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倫城以北百余裡,一處隱蔽的山谷中無數火光閃動,夜風中不斷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響。靠近到山谷附近數百米,便可以輕易望見谷中成百上千的行軍帳篷。
這些帳篷大都極為破爛,幾根經過簡易脫水處理的粗壯樹枝構成了它們的主體框架,外面再包裹上一層沾滿汙漬血跡的破麻布,遠遠望去簡直像一片滋生於大地表面的膿瘡。數不勝數的亞人、混種混居其間,偶爾還能看到一兩頭體型龐大的山妖,他們披掛著殘破的皮甲和木盾,手持鏽跡斑斑的砍刀和歪七扭八的木矛——如果不是大多士兵看起來都頗為強健,渾身散發著陣陣凶蠻氣息,大概沒人會將他們和“精銳”二字聯系起來。
不過令人奇怪的是,整片營地的軍帳在寒酸程度上大都相差仿佛,然而各個區域之間的排布方式卻有著天壤之別。靠近中軍的位置,各處帳篷彼此相隔的距離、架構的方式似乎都經過了精確的計算,四周甚至布置了防火措施和大量明暗哨卡,顯得極為嚴整。
與之對應的則是前後兩部,這群佔據了營地七成區域的亞人和混種呈現著各種與軍營格格不入的混亂,有人圍著篝火燒烤著白天獵來的獸肉,有人抓著綴滿補丁的皮製酒壺往喉嚨裡猛灌劣質酒水,而酒足飯飽之後精力過剩引起的罵戰和鬥毆更是屢見不鮮......
中軍大營建立在山谷中央一處稍高的塬地上,此時,一位須發灰白,臉上皺紋密布的混種老者正微微佝僂著身子,捋著胡須望著遠處混亂的景象,渾濁的眼眸中充滿了憂慮之色。
“大祭司,天涼了,您不該再在這裡吹風了......”身後傳來侍衛輕聲的提醒。
老者沒有應答,依舊默然注視著前方,半晌,深深地歎了口氣。
“行啦,克魯格,別作那些無用的擔心了——”一陣破風聲響起,混種老者卻不閃不避,只見一團衣袍被凌空拋來,恰好落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這樣的情景,不是在我們召集部落聯軍的時候就已經預想到了麽?”背後那人漫不經意地說道,同時大步上前,來到老者身邊,隨手幫他整理好了剛剛披上的棉袍。
那是一位約莫四十歲上下、身材高闊雄壯的亞人,莫說與他矮小的同族相比,即使是站在克魯格這個半獸半人的混種旁邊,他的塊頭也顯得整整大了幾圈。
男人回頭看向兩側的侍衛,揮揮手道:“我要與大祭司商議軍情,都先去吃飯休息吧,明日還要打仗,給我把氣力養足嘍!”
“是,將軍!”侍衛們聞言面色一喜,紛紛行禮退去。
待到眾人的腳步聲遠去,大帳所在的塬地上僅剩下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克魯格看向男人道:“索雷托,這個時間點你不是應該在前軍坐鎮麽,怎麽回來了?”
“坐鎮?有什麽好坐鎮的,那邊的情形你又不是看不到!”索雷托翻了翻白眼,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凱倫城就像一塊滴著香油的肥肉吊在咱們這幫窮鬼眼前,別說是那些個不成氣候的小部落,就連我們朔風自己的戰士不也快要發瘋了麽?”
他指了指方才侍衛們離去的方向,“那幾個是羅諾家的小子吧?我聽說他們家裡今年春天才遭了雹災,就等著這回多搶些東西回去重新添幾頂帳篷,不然連這個冬天都難熬......”
“行了!”克魯格喝止了他的絮叨,“哪怕獵物近在眼前,也不是我們廢棄軍紀的理由——還有,你少在我這裡敲邊鼓,
這次我們只動赫克托夫的部隊,我不管你和下面的幾家首領是怎麽商量的,這次我們都不可能踏入凱倫半步!” 索雷托臉色有些難看,“就為了和克萊維爾那不值錢的約定?只要殺了赫克托夫,整個凱倫都唾手可得,那時候他又能拿我們怎麽樣,他只是區區一名調香師,又不是熔爐騎士!”
“膚淺!”克魯格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你以為我為什麽要答應他絕不侵犯凱倫以及周邊農莊的條件?是因為畏懼他的武力?”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我們拿下凱倫又能怎麽樣,黃金王朝能容忍我們幾天?迪可達斯離這裡只有二百裡,他們只需要派五十位羅德爾騎士,配上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就可以把我們所有人吊死在懺悔架上,或者更慘——亞人喂了慢性毒藥拉去當開山填河的苦力,混種被送進角鬥場用鮮血和生命去取悅他們的貴族,最後用錨鏈貫穿山妖們的腹腔,再給他們披上華麗的金甲用來當拉車的牲畜!”
“可不拿又能怎樣?”索雷托臉色漲得發紫,梗著脖子辯駁道,“難道你能保證我們走後,克萊維爾就能當上凱倫執政官?能保證他坐上那個位置以後還能信守承諾,把約定的糧食和藥物送來,還能保證以後大家都有生存的空間?”
“我不能——我當然不能!”克魯格瞪大雙眼道,“可我們還有更好的選擇麽?”
“要不然就把凱倫洗劫一遍,帶著東西直接走,格密爾山區那麽大,迪可達斯就算真來人也找不到我們......”
“你放屁!”克魯格氣得須發皆張, 跳起來踢了索雷托一腳,“格密爾再大,大得過亞壇?還把凱倫洗劫一遍,你打算殺多少人?古龍那位半神才從這裡路過,我們就做下這樣的事情,跟把羅德爾那兩位陛下的臉踩進土裡有什麽區別?那樣我們還有幾天好活?”
索雷托被駁斥得啞口無言,隻得憤憤起身道:“我繼續去前軍巡視了,一會兒如果圖拉克那家夥回來我再帶他來見你。”說完,他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望著那道背影,克魯格深深吸了一口氣,布滿血絲的雙眼中流露出一股濃濃的疲憊。
索雷托比他年輕十多歲,兩人數十年來一直親密無間,也正是在二者共同的智慧和努力下,朔風部落發展得越發興盛,以至於漸漸將格密爾南部的眾多亞人、混種部族凝合起來。然而隨著力量的擴張,部落中很多人的野心與欲望也隨之膨脹,僅僅位於他一人之下的索雷托更是如此。
克魯格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早年饑寒交迫又戰亂橫行的生活極大摧殘了他的身體,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如此看重凱倫城的戰事,如此不留情面地批駁索雷托——只有讓凱倫城安安穩穩地過渡到克萊維爾手裡,讓索雷托學會站在他的高度思考局勢,他才能安心放手。
一陣冰冷的夜風吹來,老人情不自禁地緊了緊身上的棉袍,喉間滾動出幾聲痛苦的咳嗽。
“願天佑吾族——”望著天穹之中清冷的滿月與暗沉的黑月,克魯格心中默默祈禱道。
他沒有去看黃金樹,因為黃金律法容不下他們這些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