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上學的時候,隻覺得生活無比枯燥。每天都是循規蹈矩地上學和回家,面對的都是相同的事物。
黑板、作業、上課鈴和下課鈴、閉著眼睛都會做的早操、油膩到擔心打滑跌倒的食堂地板……不知不覺地連教學樓裡每段樓梯的台階數目都記得一清二楚,上學途中順手買的早飯也厭倦到食之無味。有時候體育課還會被主課理所當然地擠掉,只能繼續宛如坐牢般地坐在教室裡聽候發落。好不容易迎來小長假,卻發現和雙休日合並到一起去了,約定好的幾天小長假裡有兩天是本來的雙休日。
人在這種生活裡過久了,便會厭倦這種一成不變,甚至會產生憎恨之心。
這也是理所當然,黑板上的知識和作業裡的問題有什麽值得喜歡的,熱愛學習之所以會成為大家都向往的美德,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很難做到,學習終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誰又會在面對“喜歡的東西是什麽”這個問題的時候回答說自己喜歡做早操,真的喜歡做早操的人也不可能喜歡每天在規定的時間裡被學校像趕羊一樣趕到操場上,儀式性地做上一回之後又像趕羊一樣趕回教室裡。令人憎恨的事情一成不變地繼續,只會令人更加憎恨。
如此循環往複,人自然會期待生活裡發生一些小小的失控。例如在班級裡有鼻子有眼地傳出我暗戀前桌阮文竹的“謠言”時,一天裡就連續有三個還是四個同學面帶心照不宣的曖昧微笑問我謠言是否屬實;然而這也怪罪不得他們,我在聽說其他同學的暗戀傳聞之際也會在面露“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麽這麽大驚小怪”表情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側耳關注班級裡的竊竊私語。
又例如教室外面傳來其他班級的騷動,可能是非常激烈的爭吵,也可能是打起架了。明明和自己這邊班級沒什麽關系,很多同學卻還是像過節一樣集體出動看看是什麽情況。之所以大家都有這種無聊人士的行為,估計是因為大家心裡真的很無聊。凡是出現生活中的失控征兆,便要如飛蛾撲火一樣群起而至。
我坐在教室裡分神開小差的時候,偶爾會意淫學校裡突然發生喪屍危機。可能是因為那陣子喪屍片看多了吧,不過其他人肯定或多或少有過與我類似的失控類意淫。我幻想或許會有一頭喪屍在上課時如同醉漢般搖搖晃晃地從教室前門闖進來,那個總是板著臉講著校規雲雲的英語老師肯定會像是恐怖電影裡首個犧牲者一樣毫無危機意識地走上前去呵斥,然後被喪屍撲倒在地一通亂啃,死了。其他同學也肯定會驚慌失措大吵大鬧,而我則是其中少數的清醒者,在覺察到大事不妙之後,我會先去觀察能不能從後門及時逃離危機,如果後門也有喪屍進來自己是不是該跳窗,跳窗的話樓下的灌木是不是正好能緩衝接住自己,走哪條路線能夠迅速而又安全地突破無數喪屍的重圍逃離學校,遇到長得好看的美少女喪屍是不是要趁著還沒腐爛先綁起來……
至於之後還要怎麽做,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要不要在意淫裡給自己追加個超能力什麽的,這些就另當別論了。總而言之,雖然喪屍危機這種東西理性地說肯定還是不要發生為好,但我當時真的發自內心地期望過,期望有那麽一股外部的力量,宛如狂風驟雨般摧毀自己迄今為止構築的生活。
就結果來說,我真的在之後遇到了自己的“喪屍危機”,我的生活也確實被摧毀得體無完膚;而過去的舊骨也是一樣,無論本來會走完怎樣的人生,
至少還是走在人道上,卻被我這股外部的力量突然摧毀了。要說我和舊骨在此事上的共同點,那就是我們後來都成了變態殺人狂。 但也不是所有的變態殺人狂都是因為外部的力量而失控的,就好像喪屍危機裡不是所有的喪屍都是因為被其他喪屍咬才變成喪屍的。肯定有些喪屍本來是好端端的人,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裡突然便成為了喪屍。而在所有的變態殺人狂裡面,這種喪屍的佔比說不定才是多數。
