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隱在雲層之後,繁星也顯得晦暗無光。
在這麽一個人人沉入夢鄉的時候,安德烈·斯蒂亞諾在逃亡。
他正在廣袤的雪原穿行,身上披著一塊“匿形之紗”——這是他五年前從帝都出發時,父親無比鄭重地交給他的族中珍寶,作用是屏蔽佔卜和窺視,負面效果是會逐漸失去體溫,直到變得如屍體一般冰冷,但這能和他身上另一件神奇物品的負面效果相抵消,所以危害不大。
“呼嗬……呼嗬……”
一團團白霧伴隨著喘息在他眼前升起。
對一個序列4的神秘學家來說,快速移動用不著高頻率交替雙腿,可他卻有一種喘不過氣,甚至想要嘔吐的感覺——這並非劇烈運動帶來的負荷,而是恐懼產生的壓迫。
今夜很是寧靜,沒有刮風也沒有落雪,可他的耳中卻響起嘈雜的嗡鳴,仿佛有一千隻蜜蜂在耳廓裡築巢,他悶哼一聲,隨即捂住了半張臉,手掌下的皮膚裂開,血肉凝固,變成一隻隻黑白分明的眼珠。
“冷靜下來,安德烈!不要自亂陣腳!”他在內心呵斥自己,“想想家族交給你的使命!”
“你怎麽可以愧對父親和先祖對你的期待?!你怎麽能倒在這裡?!”
安德烈努力回想那些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的一切,來衝淡耳中的嘈雜,他想起錘子擊打鐵塊的乒乓聲,發紅的刀劍放入水中的嘶嘶聲,一個個齒輪互相咬合時和諧美妙的哢噠聲,父親拉動風箱時的呼呼聲……他一時分不清是父親在喘息還是氣流在湧動。
安德烈想起父親銅一樣發亮的面龐,想起他發間流下的汗珠,想起他說起家族的榮光時眉間一掃而空的鬱悶之色,也想起他說起隱匿賢者時,眼中交雜的惶恐,怨懟和憤怒。
“那個弄臣!”
父親和叔叔伯伯們常這麽咬牙切齒地稱呼隱匿賢者。
“如果不是因為他搶了我們擅長的行當,得到皇帝陛下器重的應當是我們!是斯蒂亞諾!”
“要知道我們也是掌握了一條神之途徑的家族啊!如果不是被祂搶佔了先機,我們何至於此!”
原來早在紛爭年代的時候,先祖就曾帶著精良鍛造的武器去拜訪尚未成神的皇帝陛下,希望能以此換得扶植,可隱匿賢者搶先一步,獻上了“附魔武器”。
它們有著不同的效果和外形,有的是能燃起火焰的長劍,有的是能反彈神話生物形態帶來的精神損失的盾牌,還有的是能洞穿岩石的攻城槍。
武器擁有非凡力量並不奇怪,奇就奇在“附魔武器”不需要非凡特性或靈性材料,它們的力量來源是知識——僅由隱匿賢者掌握的古老知識。
工匠們鍛造的利劍鋒刀頓時黯然失色。
盡管可以通過加工靈性材料和非凡特性達到一樣的威力,但一件兵器尚可,十件,百件,千件的話,就很不劃算了——畢竟一把兵器是死的,一個非凡者是活的,死物再精妙也比不上一個能想能動的活人。
後來皇帝陛下雖然還是接納了他們,讓他們鍛造兵器,打造兵器的工匠來了去去了來,而讓這些兵器脫胎換骨的,卻始終是隱匿賢者和祂的幾位眷屬。
輕重之分,一目了然。
“可即便這樣,祂也還是不滿足!”父親憤恨地說,“我們已經在武器鍛造上失去了主動權,祂還要侵吞我們在其他行業的位置!”
“那部《知識產權保護法》固然讓我們受益,也是在為祂自己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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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是閑不住。
” 在和哈德·斯蒂亞諾談完鍵琴的相關事宜後,透特回到了自己的快樂小窩,祂草草地把頭髮扎成一束,將那身繡有精美暗紋的長袍一脫一甩,麻利地挽起袖子後就開始把一個個瓶瓶罐罐從櫥櫃裡拿出來。
祂總是有很多瓶瓶罐罐,一部分用來裝花果茶和零食,一部分用來裝化學藥劑。
作為“孟柏”的時候,祂雖然是個左手定則和右手定則不分,沒學過高數和概率學,甚至連三角函數和線性代數都快還給數學老師了的文科生,但祂對化學有一種謎之興趣——或許是因為祂挺喜歡攪和東西的感覺,又或許是躁動的藥劑從試管底部衝出來的樣子很刺激,如果不是化學老師在一旁虎視眈眈,祂真的很想炸一個試管玩玩。
男孩子的內心總有一個角落是狂野的,只是有的人鍾情於戰機模型,有的人鍾情於真人cs,有的人喜歡在網遊裡大殺四方,而祂喜歡搞點激烈的化學反應,比如……
我剛剛在想什麽來著?
