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觸摸到塞壬之刃的一瞬間,顯著的變化發生了。
我難以為繼的意識從渙散恢復為了清晰,宛如泥漿般粘稠惡心的眩暈感像是遇到了超級強力的抽吸機一樣蕩然無存。眼前的世界倏然變得無比清楚,好像我以前是隔著毛玻璃觀察世界,又好像是重度近視的人佩戴上了眼鏡,我甚至能夠觀察清楚數十米外樹木的粗糙紋路。而且,本來這片山林黑暗到只能勉強看到物體輪廓,現在也變得格外“明朗”,倒不是光線變亮的感覺,如果說之前的我是待在極明亮處的人突然進到黑房子裡,那麽現在的我才總算是完全“適應”了這片黑暗。
所有物體的運動似乎都變得緩慢了,先前被衝擊波激起的泥沙和草屑正在緩慢降落。如有必要,我甚至有余力去看看那些泥沙裡面有沒有夾帶蟲子。剛才還在疼痛的耳朵現在也不疼了,而且鼓膜似乎也瞬間痊愈了,我能夠一清二楚地聆聽到周圍傳來的所有聲音細節。
更加重要的是,現在的我渾身上下都是數不清的力量感,好像血管裡有群賽馬在奔跑。
青鳥曾經為我解說過,塞壬之刃有著諸多不可思議的特性,比如說,僅僅是握著這把武器,就能夠得到遠超凡人的力量。
她還說過:塞壬之刃造成的傷口無法痊愈,能夠克制超速再生能力,甚至能夠殺死不死之身。
換而言之,魔人自己的武器,就是能夠殺死魔人的武器。
現在的我已經具備了親手殺死魔人的先決條件。
當我浮現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也感受到了魔人的殺意。這不是比喻,我好像真的擁有了本以為只會在故事裡出現的,能夠體驗到虛無縹緲的殺氣的“覺察力”。這是何等恐怖的執念啊,如果他有五官,我甚至懷疑那極端混沌的執念都會化為黑色的液體從他的七竅裡流淌出來。從他的身上滿溢而出的是哪怕與我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的極端仇恨之心。以至於我還來不及欣喜於自己才獲得的強大力量,就要在這股執念的衝擊下變得窒息了。
魔人陡然向我突進了過來。
他的速度我本來都無法捕捉到,但在此刻的我看來,他的速度竟與一般人沒什麽差別了。在突進的過程中,他被青鳥斬落的胳膊斷口迅速蠕動著,宛如搓揉橡皮泥一樣快速地長回了手臂。看不到他的傷口裡有骨頭和肌肉構造,或許他連內髒都沒有吧。我從未親眼見證過他的不死身,如果他全身都能夠像這樣恢復,那也確實是不會死了。但如果被塞壬之刃砍中了又會如何呢?
我強迫自己冷靜地判斷局勢。本以為會很困難,卻非常簡單地做到了。然後毫不猶豫地揮動斧頭,砍向魔人的首級。
原來我還能夠對別人下如此狠手啊,我心裡某處在這麽感歎著。不過,我有太多對魔人下狠手的理由了。他殺死了我兩次,砍掉了青鳥的左臂,曾經還殺死了不知道幾百人,真是找不出來猶豫的理由。話雖如此,我說不定還是會猶豫吧,這就是複雜的人性了。
而結果,我對自己放心了。我完全沒有猶豫,腦子裡都是先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再談其他的念頭。甚至覺得以他為對手的話這麽做還不夠,要碎屍萬段才能夠安心。
只可惜我這一擊並未建功。他右手一握,組成他身體的黑影物質分離出來,化為了一把在形狀上與塞壬之刃完全一致的斧頭,與我這邊的斧頭對撞在了一起。
斧頭與斧頭的撞擊,迸發出了宛如引爆炸藥般的巨響和衝擊波。
我隻覺得手掌一陣發麻,斧頭都快要脫手而出了。而他則遠比我更加熟悉這種感覺,快速恢復姿態,又是一擊,劈向我的腦門。
如果是之前的我肯定會中招,現在的我卻避開了。不止是因為速度,當他使出這一擊的時候,我的意識中閃過了非常明確的“覺察”,感覺到“他接下來要這麽做了”,便在他攻擊的同時後撤了。
緊跟著,他接二連三地攻來。招招都是致命一擊,我幾乎能夠看到自己斃命的畫面,最終卻都以同樣的方式避開了。
如此強力的“覺察”,也是塞壬之刃帶給我的變化嗎?借助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我趁機壓過自己對於死亡和受傷的恐懼,並且瞄準魔人攻擊的空檔還以一擊。然而,他似乎也能夠提前看出我的動向,在我攻擊的同時就采取了格擋的策略。
攻擊、反擊、格擋、回避……在接連不斷的交鋒下,在變得緩慢的世界中,只有我和魔人在以正常的速度交換攻勢。而逐漸地,我也摸索出了自己如今的速度水平。
仗著塞壬之刃的威風,我確實擁有了魔人級別的爆發力。
但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魔人憑什麽還能夠與我戰鬥呢?
如果說擁有了塞壬之刃的我,從孱弱的一般人升級為了魔人級的戰士,那麽失去了塞壬之刃的魔人,不應該從魔人退化為孱弱的一般人嗎?
還是說,塞壬之刃雖已不在他手,他仍然是塞壬之刃真正的主人,能夠以某種形式共享到塞壬之刃的力量?
