面守門呢,走兄弟們。”
一票生面孔的宇航員就全出去了,只剩下安格麗和王平安在俱樂部裡。
王平安:“電腦,放點適合談事情的歌。”
下一刻,擴音器開始播放水龍頭開到最大的流水聲:嘩啦啦……
據說前宇航時代地面上的人們為了防止談話被偷聽,就會開水龍頭製造噪音。
王平安罵了一句,喊道:“電腦,關掉幽默模塊。重新理解我的命令。”
下一刻,擴音器裡傳來舒緩的鋼琴聲。
安格麗:“月光鳴奏曲,不錯,說吧。”
“我說到哪兒了?”王平安問。
安格麗:“說到靈魂之名斯特拉芬·凱。”
“哦對對,就是這個,這是她某一天下午想出來的,然後興奮的跑過來問我‘酷不酷’……”
安格麗飄在彈球桌旁邊,安靜的聽著。
王平安卻自己停下來:“你居然不吵著要聽重點啊?”
“我修過心理學,我知道聆聽的重要性。”
王平安怎舌:“我討厭心理學家,每次面對他們,就感覺他們好像在透視我的內心。”
“那是因為心理學家的診療室都是故意布置成這種感覺的,這是各種要素的綜合作用,給你產生的錯覺。他們會先研究你過去的經歷,你喜歡的東西。
“如果喜歡神秘學,房間裡就會有一些神秘學的東西,比如一個冒著煙的香爐什麽的,實際上釋放的是安神效果的生物激素。”
安格麗說道。
王平安錯愕的說:“是這樣嗎?真狡猾!”
“現在有電腦幫忙分析,機器人幫著快速切換布景,或者乾脆就用全息投影來造景,很快的。”
王平安聳了聳肩。
“好啦,我投降啦,其實仔細想想也沒什麽不好說的,只是周圍的人擅自認為這是我的心病,然後小心翼翼的繞著雷區不觸雷。沒必要。
“方蔓梅是我的太空飛行學院的同學,是個精神頭非常足的小個子,跟你正好相反。”
安格麗:“什麽相反?性格?”
“一切。你高挑,好身材,她是個豆丁而且沒什麽肉。你胸口能塞三個她!”
安格麗下意識的抬了下手。
“她有個絕技,就是在有空氣的失重空間,滑動雙手前進,就像這樣。”
王平安把兩手反向旋轉,施展大風車。這個動作讓他的身體回轉起來。
“她很奇怪的就是能做到自己不旋轉,還向前進。”
安格麗嘴巴微張:“我看過太空雜技團裡面的小醜這樣移動……”
“是嗎?那還挺適合她的。我們的雜技團沒有這種逗笑的醜角,認為這是在貶低他們的人格。我和方蔓梅在學校就是死黨,只要是私人時間就總是玩在一起那種。
“畢業之後,我和她組成了搭檔,飛了一次火星,去程28周,回程31周。然後在回程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艘遇難船。
“太空管理委員會認為沒有活人了,但是根據一般性原則,讓我們順路去確認一下。當時我們還有500噸額外的水,而且減速也差不多完成了,有足夠的德爾塔去看看情況。”
德爾塔是增量速度的俚語,太空通用,對不熟悉宇航的人來說,可以大致理解為“航程”。
“我們就去了。結果我們發現遇難船上還有人生存,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方法在殘骸中掙扎求生了五周,等到我們抵達了。
“我們立刻準備施救,但是事故船因為太陽風和隕石什麽的,已經解體了,碎片很多。但是大體上講沒有這一次那麽危險,因為那船是自然解體,不是爆炸。
“當時我們手上沒有外面工作用的機動艙,畢竟我們只是一艘貨船,我們只有小型的維修機械,就是那種只能在船體表面爬行的。
“但是我跟小方都很自信,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們用那個維修機械,搓了一個簡陋的救援船。”
安格麗:“小方?”
“哦,是她的昵稱。”王平安忽然唱起來,“村裡有個姑娘叫小方,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安格麗沒有打斷。
唱完王平安尷尬的摸摸臉:“呃,我經常用這首歌調侃她,唱到副歌‘謝謝你給我的愛’的時候,她一定會捂著耳朵大喊‘惡心死啦快別唱啦’。”
安格麗嘴角露出微笑,酒窩淡淡的。
王平安:“我和小方攢了一艘救援船,就興致勃勃的衝上去救援了。我來掌舵,她負責操作機械臂擋開小的碎片。
“一開始很順利,但是因為我穿著宇航服,感覺遲鈍,沒有及時的察覺一塊碎片,事故發生了。”
“等一下,”安格麗終於打斷王平安,“這是事故調查報告的結論嗎?你穿著宇航服導致遲鈍?”