透特腦子一空,隨即很有經驗地將頭一轉,看向某個小偷。
阿蒙煞有介事地幫祂把袍子掛了起來,一臉“我什麽都沒乾我乖得很呢”的表情,但透特不吃這套,盯,還盯,繼續盯——
“藥液摔炮?有趣,有趣。”
惡作劇之神一本正經地鼓了鼓掌,還貼心地問道:“只不過你好像沒確定要把這玩意兒丟進誰家的廁所,需要我推薦幾個名額嗎?”
“咳咳,怎麽會,我怎麽會做這種缺德事呢?”
一貫行為端正的隱匿賢者看看天又看看地,雖然表情繃住了,但耳朵卻紅了,像個做壞事被抓現行的小孩。
“真的嗎?”
阿蒙學著祂剛才的樣子,微微眯起眼睛。
透特蚊子一樣小聲哼哼。
“嘖嘖,沒想到偉大的隱匿賢者居然是個撒謊的壞孩子。”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啊!”
透特終於忍不住了,伸手去揉祂的頭髮,兩個加起來超過三百歲的神話生物東倒西歪地鬧成一團。
“好了好了。”阿蒙扶了扶自己被弄歪的單片眼鏡,“所以你這是……要拿個新的商品專利?”
“嗯,性質溫和,遵紀守法。”透特嚴肅地聲明,“不會炸掉任何廁所。”
祂把白色粉末狀的氫氧化鈉稱好量,倒進水裡攪和,又一伸手,招來一籃子瀝幹了水的蠶繭,然後開始攪和攪和,順時針攪了又逆時針攪……
祈禱聲在細碎的攪拌聲中響了起來,按照以往的經驗,會在這個時間點祈禱的人多半是做了噩夢,祂只要給予一個小小的祝福,就可以繼續搞自己的小愛好。
“賢者大人,工匠們行動了。”
這次可不是普通信徒,而是祂的眷屬。透特“嗯”了一聲,示意祂繼續往下說。
“那些不願改信您的工匠們在今晚突然發難,他們撼動了‘米諾斯迷宮’的封印,利用封印物的騷動為安德烈·斯蒂亞諾爭取了出逃的機會。”眷屬咬了咬牙,“那個接受了您的饋贈,卻又不願忠於您的背信者。”
“我記得他。”
透特神色平靜,不喜不怒。
“屬下無能,沒能堪破他那件能隱藏行跡的封印物,”眷屬的語氣有些羞慚,“只知道他在間海北岸的接頭人還沒走。”
“無事,以你的位格,已經盡到了本分。”
透特將攪拌棒抽了出來,杯中的蠶繭溶解了一小半。
“去平息騷亂,安撫民心吧,剩下的我親自接手,就當……散個步。”
“謹遵您的意志。”
祈禱切斷了。
“散步?”
“工作。”透特補充道,“不太好看的那種。”
“我能一起嗎?”
小烏鴉一雙黑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祂。
“都說了……算了。”透特歎了口氣,“想去便去吧。”
反正更不好看的樣子你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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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您找我嗎……?”
剛一進入梅迪奇的書房,葉蓮娜就被躺在黑天鵝絨上的兩件飾品吸引了目光,一樣是發卡,一樣是胸針。
如果只是尋常的珠寶,葉蓮娜倒不至於這麽驚訝,畢竟宴會上的貴族小姐們熱衷於爭奇鬥豔,什麽翡翠,貓眼,太陽石,紫水晶,白歐泊輪番流行,她見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但這兩枚飾品的引人注目之處並非在於鑲嵌了多麽珍奇的寶石,而是因為它們的顏色就像孔雀的尾羽一樣豔麗,又有著絲綢般的光澤——她有一種預感,它們一定能成為時尚界的新寵兒。
“大眼琢磨出的新玩意兒。”梅迪奇揚了揚下巴,“那個發卡是給你的。”
“那我可得謝謝透特叔叔。”葉蓮娜忍住了立刻將發卡別在頭上的衝動,“給您的那枚胸針也很漂亮呢。”
“祂讓我赴宴的時候戴著這玩意兒給祂打打廣告,正式上市後的利潤我三祂七。”
梅迪奇在燈光下端詳著這枚胸針,祂對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總是不屑一顧——但看在這個小玩意兒能給祂帶來進帳的份兒上,祂願意多施舍一點目光。
祂有些好笑地說:“雖然我很欣賞祂搞錢的奇思妙想,但至於這麽和工匠較勁嗎?”
葉蓮娜笑了笑,“但不管怎麽說,您的軍費又可以省下來一大筆,不是嗎?”
“沒錯。”梅迪奇讚賞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兒,“所以我還挺希望這種‘較勁’多來幾次——叫上我一起的那種。”
哎喲,真慘。
葉蓮娜心想,索羅亞斯德和雅各是時不時遭到來自阿蒙的生命威脅,但斯蒂亞諾是被透特叔叔搞得賺錢也賺不安生,現在老爸也要跟著摻一腳……也不知道哪個更慘呢。
或許是因為繼承了父親煽風點火的秉性,她不那麽厚道地幸災樂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