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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燈火》第四章 夢與醒
  半夜的時候,蘇清石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這不是噩夢,卻比噩夢還要磨人。

  去年夏天,蘇清石高考結束,秋忙未至他便來到鎮上準備打一份工,一來給自己攢點大學的生活費,二來也實在不想待在家裡。

  那時候他就來到了達光燈飾廠,一開始他做的是給玻璃塗石蠟的活,後來又去做了組裝,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非常簡單,用不到一學就會,簡直一看就會。

  後來,蘇清石接觸到了一些跑市場的人,他驚愕地發現,就這樣一個兩塊玻璃夾著一個燈泡的壁燈,一盞能賣到十多塊!此後他更是了解到,全國各地都有燈泡廠,但沒幾個地方聽說過燈飾廠。

  十九歲的蘇清石,感覺自己撞向了一個財富大門。

  甚至撞是不貼切的,只要肯向那裡走去,金燦燦、明晃晃就會向自己招手。

  做燈具,真的如此簡單嗎?

  在不斷了解整個車間的運作之後,蘇清石給了自己更肯定的答案。

  它之所以簡單,因為幾乎沒有“需要想辦法”的地方,這些燈具都是港澳那邊買到原件,也就是“樣品燈”。然後徹底拆解並進行仿製,為了保證不出差錯,廠商力求百分百還原,小到一顆釘子也必須完美合鉚,最難也不過是找配件這樣的事。

  而最重要的,是這些原品的構成非常簡單。

  中間這個燈頭,批發燈泡就能搞定,至多是再吹一個燈罩,並不複雜。兩邊的玻璃飾品,南鎮人依樣進行手工雕刻完全做得來。在南鎮,花木生意、鏡畫生意、紡繡生意都做得風生水起,這裡不缺手藝人。

  在達光燈飾,很多手藝人都帶著玻璃回家去做,吃過晚飯不收碗碟,在餐桌上就做了起來,聽上去很誇張,但這就是當下燈飾業的一種常態。

  在若乾年後來看,這種東西怎麽能稱為燈飾呢?

  但在時下,它不僅是,還非常時髦。

  燈火,本就是夜的裝飾,照明是最基本的功能屬性,所以人們在評價一盞燈的時候,很少會說“這盞燈真亮”,它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這盞燈真好看”。如此說來,叫燈飾而不是燈具,仿佛更為貼切。

  就這樣,蘇清石在一種蠱惑中坐立不安,他覺得時不我待,更是在此消彼長間,衝淡了他的大學夢。

  他認為三年後再走這條路,斷不是同樣的路。

  再一想,如果三年後還是走這條路,那又為什麽要奔這個大學呢?

  再說家裡,不可能讓二姐一直守著那個攤子,她早該和大姐一樣,嫁夫生子,做一門生意也好、守一個新的魚塘也罷,那才是姐姐的命。

  想改變這一切,蘇家便不能這樣溫溫吞吞,假若上了這個大學,而後按部就班被分配,可能要花十年熬出點資歷,再花十年混到個中層,再花十年也就快退休了。

  人若是要在腦海中成就一件事,它將很快萬事俱備,東邊的風是振奮自己的爽耳編鍾,西邊的陽會敲響凱旋的鼓,全世界都會為自己叫好,直至從洪亮的聲響中,走出一個商業傳奇。

  在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就是蘇清石的夢境。

  那天,蘇清石和常寶河出現在大學的招生處,常寶河作為蘇清石的“哥哥”,痛陳“家業之窘”。蘇清石這一輩兄弟姐妹足足八個,不是人人都上得起大學,老父痛風老母失明,魚塘得有人打理,日子終歸要過下去。

  這年頭打電話了解是不可能的,

更不會有人車轉船、船再轉船到個村子裡一探究竟,招生處的人雖有惋惜,但也批示記錄了。  就這樣蘇清石心無旁騖了,關於這個行業他也變得更加用功,然而焦慮也開始蔓延,畢竟金色的世界都是念想,他得面對這個時而昏沉時而黯淡的現實世界。

  隨著時間的流逝,怎麽和家裡交待成了最困擾的事。

  既然都是打工,為什麽不好好上大學,做人們眼中更體面的打工人呢?慢慢地,又成了一種新的辯證。

  而大強等人的事,在更深的一重戳著蘇清石,自己一動不動,周圍卻電光火石。每念及此,讓人掌心滲汗、意亂神迷。

  “河子,我決定辭工了。”

  常寶河坐了起來,有的時候真是不知道怎麽說蘇清石,這個人往往一開口就是“決定”,從不會和你說“打算”。

  好在是常寶河也習慣了,他下床來到窗邊的桌子前,按著一個吊在牆角黑拇指一樣的開關,而後燈泡便亮了。燈泡擰在一個手掌大小的方木塊上,上面結了不少灰,像極了一個人謝了頂,冒尖的那裡最亮堂。

  常寶河從昏暗中熟練得抓出來一片熏魚,“清石哥,你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衝動。為什麽非得立馬辭工?你和廠子裡說一說,半個月假是沒問題的,沒準還能商量商量工錢。你聽我的,不管那頭怎麽樣,這頭先拴著。”

  蘇清石蒙住頭不再言語。

  “清石哥,都會過去的。”

  常寶河這話聽上去沒著沒落,實際上他對蘇清石的掙扎了如明鏡, 這人實在該換個環境換個心情了。有些話常寶河也不好多說,但凡行事多些思量,也招不來這無處解的悶氣,所以人還是少做決定、多做打算。

  許久之後,不知是醒著還是夢裡,也不知是默念著還是出了聲。

  “三十一家了。”

  這夜一點也不安靜,老尤一旦喝了酒,睡去之後全是髒話,是那種歇斯底裡的惡吼,仿佛把清醒時缺失的勇氣打了個包。

  蘇清石最終還是聽從了常寶河的建議,中秋過後他向廠子裡請了半個月的假。

  然而假期要做什麽,請完假之後才發現並沒有著落,又成了讓人煩心的事。他沒有回家,因為那還要編造許多借口,而且曉不得回去之後的日常,又會冒出多少需要“急中生智”的地方,並且還要時時記得這些借口。

  於是乎,蘇清石繼續在南鎮飄蕩著,他走在迎華街上,三十一家燈飾廠有九成分布在這條街的兩側。他不知道人們的這種共識從何而來,但隱約間已能看得出來,這裡在孕育著什麽。

  從前在廠子裡白天忙晚上歇,更無心情留意什麽夜色,今時一看,南鎮的燈光多了起來。為了昭示自身,燈飾廠燈火通明,從門到坊都頗為亮堂,雖不至於流光溢彩,但對這個一入夜就黑燈瞎火的年代來說,已是難得的一抹豔麗了。

  蘇清石心想,有夜晚的存在就有燈火的需求,有向往就有對美好的注目。這些想法何其樸素,但在蘇清石的心間滋長蔓延,成為最能讓他排解的理由。

  讓他堅信這是一條燈火通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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