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渡鴉先生是在給予警告還是單純危言聳聽,又或者是因為我恰巧躲過了他所說的那些可能,畢竟時間又過了半年,而我的身體並沒有產生半分異樣。一個身為漏網之魚的幸運兒?或許吧,我不確定。不過此時我幾乎已經確認我的父母這次大約是被轉輪大人呼喚的太過深入以至於回到了自己所生長的地方去了,就如同我的爺爺奶奶,以及其他祖輩一樣。
這段時間花店的生意愈發冷清,來來往往的人們口耳相傳的皆是渡鴉先生的酒館中又出了什麽新花樣,唯一還會來光顧的是一位平日裡就十分扎眼的客人,烏魯克的居民們都稱他為祭司之類,我不知道他崇拜的是哪位司辰或是他們的具名者與長生者,或者只是一位偷偷越過了漫宿高牆的靈體,而若是直接問起他本人,他也大抵是用一些奇怪的話糊弄過去。
“難怪人們大多覺得你是個騙子。”我望著坐在櫃台前一言不發的祭司先生聳了聳肩,我記得在十年前,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祭司先生那帶有煽動性的演講與口若懸河的本事確確實實的曾為他吸引了一大批聽眾,但如今他卻因為總是在關鍵問題上閃爍其詞以及細想來大多不著邊際的言辭在今天終於使他失去了最後一位聽眾,當然,或許是倒數第二位。
“再同我說說吧,關於您那位主人的事,你侍奉並且深深臣服的那位?”與他同樣慘淡經營的我往日也是健談的人,只是在長輩面前會變得拘謹起來,但現在除了幾個年歲不小的常客還偶然來瞧兩眼外,年輕人沒有一個再願意踏入這門檻半步的,而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說句不禮貌的話,他們哪怕不是因為囊中羞澀,以他們的年紀也對那些花草有心無力了。
“來嘛,多和我聊聊。”我實在憋得難受,只能與祭司先生搭訕,或許是因為他的身上時常散發著肥料的氣味,往常門庭若市時,那些顧客便會自發的使他遠離此處,說是免得汙染了花香,我總是對那些話語覺得好笑,他們想必不知道這些令人沉醉的香氣也是由那些令人生厭之物澆灌而出的,連帶著我這位花匠其實每日忙碌完也難聞的幾乎像具死屍一般。
所以我每日結束工作後都會清潔自己,再為自己佩戴上一些即將凋零的花朵,那時的它們總是奮力的吐出最後一點香氣來,因而最是適合拿來遮掩那些糟糕的氣味,不過最近它們或許是因為堆積的太多,我竟然從它們中的一些身上嗅到了腐朽的味道,而此刻它們甚至還含苞欲放,又或者那些氣味來自於我,我最近清潔的更加平凡,以至於皮膚都變得松垮了。
“我可是你的長輩,或許你應該對我尊重點。”祭司先生滿臉無奈,他看上去不比我年長多少,雖然他自我還是個孩子時便容顏從未改變,但就是這年輕的容貌使得我在他面前並無緊張的感覺,甚至我都能夠毫無顧忌的對他直呼其名,畢竟是他親口告訴我他並非我的客人,也不會照顧我的生意,“我只是一個快遞員,我得確保我的貨物能夠送到本人手上。”
“你已經在烏魯克待了太久了,是什麽人你找到現在還沒尋到人影?”要我說,那位寄送貨物的人多半是寫錯了地址或是乾脆在捉弄他,烏魯克的人員流動並不十分頻繁,十年都不曾見面的人,八成不是永遠搬離便是不在人世了。“我已經找到了他,我再說一遍。”祭司先生總是那麽好面子,而我早已習慣於不將他那些言之鑿鑿的話當一回事,和所有人一樣。
“時機不到。”這是祭司先生給出的理由,我不是沒有追問過,可他從來不願多談此事,但這次他終於多說了幾句,“這件事實在是考驗我的耐心,而我已經沒有第二個十年可以等待。”祭司先生說到這話時直勾勾的盯著我瞧,就仿佛那委托他寄送貨物,以至於使他蹉跎光陰的家夥是我一樣,那可真是沒有道理,十年前我可還是個連單詞字母都不認識的孩子呢。
“你可不要怪我老生常談,雖然花草更喜愛那令人不快的氣味,因為那意味著肥料,但我們人類可不能靠這個過活。”我被祭司先生盯的渾身不舒服,但也不想這店裡唯一的客人也被自己趕走,若是如此我該多寂寞啊?我一面俯身假意尋找著我其實就放在最顯眼處的花枝剪,一面學著那些人的話勸說起祭司先生來,“我想,也許你總得學著習慣於清理自己。”
