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同那個孩子聊了聊關於他自己的事,當然,主要是他自己不斷的向我提及,我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饒有興趣的聽著。但大概是隻他一個人說個沒完讓他感到無聊了,又或者他覺得我對他的故事不感興趣,他越說臉色越窘迫,最終他左顧右盼的似乎發現了什麽,臉上露出了些許焦急的神色,又草草的邀請了我一次,便放手自牆頭墜下,一溜煙往城區跑去了。
“先生?”有人自入口處呼喚了我一聲,我聽出那是教師先生的聲音,我想那孩子應該正是因為遠遠地瞧見他過來才趕忙跑走的,我轉過身去,示意自己雖然像是蠟像一樣盯著牆頭髮呆,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教師先生見狀對我點了點頭,三兩步便走到了我的跟前,我注意到他裝種子的口袋癟了不少,想來是勞碌了好一陣,但收獲也是頗豐的,“恭喜。”
教師先生聽到我的道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注意到我的視線正聚焦在那種子包上,馬上猜出了我賀喜的緣由,友善的對我點點頭,“是啊,今年的新生兒們也幾乎都種下了種子,還有一些長勢平平的,我也幫他們修整了一番,還拔去了些雜草,捉了幾條蟲子呢。”教師先生的聲音如同我們的大祭司一樣清亮,他的語氣貌似愉快,但他那難看的笑容暴露了他。
我關切的注視著他,這在他看來近乎拷問,才不一會兒便在我的視線中投降了,“是的,是的,我沒能完成規定的數量,有一個孩子連帶著他的母親都失蹤了,而且恰好就在昨晚,我們差點就趕到了。”被迫談及此事,教師先生的聲音愈發沮喪,“他們的屋子早已人去樓空,我問了他們的左鄰右舍,勉強打聽出來大概是與一位獵人發生了衝突,隨後就被帶走了。”
“你應該知道獵人都是些什麽人吧?”或許是因為我的沉默寡言,教師先生總是擔心我會不會是一個技藝高超但沒有見識的人,當然我確實不及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他見多識廣,但星辰神殿中有時也會有獵人造訪,只是他們大多三緘其口,我很難打聽出他們的工作來,可不說顧名思義,我光看著他們的日常委托便能夠判斷,多半是些在追獵著什麽東西的人。
我點了點頭,教師先生臉上的表情十分克制,但我仍然能夠從他的微表情中看出他著實松了口氣,“那便好,我就這件事去問過了我們中那位最年長的導師,但他只是說讓我不要去管獵人的閑事。”教師先生急躁的拉扯著頭髮,我真是擔心他會不會用力過度將那如同荊棘般乾枯的花莖不幸這段,“但獵人會殺死那個孩子,甚至在那之前就會殺死母親!”
教師先生添油加醋的向我抱怨著他眼中的獵人們,說的仿佛他們只是無血無淚的殺手,隨時準備在孩子面前殺死父母,或是在母親面前帶走父親,驅逐幼兒。他說的十分誇張,或許他真的見過這樣一位糟糕的獵人,但在我接待的那些身為獵人的客戶中,沒有如他所說的那樣渾身血汙,靴子斑斑點點,刀刃上都是暗紅色的斑駁鏽蝕的那種形象的人出現。
我想起了那日潛藏在我的影子中的那位先生,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他確實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他的裝扮倒是有些接近教師先生所描述的那樣,不過他表現的彬彬有禮,並非教師先生所說的粗魯之人,或者不如說,大多數穿著獵人製服的訪客都是衣著整潔,知書達理之人。不過,我知道任何群體中都存在著異類,或許教師先生就如此不幸的遇上了一個。
教師先生那連珠炮似的說話方式很快就讓他自己都口乾舌燥了,但此處令我感到最滿意的一件事就是乾燥到令人舒適,因此他只能咽了咽自己的口水,重重的咳嗽幾聲算是結束了之前的話題,隨後他便轉彎抹角的來邀請我與他一同去找那個獵人,或許搶在他殺死孩子之前為他種下種子的話,他能夠看在沙船的兒女們的面子上留下那孩子一命也說不定。
“獵人們隻跟著太陽的影子生活,如果我們動作夠快,使那孩子居於陽光之下,他便拿我們沒有法子了。”我一直都沒有對此事表態,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或許他將此當做是一種鼓勵和默認,“獵人們總是會小心翼翼的抹除自己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但這位獵人顯然沒有他的同行們那麽細心,他沒有注意到那位母親留下了足以求助的記號。”
