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可有感覺五感都仿佛被溶解剝離?”待渡鴉先生的粗重喘息終於逐漸平複,我們的大祭司不僅沒有上前安慰,反而饒有興趣的追問起使用感受來,如此看不清氣氛的舉動自然為他換來了一記眼刀,“剝離是自然,我感覺我幾乎就要被切碎如同你那一堆碎片拚起來的鏡子一樣了!”渡鴉先生語氣不善,我拉著他的衣角希望他能夠稍微冷靜一些。
“那溶解呢?”我們的大祭司看不到我的動作和我以眼眶中不斷晃動的火焰所提示的事,因而隻當是渡鴉先生在一本正經的測評著他的作品,還追問了起來,“可有覺得深陷其中,想要順著那鏡面碎裂的縫隙流入鏡中的迷宮?”我有些擔心的扭頭望向渡鴉先生,但他或許是因為太過了解好友的性格,也可能只是單純被氣到沒了脾氣,我沒從他臉上看到憤怒。
“不,你想多了,我疼的逃跑還來不及,哪可能想要待著不走?”渡鴉先生雖然並沒有真正生氣,但嘴上還是不饒人的,“就像很多年前那樣,你總覺得苦痛更容易令人屈服,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的大祭司微微偏過頭,顯然是仔細聆聽的模樣,渡鴉先生雖然有著收藏的愛好,但在這種事上倒是不會藏私,“你或許應該試試歡愉,雖然這方面你不是行家。”
“相信我,歡愉是最難以掙脫的泥沼。”渡鴉先生見我們的大祭司聞言若有所思的模樣,攬過他的肩膀進一步引誘起來,“在我的家鄉,哪怕現在也是這樣,浪潮的聚落中,有的是人自願以身心融入歡愉之中。”渡鴉先生說出這些話時喉中的笑意幾乎掩蓋不住,但那壓抑的笑聲乍聽起來反而更像是吞咽下淚珠的哭泣,“你可得抓緊時間,浪潮大人不會停留太久。”
我們的大祭司仍在認真思索,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肯定早已神遊天外,他在從前就有事回這麽白日做夢的進入漫宿,現在漫宿的高牆將他拒之門外,我很好奇他如今會去往何處呢?我們的大祭司不會回答我如此玄奧的問題,我可能終生都不會知道答案,但另一件我才剛剛開始感興趣的事,我相信渡鴉先生能夠回答我,“浪潮大人要回去漫宿了嗎?”
“嗯?”渡鴉先生大概是沒想到我竟然會在他們二人的對話中突然插嘴,他那鳥骨做的面具在他轉頭時幾乎啄到了我的眼睛,我想我可能坐的離他太近了,於是一面拉開距離一面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哦,你問這個,不,浪潮大人他,情況有些特殊。”渡鴉先生回答的吞吞吐吐,我有些不開心的垂首,但作為一個明智的學徒,我知道此時不該繼續追問。
“浪潮大人有一個計劃,他需要花些時間來做準備。”渡鴉先生見我識趣,滿意的點了點頭,但我們的大祭司不知道自何處回神,剛好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反而代替渡鴉先生回答了起來,“當然,你知道浪潮大人很少會積極的努力去完成什麽,如此順其自然的態度加上有人正在擔任其中的阻礙,我估摸著他還得花上不少時間才能真的將此事付諸實踐的。”
“而在那之前,我會先完成我的計劃,當然這需要光陰鑄爐大人的幫助,所以我得盡力完成她的委托。”我們的大祭司以指關節在鏡面上敲了敲,“渡鴉,你說得對,我得花些時間來改變一下我的設計思路。”如此說來,他便是接受了渡鴉先生的建議,這令我更為好奇,渡鴉先生倒是松了口氣的,“想了這麽久才決定好?我記得你以前可沒有這麽拖拖拉拉的。
” “我是在想其他事情,因為你提到了我從前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我實在沒什麽印象。”原來是迷失在回憶之光中了,難怪走神了那麽久,若不是知道我們的大祭司無需休眠,哦,不,現在他需要了,但他應當也才方才睡醒,總之我差點以為他就那麽坐著進入了夢鄉,“但畢竟你我都經過了如此之多的年歲,以至於我方才花了些時間去將記憶重新整理了一番。”
