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必要。”
短暫的對視後,所羅門率先開口:“卑躬屈膝的姿態往往和極盡奉承的言辭配套,這兩樣東西我已經看得太多,聽得太多,而在今夜,我希望能聽到一些更為坦誠的見解。”
見透特但笑不語,祂又說道:“我願以姓氏起誓,只要你的言辭有理有據,我便不會動怒。”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這麽心平氣和,那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麽多紛爭了。”透特放下刀叉,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既然如此,就讓我們繼續討論和‘衰微’,‘頹敗’有關的話題吧。”
“只不過,我希望能在稍微僻靜一些的地方,這裡人多眼雜,實在不適合討論太過隆重的話題。”
祂在心裡默默補充了一句,不會動怒?我才不相信你們律師說的鬼話呢,我倒不怕你發飆,但嚇到我的信徒可就不好了。
“那你希望去哪裡?”
“一個與話題相稱的地方。”
對神話生物來說,從一片大陸到另一片大陸輕而易舉,運送香料的商船和捕鯨的漁船被祂們甩在身後,蘇尼亞海澎湃的波濤被祂們甩在身後,在蔚藍色的盡頭,是一片燦爛的金色——那是遠古太陽神的血液。
這裡是遠古太陽神的隕落之地。
各種殘余的非凡力量時至今日仍在作祟,一輛金色的馬車拉著長長的焰尾劃過天際,一隻裹挾著藤蔓和泥濘的巨大手腕令大地震顫不已,雷聲轟鳴過後,四周一下子變得極暗——是的,“一下子”,白晝與黑夜之間甚至沒有黃昏來過渡一下。
隱秘的力量悄然襲來,試圖吞噬所有清醒著的生物——除非他們沉進夢鄉。
可下一個瞬間,金色的光芒穿透了黑暗,詭異古老的景色重新映入眼簾。
“剛剛……”
礙於黑暗,透特沒太看清所羅門做了什麽。
“一個小小的賄賂罷了,繼續前進吧。”
在路過不知多少處廢墟之後,祂們來到了神棄之地,放眼望去寸草不生,滿目瘡痍,就像是一大塊焦炭,即便是天寒地凍的北境都顯得比這裡生機勃勃。幾道閃電稀稀拉拉地劃過天空——這象征著神棄之地正處於白晝,而等到夜晚來臨,隱秘的力量又將無孔不入,雖然不至於將祂們這個位格的存在吞噬,但透特總感覺不舒服——雖然祂對阿曼妮西斯本身沒意見,但祂們一個窺秘一個隱秘,頗有點相生相克,水火不容的味道。
“德爾斐。”
所羅門歎息道,“竟然變成了這樣。”
那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最大的神殿,在商人涉足新產業之前,開拓者建立子邦之前,家族與家族聯姻之前,新生兒命名之前,老人下葬之前……但凡有條件的,都要派使者前來德爾斐求取神諭,問該不該做某件事,怎樣做最合適,博學的祭司們總會給出恰當的答案。
除此之外,還有朝聖者和苦行者前來觀摩學習,他們有的將抄好的宗教經典帶回故土,以求讓族民得到準確精良的指導,有的留在這裡,以徒弟的身份傳承祭司的衣缽。
造物主的光輝和人流的往來讓這裡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世界中心”。
在全盛時期,它美的像從陽光中取出來。
即便坍塌了一般,它也依舊雄壯,黑皇帝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它。就像吸引著朝聖者一樣,冥冥之中將黑皇帝和隱匿賢者引到它面前。
透特打量著一根粉碎的愛奧尼式的石柱,提議道:“進去看看嗎?”
所羅門點了點頭,
隨即發動了“混亂”,擋在門口的石塊就像餅乾一樣破碎了,又像麵粉一樣隨風飄散,露出了一隻早已化作白骨,向外邊伸著的手——這隻手的主人恐怕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本能地轉身,逃離,然後在碎石砸下來之前無濟於事地伸出手,似乎這樣就能抓住逝去的光輝。 “不過瞬息。”所羅門輕聲說。
透特問道:“您是說一條生命的逝去,一座建築的坍塌,還是一個神國的崩毀?”
所羅門抬眼看祂,並未立刻回答。
“一塊流石便足以砸死一個普通人,一個非凡技能足以整垮一棟房屋。”透特認真地說,“但一個國度是領土和領海,統治者與臣民,城市與鄉鎮的總和,是進取與保守,懷柔和鐵腕,恩賞和酷刑的協調,它是一個無比複雜的龐然大物。”
“造物主的地上神國亦是如此。”透特輕聲說,“它的崩毀看似在瞬息之間,但實則經過漫長的積累。”
“您見過雪崩嗎?雖然它頃刻就能將城鎮吞入腹中,但在咆哮著衝鋒之前,雪花要一片片地積在山脊上。”
所羅門說:“能讓全知全能的造物主隕落,那必然是一場精心策劃,布局縝密的陰謀。”
“陛下,野心永無止境,陰謀無處不在。”透特輕笑出聲,“而站在最耀眼處的人總會成為陰謀的靶子。”
“我清楚那些鬣狗般的目光源於何處。”所羅門眼中流露出幾分倨傲的神情,“祂們會耍弄陰謀詭計,難道我便不懂得利用祂們之間的矛盾?你固然長壽,但未免太小看我了。”
“您當然懂得這些基本的手段,但內憂和外患是一對雙胞胎,只不過後者引人注目,前者總被忽略。”
在所羅門再次開口前,透特又補充道:“別誤會,我並沒有指控哪位同僚。”
“既然如此,又是什麽令你憂心呢?”
“懈怠。”
祂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冷漠”。
透特可不打算直接給所羅門開一堂馬克思主義哲學課,畢竟從“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人民是國家的基石”屬於社會主義思想,現在還是純粹的封建社會,甚至連個資本主義的苗頭都沒有, 太超前了反而達不到效果。
比起朝生暮死的普通人如何如何,還是常來禦前覲見的貴族會讓黑皇帝更有實在感,而在邊遠之地虎視眈眈的六神會讓黑皇帝更有危機感。
“懈怠?”
所羅門有些玩味地重複著這個詞。
“您將權力賜予貴族,讓他們代您管理疆土,在一輩子都無法面見您的平民眼中,他們便是您面目和手足的延伸,為了使您的公正,威嚴,仁慈,寬容深入人心,使您的錨點堅定不移,他們自當規范自己的言行,認清自己的責任。”
“平民雖然不理解深奧的知識,不懂得繁複的理解,但他們絕非無知無覺的木頭,若是遭到不公的對待,被無視了基本的訴求,他們也會心生怨懟——這便給了異教徒可乘之機。”
“他們是異神手足的延伸,是異神蠱惑人心,煽風點火的喉舌。”透特頓了一下,繼續說:“雖然許多同僚認為他們不成氣候,不堪一擊,但我曾聽過一句話,‘堤壩之所以會被衝垮,是因為螞蟻在上面蛀了洞’。”
“在我看來,收拾潰散的人心並不比重塑堤壩簡單。”
“所以,與其花大力氣在人群中尋找他們的蹤跡,倒不如徹底整肅官員的風氣,實現平民的訴求,讓他們明白生在我的國度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而信仰邪神是多麽的愚蠢。”
所羅門接過話頭,撫掌笑道,“或許你和特倫索斯特卿會很有話聊。”
一板一眼的特侖蘇啊。透特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大概,可能,也許是一種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