“他們的足跡向來難以追尋,但這是一次機會。”教師先生期待的看著我,我知道哪怕我不答應他也會一個人去,將我扔在這裡直到他回來,雖然我早已習慣了無聊,但我還是更喜歡有些事情做,何況若是對方是我的那個客戶,是我認識的那些彬彬有禮的人們中的一個,也許我還能幫著教師先生打消他對於獵人們近乎妖魔化的偏見,因此我點了點頭。
“那麽事不宜遲。”教師先生喜笑顏開,他已經完全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拉著我就往據點的深處走,一路上路過的房間隨手拿上幾樣東西裝進口袋,等自後門繞出城時,他已經可以說是將自己武裝到了牙齒。掃視一圈,我看不出痕跡留在何處,教師先生神秘的笑了笑,指出那位母親曾經被自己種下過種子,作為播種的人自然能夠看清那些新芽的去向。
那倒是件方便的事,教師先生步履匆匆,我隻按我的步調跟著他,聽著他有些的擔憂的提起他越是離得近,越能感覺到今年的新芽生長的不妙,枝杈上光禿禿的,就連從前生長好了的葉子都消失了不少。我聽得專心,直到一股沒來由的寒意自脖頸後面傳來,在下一秒,隨著一陣輕微的刺痛,我的頭墜落到了我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中,謝天謝地沒有變形。
我聽到教師先生在與什麽人理論,對方則是以帶著輕浮意味的笑聲連連賠罪,他們都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我只能自己加大了活力將它重新焊接回脖子上去。等我調試妥當,他們已經在談及關於那個孩子與他母親的事了,順著他們的手指,我看到了那個被限制了行動的母親與她懷中的嬰兒,她看上去與彌阿的其他人並沒有什麽區別,但那孩子確實與眾不同。
那女人見我在注視著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將她的孩子舉高送到了我的眼前,即使隔著一層布料,我也能夠看到這孩子源源不斷的往外泄露著勃發的活力,這在這個年代可以說十分罕見。當去除最後一層掩蓋後,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了,那個看上去不聲不響安睡著的孩子,看上去竟完全是一塊石頭的模樣,偶爾有些柔軟的部分都顯得如同瑕疵汙漬。
理論上,像這樣的生命是無法存活的,至少是無法存活的如此有力,這孩子的存在正如同我那不幸混入了些許外物的煉金產物一樣,是一種以現有的密傳無法解釋的例外。我伸手接過了那個孩子,並非由於同情而是因為好奇,這幾日我一面工作一面也在盤算著將自己打造成那如同我們星辰神殿最深處的工坊那樣能夠容納火種的燈具,而非僅僅只是耐燒的蠟燭。
那位礦石的孩子為我提供了靈感,但人類的婚姻畢竟不能等同於合金的儀式,在我一籌莫展甚至在考慮放棄之時,這個孩子雖然無法告知我具體的方案,但至少提供了一種可能。或許我根本無需考慮如何將難以相容的材料焊接到一起而不斷裂開來。我們在製造合金時,也會遇到這樣的麻煩,但感謝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時我們能夠找到一些天然的合金。
隨後我們便只需以金接上金,以銀焊接銀了,我懷中這個孩子柔軟處與石頭相連的部分就是這樣一種天然的合金,只是我尚且還未能鑽研出合適的技藝來支撐我的工作,現在就收集起原材料來多少有點為時過早。此時那個女人像是覺察到了什麽似的,反而開始問我討要起她的孩子來,我想若是這個孩子今日能夠從獵人手中逃脫,大概得靠她將其養大成人。
想到這裡,我毫不猶豫的便將那孩子臉上的布料重新為他蓋上,送回了他的母親手中,看著她雖然自己渾身發抖但仍舊死死護住孩子的模樣,我有些期待那個孩子長大成人後那交界處的合金能夠相融的更好,到時候自己問他借上一些也不至於危及他的生命。
此時教師先生與獵人先生的爭執也到了尾聲,獵人先生坦言留著他們倆只是作為吸引那位違背了規則的父親的誘餌,至於那個女人雖然是自己的目標,但教師先生想要帶走也就罷了,至於那個孩子,他笑的有些惡作劇得逞的輕蔑,“您大可以試試為他播下種子,若是真能夠不很快枯死,讓給你們教師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