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馬蹄叩擊在枯黃的大地之上,發出富有節奏的沉悶交響聲。
馬頭上下起伏隨著奔馳不斷的攢動,戰馬的鬃毛在逆風之中肆意飛揚,修長的雁翎刀刀身倒映著冷森森的寒光。
伴隨著那低沉的號角聲,隨著戰馬的奔馳加速,騎陣之中的旌旗逐漸展開、繃直,獵獵的響動聲轉瞬之間便已是傳遍了整個騎陣。
旌旗獵獵,逆風迎面。
戰馬奔馳之間,陳望下意識的低下了頭看向身下。
身下戰馬的速度正在不斷的加快,大地正如潮水般往後倒退。
再度抬起頭來,前方官道之上的硝煙早已經是被疾風所吹散。
此時整個官道的右翼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流賊步隊的前部和中部已經徹底的攪在了一起,混亂不堪,只有後陣的軍陣尚且完整。
陳望看的分明,一面又一面明軍的紅旗在黑色的人潮不斷的向前湧去,不斷的來回的衝殺著,將整個陣勢攪得大亂。
流賊後陣的軍兵結成軍陣,一杆接著一杆的長槍被伸出軍陣,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鋼鐵的森林。
那一道道鋼鐵的森林,阻斷了那些饑民的逃生之路。
無數的饑民四散奔逃,哭喊聲、討饒聲、慘嚎聲從遠方傳入了陳望的耳中。
哪怕是距離仍遠,但是那種絕望之感卻仍然是撲面而來。
陳望握著馬刀的手微微的顫抖了起來,過往的記憶自他的腦海之中不斷的浮現。
倒在他刀下一個又一個亡魂相繼出現,那些饑民,那些軍兵。
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是面黃肌瘦,都是骨瘦如柴、衣衫襤褸。
天下間最痛苦,殘忍的刑法其實是饑餓,這是天下間最痛苦的死法。
那種讓人絕望的饑餓感,比世間所有的酷刑都還要殘酷。
饑餓讓人變得不再是人,讓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尊嚴,讓人變成了惡鬼。
明末陝西災荒頻發,然稅賦益重。
接踵而至的天災、不斷的加派、肆虐的流寇,使得民變和兵變愈演愈烈,四方因此兵戰不休,流毒萬裡。
那些因為連年旱災活不下去的農民和軍卒匯聚在一起,他們不再將希望寄托於他人的身上。
他們知道,廟堂之上的那些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老爺根本就不在意他們的死活。
天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禍。
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是那些失去了人性的“人”。
他們清楚,依靠任何東西,任何的事物,任何的人,都不如依靠他們手中的刀槍。
靠著手中的刀槍,他們重新吃上了米,重新成為了人。
但是在他們之中,有的人不僅吃上了米,還吃到了肉,他們也嘗到了血肉的滋味……
陳望緊握著手中的馬刀,刀柄冰涼的觸感還有迎面而來的逆風,讓他重新清醒了過來。
在時代的洪流中,每個人都只是被裹挾著向前,就算是拚命的掙扎,仍然顯得極為無力。
波濤洶湧,水流湍急,稍有不慎,便是身死人亡。
要想改變這樣的時代,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必須要不斷向上攀爬,就必須要登臨高位。
陳望重新抬起了頭來,他沒有選擇,甚至沒有辦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現在的他不過只是軍中一名小卒,他只能去做好現在自己可以去做的事情。
沉重的馬蹄聲中,戰馬的響鼻聲不時在騎陣之中響起。
甲葉的摩擦聲,
刀背與盔甲的相撞聲,還有獵獵的旌旗聲也全都交匯在一起。 流賊前部、中部的步隊被衝的陣勢大亂。
官道之上,最前方那被纏住的明軍前部終於是得到了喘息之機,他們在敵軍陷入混亂之時,火銃齊射,火箭齊發,隨後迅速的向著後方撤離。
而在遠方,那兩支一直沒有行動的流賊馬隊終於是有了動靜。
兩支流賊的馬隊猶如兩條張牙舞爪的長龍一般在大陣之中遊動,他們的龍頭的方向全都朝著一處。
陳望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座下戰馬的速度已經提了起來,兩條長龍的龍頭對的不是別處,正是他們前進的方向。
但就算如此,騎陣前行的方向仍然沒有改變,曹文詔似乎就像是沒有看見一般。
陳望沒有再度出言,這種場合的大戰,曹文詔遠比他的經驗豐富的多,敵軍的調動並非是秘密,自己都看見了,沒道理曹文詔看不到。
既然曹文詔還選擇繼續前行,那麽定然是心中已有定計。
前方官道之上一陣旌旗舞動,聽起來有些雜亂的軍號和步鼓的聲音在陳望的耳畔急速的響起。
在聲音響起的下一瞬間,官道之上原本攔住了他們去路的軍陣,猶如波開浪湧一般迅速的向著兩側分離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道路。
“嗚——”
短促而又急切的軍號聲再度響起。
陳望眼神陡然一厲,旋即握緊了手中的馬刀,舉目向前,眼前是一名接著一名背對著他的敵人。
馬刀橫握,鋒利的馬刀輕若鴻毛,不斷在人群之中飄動,輕而易舉的割開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敵人的身軀。
濃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在空氣之中,陳望的眼神也越發的冰冷。
玄黑色的大纛之下,李自成面無表情的看著坡頂下發生的一切。
明軍的騎兵如同利刃一般切入了大陣之中,瞬息之間就將他布置的軍陣切割成了無數凌亂、血肉模糊的小塊,頃刻之間前部和中部兩部的兵馬已經是徹底土崩瓦解。
對於明軍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前部和中部潰敗的軍兵和饑民不受控制逃亡,甚至衝擊起了身後作為督戰隊的後部。
一面赤紅色的小旗自他的身後緩緩升起,大纛之下,戰鼓之聲陡然一急。
山坡之下,劉宗敏用肩扛著雁翎刀,他看到了那面升起的赤旗,眼眸之中殺意陡現。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雁翎刀,而後猛然向下一壓,一挾馬腹,座下的戰馬載著他的身軀已是向前疾馳而去。
身後一眾馬兵聞見號令,皆是紛紛催動坐騎,跟隨著劉宗敏疾馳而去。
他們和劉宗敏一樣,皆是將雁翎刀靠放右肩的位置,面帶煞氣,一語不發,只是沉默著向前。
他們的身上,穿戴著和明軍同樣的甲衣,同樣的頭盔,只是顏色卻是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