“我無時不刻不在清理自己。”祭司先生說話真是越來越誇張了,“自內而外。”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否則他聞上去就不會是肥料的味道了,老實說,即使是常年接觸那些肥料的我,哪怕真的哪天沒有清理自己,或者是忘了穿著手套防護之類直接跌進了大坑之中,和那些黏黏糊糊的東西來了個近距離接觸,估計也比祭司先生要好上一些,畢竟它們流於表面。
而祭司先生,我簡直可以誇張的說,他就像是以那些枯萎凋零的花草堆積而成的肥料為食一般,從內到外都被那蔓延的腐爛醃透,甚至他的肩頭還有其他一些皮膚有著些許破損之處還生長出了蘑菇。我與我的父母祖輩,我們身上所裝飾的花朵乃是我們自己辛辛苦苦培育而成,最終選了些邊角料來別在衣服上作為裝飾的,而祭司先生的蘑菇卻仿佛自他體內生出。
“或許是您的清理方法出了問題,又或者你總是關注於無關緊要的地方。”我看得出來祭司先生的頭髮與衣物其實都還算是乾淨,而那些令人不快的氣味大多都是自他皮膚的裂隙中連帶著那些蘑菇與湧出的膿水中散發,我便猛地轉身,拿著花枝剪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出人意料的抓住了其中一隻蘑菇的冠狀根部,我對於力道精湛的掌控使得它沒有被一刀兩斷。
“這個,你需要清理掉這個。”祭司先生扭頭便看到了我的目標,位於他肩頭的那隻最大的蘑菇,他極為罕見的失去了往日即便遭人唾棄時依舊同那腐朽的氣味一道散發在周身的從容,轉而對著我大聲怒吼,近乎歇斯底裡。我自然能夠理解他,畢竟如果有人想要摧毀我的花圃,我的反應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沒人會能夠在自己珍視之物遭到破壞時仍舊保持冷靜。
“放輕松,先生,我下手很快的。”我的花枝剪極為鋒利,祭司先生知道只要他動作太大,那剪刀便會瞬間割斷蘑菇的咽喉,因此他雖然未必控制手腳,此刻卻依舊動彈不得,只能在口中對我發出陣陣威脅,說我的所作所為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並且受害的不會只有他一個。我會是另一個,對嗎?這樣的恐嚇我見得太多,但我確定他如今真的十分需要改變。
“別緊張,先生,冷靜些,聽我說,改變的陣痛不會持續太久,你會喜歡全新的自我。”祭司先生緊盯著自己肩頭的雙眼開始轉而注視我, 渾身緊繃的身體也如同斷線般舒緩下來,看上去他覺得我會試圖先以言辭來說服他,而雄辯正是他最大的特長,而我,如渡鴉先生所說的那樣,我們全家都笨嘴拙舌,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在能以肌肉爭辯是絕不用口舌。
面對祭司先生的循循善誘,我左耳進右耳出,臉上沒有半分煩躁反而浮現出了勝利的神情,隨後在下一秒,我的手腕輕輕抖動,那最大的蘑菇便被連根拔起,但當我看清那些根系為何時,我才知道祭司先生所說並非警告而是忠告。抱著僥幸心理,我又將那蘑菇拔起了幾寸,但它那深植於血肉中的根系堅韌異常,甚至還在不斷運送著養分仿佛相互糾纏的血管。
不,那就是祭司先生的血管,也是他的血肉,如今他的臉上滿是苦笑,而我看向他那並未如我所想會有血液滲出的傷口,其中蠕動堆疊,還時不時如同肉芽般探出頭來,但大都被祭司先生按回了體內的乃是無數的菌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我那本就比尋常人更有活力的心跳此刻加速的幾乎引發心悸,而或許是因為血液的加速流動,我發現我的四肢麻痹了。
“祭司先生,你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蘑菇。”我在舌頭麻痹之前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隨後便連尖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手中的花枝剪變得沉重異常,我往後跌坐了一步它便直接自我手中滑落,拽著那比我想象的更加結實的蘑菇落了地,而它的根系即使經歷了如此暴虐的拉扯仍未斷裂,甚至還如同繩索落地般盤起了一團,“我,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