“那你想起來了沒有呢?”渡鴉先生的身形比我與我們的大祭司要矮小些,因此他坐在祭壇上腳不沾地,能夠晃著腿說話,倒是頗為俏皮的模樣。“我可以確信我沒有做過你所說的事,但倒也不是完全沒個思路。”我們的大祭司說著左右摸索到了一塊煤炭,蹲下身子塗抹了一陣,便見那煤炭幾乎少了一半,隻留下遍地黑灰,唯一未被侵染處則是眼睛的模樣。
“是,那麽你想要怎麽解釋?”我看著這粗劣的畫作不知為何感到十分熟悉,但我更在意我們的大祭司手中所拿的本該是我的晚餐!而渡鴉先生自然也認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半開玩笑道,“隔牆有眼?”我無法理解他們二人的啞謎,但見我們的大祭司並未點頭也未搖頭的樣子,便知道這又是我不會得到解釋的對話了,“有眼,但所隔無牆,也不僅是牆。”
“那眼睛是門,或者是路,甚至算是橋梁?”渡鴉先生的暗語使我想起了那位工程師先生,也不知道他的工程如何了,或許他早已出師未捷身先死,又或者他正站在隱秘世界的彼岸遙望並且嘲笑著我的無知,“你我如今身在眼中?那它所見究竟是何處?”我們的大祭司依舊把玩著我的晚餐,我盯著他的手指生怕他又將那僅剩的半截也塗抹到地上作為回應。
“你我皆在注目之下,而眼中則是。”我們的大祭司在關鍵的地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是否要告知渡鴉先生這鮮為人知的秘密,又或者真的如他所說,我們所有人都在被什麽東西監視著,因而他畏懼這無形的視線而不敢作答,“則是輝光。”最終我們的大祭司還是如我所了解的那樣總是難以保守秘密,即使這可能會為他帶來災禍也無法抑製他的激情。
只是這答案出人意料的些,渡鴉先生陷入了沉默,雖然他戴著面具,但我能夠想象他此刻一定瞠目結舌。“你居然能夠從哪種絕境生還,實在是不簡單,同樣我害的誇你一句膽大。”這次輪到我們的大祭司來對渡鴉先生進行說教了,“你應當慶幸他不想將你留下,否則我在那半夢半醒間,甚者算得上是自身難保,可沒有足夠的能耐隻那麽一把就將你拉出來。”
“你,你既然知道我是如何解脫,想必你也知道我是經由何等途徑墜入其中的。”渡鴉先生結結巴巴的談論起了更多我聽不懂的話,我只能感覺到他這吞吞吐吐中蘊含著無限的心虛,而在更深處甚者帶上了幾分同情。“我知道。”我們的大祭司聞言將手中的半塊煤炭重新放置到祭壇之上,而我只在他手指離開的那一刻便將其奪走,“畢竟我可是造夢的行家。”
“編織記憶與打造夢境本身並無太大區別,因此我的夢境為何物所染,我的記憶被何者所侵,我自然都知道。”我們的大祭司說的雲淡風輕, 但哪怕是我也能夠聽出話題變得極為不妙,可一向機靈的渡鴉先生此時卻仿佛缺根筋一般上趕著繼續追問,“他是誰?”這不是一句問句,渡鴉先生此刻在心中想來已然敲定了人選,只是需要確認一下自己的判斷如何?
“瞧。”我們的大祭司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指著東方讓我們順著他的手指遙望,正看到那天際的曙光尚未撥開迷霧,那低垂的紅色太陽隱於雲霧之後如同被繭殼包裹的幼蟲,“那太陽,不正像一顆流血的眼球嗎?”說話間,那太陽升的更高,那雲霧皆被染紅如同棉絮染血,倒確實近乎就是我們的大祭司所描述的模樣,只是,失去了視力的他究竟是如何得見?
“那你的計劃?”渡鴉先生拽著他的手腕,以己身遮擋了那太陽的視線,還刻意展開雙翼來使自己所蔭蔽的范圍更大些,而我們的大祭司面對對方的關心反而笑了起來,摸摸索索的抓住了渡鴉先生的肩頭想要推開,但幾次未果後便知對方決心如此,隻得解釋道,“從前他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現在可就只能看個大概了,畢竟我已然封住了輝光的出路。”
渡鴉先生仍是不解,但好歹是明白我們的大祭司早有準備了,頗為尷尬的放開了他,轉身整理了下衣物,回頭便見我們的大祭司已經將蒙在眼前的紗巾解下。此時的他的眼眶早已不再空洞無物,渡鴉先生走近些便看出他以蠟油封住了大半,但可能是因為輝光無孔不入,又或者是因為疼痛使其無法做的太過精密無缺,仍然時有些發光的微粒於睫毛處氤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