王平安:“當然不是。我報告上寫了這點,但是沒有被采信。不但如此,太空管理委員會告訴我們,當時其實有一艘火炬巡洋艦正在L2檢修,船員剛放假,還沒有回地面,他們是可以立刻出航的。
“我們采取的行動,是沒有意義的盲動。總之,我們撞上了碎片,小方瞬間就碎了,當時相對速度幾倍音速,肯定什麽都感覺不到。
“我也被拋出了太空,但是奇跡般的宇航服完全沒有破損。我氧氣即將耗盡的時候,墜毀飛船上等待救援的人通過勇敢的太空行走找到了我,把我拖回了飛船內部他們小小的避難所。
“這個時候,我們開的飛船的電腦因為長時間檢測不到飛船上有活動物體,判斷出了事故,向管委會發報了。然後我剛剛說的那條火炬巡洋艦就來了。
“遇難船上的兩人因為頑強的求生行動,以及對我的大膽施救,獲得金星勳章。”
安格麗嘟囔道:“人類讚歌勳章……”
金星勳章只是俗稱,全稱叫人類讚歌勳章。
王平安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幽幽的說:“小方一直很想要金星,因為名字帥。人類讚歌勳章啊,她總喜歡高喊,人類的讚歌就是勇氣的讚歌!
“她不是個官迷,根本不在意金星勳章的潛在價值,她就是喜歡那個名字。我們攢救援艇的時候,她美滋滋的說‘這下一定能有金星勳章啦’。
“可是最後,她別說勳章了,連一般英勇死亡會有的連升兩級的待遇都沒有,因為她被斷定是輕率和過失導致自己死亡。
“我為此抗辯了很久,現在我還每個月給撫恤委員會寫信。我說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她應該得到獎勵。可是所有的信件都被駁回了。”
王平安歎了口氣:“明明有過失的是我,結果我活下來了,她死了。有時候我看古代那些高達動畫的時候,會覺得有心電感應也不錯,這樣沒準我就能見到小方了,我要問問她,原諒我沒有。”
安格麗突然發現,有眼淚順著她的腮幫子滾落。
王平安掏出手帕,扔給她:“你怎麽哭起來了,你看我都沒哭呢!”
安格麗:“你……我覺得你應該哭一哭。”
“啊是嗎?那把你的胸肌借我一下,我覺得趴在上面哭一哭可能會很不錯。”王平安一改剛剛的調調。
“我不能理解,你陳述的時候明明就非常的悲傷……”
“你是女孩子,當然不能理解了。我爸爸參加過那場戰爭,就是那場。他有很多好朋友死在戰爭中了,每年的清明節,我爸爸就會帶上一打二鍋頭,在烈士陵園旁邊的林子裡抽煙,一邊抽煙一邊把酒一瓶瓶打開,慢慢的灑在松樹林的泥土裡。
“我爸爸從來沒有哭過,他就是抽煙,一瓶瓶的倒酒。
“我生母在我四歲的時候就死了,所以他從烈士陵園出來,會直奔普通的墓園,把我媽媽的骨灰盒拿出來,仔細的擦拭一遍,然後擺在墓園的松樹下曬太陽,自己蹲在骨灰盒前面抽煙。
“我爸爸是個煙鬼,清明節這天抽得特別厲害, 能抽兩包大前門。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他流淚,他的淚腺似乎已經壞死了,我雖然是調整過的,但是調整前的底板還是我爸爸的基因,我可能淚腺也已經壞死了。”
王平安平靜的訴說著,像個無血無淚的鐵人,表情都沒有什麽變化。
結果安格麗哭得更厲害了。
然後沒心沒肺的王平安還在吐槽:“我草,梨花帶雨啊,你是不是打算連我的份一塊哭啊,那我可太謝謝你了!”
安格麗抓起彈球桌上用來撥弄卡住的彈球的長杆,投槍一樣的向他扔去,結果被他一偏頭躲開了。
王平安:“你小心啊,這都是公共財產,損壞了要受處分的。”
安格麗咬牙切齒的擠出幾個字:“我賠不就完了!”
然後她開始擦眼淚,擦乾淨之後深呼吸,好不容易平緩了氣息,才問:“所以,你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女朋友的死?”
王平安:“你在說什麽啊,這話我可不樂意了,這是在玷汙我們的友情。太空軍裡面這樣的情況很常見的,在太空是配合默契的搭檔,到了地面個人有個人的家庭,我還幫小方參謀過她老爸給她挑的相親對象呢。”
安格麗:?
王平安:“驚訝個屁啊,我說你是電腦給配的老婆那是哄我爸呢。記得我們在去發射場的大巴上遇到的那對母子不,我阻止你幫忙查她丈夫的搭檔,就是為了防備這種情況。
“太空可不是什麽浪漫的地方,我們是一同面對冷酷環境的戰友,別玷汙這份神聖的關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