我在這次的事件裡遇到的,便是這樣一個變態殺人狂,而我則陰差陽錯地接觸到了他從正常人蛻變為變態殺人狂的全部經過。
要說在以編外執法術士的身份確定加入國家隱秘安全局之後,我身上最大的改變,那應該不是身份,而是心境。
我不再急於送死了。
急於送死——大約沒有比這四個字更加適合評價之前的我了吧。因為在“它”死後自己也沒什麽好追求的了,因為自己不受報應是不可以的,因為自己想要在更加英勇的場合下赴死……我曾經基於這些想法而差點在與舊骨的戰鬥中同歸於盡。而現在有所不同了,我雖然依舊認為自己不受報應是不可以的,也依舊想要在更加英勇的場合下赴死,但已經決定要更加積極地面對這些問題。
或許是因為自己余命無幾,所以反倒是珍惜起生命來了;又或許是青鳥的話語治愈了我的心靈,使我在黑暗的泥沼中得到了些許喘息的機會……
又或許,是我有了某個在短時間內無法解決,必須徐徐圖之的目標。
那隻手……“它”的那隻僅存的手掌,為大術士白駒所奪走,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坐視不理,非將其奪回來不可。
而在不知道白駒行蹤的前提下,如果我還要繼續追蹤,似乎就只有調查舊骨身後之人了。
哪怕舊骨身後之人並非白駒,也肯定與白駒有著相同的目的,所以才會對“它”的遺體有所企圖,而我起碼要先把握住他們所欲何為才可以。
然而舊骨早已被我殺了,我苦於沒有線索,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什麽方向使勁;反倒是青鳥先行一步,追蹤到了相關的線索。
這件事發生在白駒上次現身的數天后,十月底的一天。
最近青鳥總是忙於外出工作,成天不見蹤影,而當我在某個危險重重的地方重新見到她的時候,她將自己最近忙碌的事情全部告訴給了我。
至於這個地方具體如何危險重重暫且不提,先說說青鳥的事情。
“你還記得上次的收屍人嗎?”她以這個問題作為對話的開頭。
“當然。”我說。
“舊骨在脅迫收屍人的時候提到,如果收屍人不服從他,他就會對收屍人的家屬動手,並且把他過去走私魔物遺體的證據抖露出去……”她說,“但是……連我們安全局的人都不知道他以前走私過魔物遺體,舊骨這個成天藏頭藏尾的通緝犯又是怎麽知道的呢?甚至還拿到了證據!”
“這確實是個疑點。”我說,“是舊骨身後之人做的嗎?”
“實際上,那應該是‘中間人’做的。”
“中間人……”我稍微地揣摩了下這個詞語的含義,“是收屍人走私魔物遺體時接觸過的人嗎?你的意思是,收屍人並不親自將魔物遺體出售到黑市裡,而是通過某個特定的中間人完成了走私出售的工作。而就是因此,收屍人才能夠將自己的身份隱瞞至今,既不暴露給黑市,更不暴露給安全局?”
“正是。”她讚同,“所以,如果舊骨手裡有收屍人走私魔物遺體的證據,那麽……肯定是這個中間人出賣了收屍人。”
“也就是說,中間人與舊骨之間存在某種利益交換……或者說是被舊骨脅迫了嗎?甚至有微小的可能……這個中間人和舊骨是同一個團夥裡的?或者舊骨和中間人是同一人物……不,最後這個應該不可能。”
“嗯,收屍人與中間人已合作多年。最早的時候,舊骨甚至還是個不知道隱秘世界的一般人。所以兩者不可能為同一人物。”她說,“我認為只要抓到了這個中間人,就有可能得到關於舊骨身後之人的線索。”
會不會中間人就是舊骨身後之人?但假定如此,中間人又何必通過舊骨接觸收屍人,一如既往親自接觸收屍人不就可以了。
“能再多告訴我一些嗎?”我試著問。
她痛快地點頭了,“正有此意。”
“我還以為你不會告訴我。”
“為什麽?”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追回‘它’的手才會打聽那些線索。”我說,“你不是不希望我這麽做嗎?”
“我是不希望你去追逐那隻手,但是……”她說,“你從來沒有隱瞞過我任何事情,所以我也不應該對你隱瞞任何事情。而且……”
“而且?”
