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輕巧,悲傷這種東西,又怎麽可能會被輕易地忘掉呢?
….
“我覺得我們都應該適當地改變一下自己。”站在尖頂上的男人說,“不要太聰明,也不要太自以為是的聰明,少一點計較,多一點寬容,少一點妒忌,多一點共情…”
“說不定,世界就會變得越來越好。”
“即使被關在城牆裡走不出去,即使工業和商業都會因此停滯不前,即使科技也不會有那麽多的突破,人們就一直停留在某個時代。”
“其實也未嘗不可。”
他輕聲說。
“某個機器還沒有太過興起,人們也都還沒有太過麻木的時代。”
“但是…”站在尖頂上的女人回答,“落後就要挨打,如果不及時地參與競爭的話,那麽,被取締,被淘汰是早晚要發生的事。”
“但進步就意味著需要犧牲,”男人又說,“需要一些沒那麽聰明,運氣也沒那麽好的人成為墊腳石,犧牲他們的人生,好讓那一小部分聰明的,運氣好的人走上去。”
“然而,那些走了上去的人卻不見得會拉那些在底下給他們充當墊腳石的人一把。”
“人性即是如此。”女人冷漠地說,“不論是對人性抱有多大的期待,最後,還是會轉化為同等分量的無奈。”
....
“爸爸,你怎麽看起來好像很不開心。”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內的標本,但它卻不具備實質,無論是液體還是容器都無法困住它。
因此,在水銀色的陽光中,它朝那個名叫志雄的男人走了過來,如掉進夢裡的幽魂一樣,輕飄飄地在他那彌散著消毒水的記憶中響起。
“爸爸,你是來找我的麽?”
他繼續說。
“爸爸,你是來救我的麽?”
他虛弱地笑。
“可你來晚了啊,你已經救不了我了啊。”
他說著說著,輕飄飄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就像是在空氣中流浪了許久的灰塵,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敵不過時間,失去了力氣,無望地墜落到地上。
“可我...也還不想死,但是...但是,我好像...早就已經死了。”
他還在說,喋喋不休地說,恍若一場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處心積慮的噩夢。
“死了以後就一直留在這裡,爸爸...我好孤獨,好無聊,爸爸...來,陪我玩吧,來抓我,抓不到我的話,你就留在這裡,和我一起...慢慢地死掉吧。”
志雄茫然地睜開眼睛,水銀色的光芒輕盈如幽魂,透過窗戶外的蒼白,悠遊漫遊地散落到這一方並不怎麽寬敞的空間中,照亮了白色的窗簾,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鐵床,白色的床單,還有那一個穿著白色病服,半躺在床上的男孩。
窗外無風,放眼望去,除了水銀般的白色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余的事物,男孩低垂著眼簾,微笑地看著他,沉默不語,一副看似歲月靜好的樣子。
志雄當然認得這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因為在不久之前,男孩還在喊他叫爸爸。
“爸爸,你怎麽不說話?”男孩一臉不解,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是因為我死了...所以,爸爸你就不喜歡我了麽?”
“胡說。”志雄不知所措地顫抖著,喉嚨哽咽,巨大的悲傷在他的體內發作,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孩,“我怎麽會不喜歡你,爸爸我啊...”他流著淚說,
“可是最喜歡你了。” “那你要陪我玩麽?”男孩微笑,“玩我剛剛說的,捉迷藏的遊戲。”
“捉迷藏麽?”志雄訥訥地說,“要怎麽玩...孩子,你能告訴我麽,我到底要怎麽做,怎麽去抓,我才能留下你。”
“我好想你,孩子,”他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真的...好想你。”
“想麽,可是想又有什麽用呢?”男孩低聲說,“光是想又不能解決問題,光是想,又不能把我的病治好,所以,我到底還是死了,其中的原因就是因為,爸爸你太過沒用了,永遠只是把想法停留在想上面,永遠也不敢放開手腳去厲害的事情啊。”
“你應該要去爭,要去搶,要把所有的屬於你和不屬於你的東西都搶過來才行啊,如今落得這個下場,完全就是因為你不善於爭搶,也不懂得怎麽拚盡全力地痛恨這個世界。”
“來吧,來尋找你的痛恨吧。”
“這就是我要和你玩的捉迷藏,我就是你的痛恨,你要不停地尋找我,不停地追緊我,直到把我抓到, 然後把我吃掉,讓你的痛恨顯露出來,讓你的痛苦放大到極限。”
“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毫無征兆地,男人與男孩之間的距離開始拉長。
男孩在忽起的一陣半透明的微風中淺淺地笑,飄渺的聲音穿透了空氣,即使間隔萬裡,也在一瞬間,落入到男人的心裡,“你到底是有多痛苦,又有多憤怒。”
....
當那把灰燼般的長刀再次砍在怪物的骸骨上的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這一次,森白色的骨骼居然沒有斷裂,在長刀鏗鏘有力地落下以後,甚至沒能留下一道淺顯的白痕。
因為一隻手從骨骼裡伸出了出來,一把抓住了那把刀。
然後,狂風驟雨般的攻勢陡然靜止了。
阿七無法松開那把刀,也無法將刀從那一隻純白色的手掌中抽出,一時間,便被懸掛在了半空,無法前進,也無法撤退,儼然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然後,怪物順勢地探出它的那一隻血肉模糊的巨大手掌。
它將這個瘦弱的年輕人一把抓到自己的手裡,就像是玩弄一塊橡皮那樣,用手指分別夾住他的頭和他的腳,發狂地拉扯,試圖就這樣將他撕成兩段。
可是,這個年輕人的身體柔韌異常,不論它怎麽用力地拉扯,也無法將他的身體扯開,撕碎。
在那無止境的憤怒之下,它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決定不在拉扯,而是把他摔在地上,憤怒地用腳去踩踏,想要把他砸扁,碾為齏粉。
用它的憤怒和它的痛恨,將他從世上徹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