“如果我什麽都不說,你肯定會突然消失吧。”她寂寞地說。
我啞口無言,同時手足無措,而她卻迅速地打起了精神,仿佛剛才的寂寞之色都是幻覺一樣,開始對我陳述起了自己之前做過的事情:
“就在今天傍晚,我進入了柳城東邊的某個小區……”
就在今天傍晚,青鳥進入了柳城東邊的某個小區,來到一處居民樓下方。
根據對於收屍人證言的分析和後續緊鑼密鼓的調查,安全局今天終於鎖定了在黑市中活躍的“中間人”的居住地點,也就是此地。
同時,中間人在黑市中的身份情報也到了青鳥的手裡。
根據這份情報,他既是黑市裡負責魔物遺體買賣的中間人,也是魔物遺體的買家,甚至後者的身份更加佔大頭。他從收屍人那裡得來的魔物遺體,往往會在割除最精華的部位之後再拿到黑市出售,到手的錢則在抽出少部分之後全部交給收屍人,有時候還會反補給收屍人一些。似乎對他來說比起出售魔物遺體得來的金錢,魔物遺體本身更加重要。
若是如此,再以黑市的中間人稱呼他,未免言不符實。但方便起見,還是繼續稱呼他為中間人吧,黑市裡的人們也習慣於稱呼他。即使是在那些黑色地帶居民看來,中間人也是個相當神秘的角色。他總是佩戴骨製面具,神龍見首不見尾,並且有著相當強大的實力。曾經有幾個本地小有名氣的術士觸怒了他,卻被其轉手間消滅。因此他盡管是個沒有後台的獨行者,卻頗受一些人所畏懼。
毫無疑問,這是個術士中的強者。
而這種“強者”,又為何要以小小中間人的身份藏身於柳城的黑市呢?
雖然柳城也算是個一線城市了,但這裡的黑市依然上不了台面。有些不知情者或許會懷著對於黑市一詞的莫名敬畏,以為這種地方會像是網絡裡傳說的“高手在民間”一樣冒出來很多稀罕材料,但是真正的稀罕材料根本不會出現在黑市裡,這裡面最多就是一些邊角料級別的東西而已。收屍人偶爾會從安全局裡偷出來一些不那麽重要的魔物遺體,但就是那樣的東西,對於黑市來說也算是重磅炸彈了。
再聯想到中間人與舊骨身後之人可能的聯系,青鳥便懷疑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黑幕和陰謀。
她拿著用公職身份從物業取來的門禁卡解開了門禁,接著單槍匹馬地走入居民樓, 乘坐電梯來到了十一樓。
然後,她來到目標所在的房子門口,敲了敲門。
“有人在嗎?”她說,“我是物業。”
說話的同時,她還嘗試主動地延展自己的覺察力,探索門後面的狀況。
術士的覺察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人的視力和聽力,就連其他知覺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模擬。
假設此刻在門的後面有個蛋糕,她無需開門就能夠描述這個蛋糕的形狀和顏色,甚至如果有必要,她還能夠提前知道“假設我將這個蛋糕砸在地上,蛋糕會發出什麽聲音”。
而就是現在,她一清二楚地覺察到了門後的情況……
她頓時臉色劇變,毫不猶豫地在掌心凝聚出來一片雷光,拍在了眼前的門板上。
隨著一聲劇烈的爆炸,厚實的門板就像是脆弱的餅乾一樣粉身碎骨,碎塊和木屑在空中飛旋,而這些東西都還沒來得及落在地上,青鳥的身影便以閃電的速度現身在了客廳中央,面沉如水地環顧周圍。
在這個客廳裡,以及在雖然還沒有親眼看到,但她已經覺察到的其他房間裡,亂七八糟地放著一具又一具穿著複古黑白裙裝的屍體。有的直接放倒在地上,有的放在桌子和沙發上;有的開膛破肚,有的殘缺不全。每具屍體都是美麗女性的面孔,整個屋子像是血池地獄一樣汙穢不堪,也不知道是施展了什麽手段,裡面的氣味絲毫沒有泄露到外面。
而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地方,或者說最詭異的地方是,所有屍體的面孔看上去都像是同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