又是一次碰撞,我注意到他的黑影斧頭不敵塞壬之刃,出現了相當刺眼的破口,卻又在轉眼間恢復如初。他再次攻來,形勢已經肉眼可見地倒向他了。
無論如何,我的戰鬥經驗都過於匱乏了。雖然有著強力的“覺察”,但是這種覺察力只是幫我指出問題所在,卻不會為我揭示解法。
而相對地,魔人顯然相當熟悉戰鬥,他的心裡恐怕裝滿了琳琅滿目的“解題思路”。
這根本不是分庭抗禮的戰鬥。此刻的我之所以還沒有被殺,只是因為我及時地換成了防禦姿態而已。
貿然回歸攻勢的話,恐怕不出三招,我就會橫屍當場吧。
如果能夠與青鳥合力戰鬥就好了,哪怕魔人的戰鬥經驗再豐富,也雙拳難敵四手。然而經過剛才的重創,青鳥已經失去戰鬥力了,不知道她是否還醒著,我也心焦於自己無法抽身確認她的具體安危。要是能夠更早地拿到塞壬之刃——心中才剛升起這種念頭,我便不由得奚落自己,這樣的設想也過於奢侈了吧。
我還沒有放棄殺死魔人,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盡管希望自己能夠像是戰鬥漫畫的主角一樣,在被敵人壓著打的時候快速編織出逆轉的戰術,不過只有當自己真正處於這種局面下才深刻體悟到,在這種快節奏的近身戰鬥中別說是編織戰術了,稍有分神都會性命不保。
為了爭取喘息和思考的機會,同時也是為了讓戰場遠離重傷的青鳥,我只能急速後撤。
魔人追逐過來的姿態,宛如發誓絕不放過我的地獄惡鬼。
“你與我之間有什麽特別的舊仇嗎?”嘗試向他搭話,他果然采取了置若罔聞的態度。我默默地在心裡念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五年前,你也是像這樣在無名山上殺死了前桌嗎?或者就如同我最離奇的想象一樣,你就是前桌死後化身的厲鬼,要來懲罰獨活的我?如果不是,為什麽要如此執著於殺我?
我不想一頭霧水地被你殺死。
——而且,你也不想被我一頭霧水地殺死吧。
或許這麽說會顯得我初嘗力量的滋味便得意忘形,不過,現在的我確實具備了殺死你的先決條件。雖然遠不如你,但終究是能夠這樣與你交手了。
他或許是從目光中“覺察”到了我的心思吧,下一秒,他陡然一個加速,斧頭以最強力度劈了過來。
之前的描述似乎顯得我和魔人都像是拿冷兵器戰鬥的普通戰士,但實際上,我們的戰鬥都是以常人無法捕捉的超高速進行的。這一擊也更是猛烈到超出了常識的領域,甚至將處於格擋姿態的我直接擊得起飛,我竟像棒球一樣被這股力量擊飛到了數十米外去。
糟糕的是,擊飛後的落點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大概是落到一處小懸崖下面去了。我多等待了數秒鍾才摔到地面上,又沿著下坡滾出去了一段距離。一般人的話肯定已經粉身碎骨了吧,但放到此時的我身上就只是感覺很痛而已,就像是從戳一下就破的水氣球變成了無論怎麽摔打都毫無問題的橡膠球。不過這一摔一滾讓我感覺眼花,難以辨別清楚過來時的方向。好在我還有個獨特的辨別方法——檢查一下“直覺的指引”就是。
之前每次遊蕩到這片山林都能夠感覺到指引,經驗告訴我,這個指引會把我帶到魔人所在的地方。
很可能青鳥提到的“魔人對我的感應”,就是和我這種“直覺的指引”一樣的東西。
我平複自己的心境,默默地感應。也無需太費勁,只要不是注意力被其他東西牽扯,立馬就能夠把握住這種被指引感。
然而,這一次,我的判斷嚴重出錯了。
當我面朝指引的方向等待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毫不掩飾的足音。回頭看去,一把通體漆黑的斧頭從黑暗中劈頭蓋臉地斬了過來。
我反射性地招架住了斧頭,然後才看到了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魔人。
怎麽可能……他怎麽會從指引的反方向過來?
難不成,就好像青鳥能夠為我提供“屏蔽感應的護符”一樣,他也具備著某種“混淆感應的方法”?
還是說……我從前提開始就出錯了嗎?
“直覺的指引”,從一開始就不是把我指引到魔人所在之地?
那麽,這個直覺是想要把我指引到什麽地方去?
由於被突如其來的背後攻擊打亂了步調,我這次連防禦都很難繼續維持住,只能夠一撤再撤。而魔人抓住這個機會,左手忽然一抬,凝聚出了一根黑色的棍子;同時右手繼續揮動巨斧,對我施加致命一擊。
我以最快速度後跳,差之毫厘地避開這一擊。但就在下一瞬間,他竟以間不容發的速度將左手黑棍拚接到了右手斧頭的握柄處,同時速度極快地突進至我的近前。
他雙手持握長柄巨斧,悍然揮動過來。
在我原先的預計中,他是不可能在這個距離攻擊到我的,然而此刻面對這把延長的武器就截然不同了。還沒來得及落地,斧刃便劈碎了我的整塊胸骨。
我悲慘地摔倒在地上,最後看到的,是魔人用雙手高舉長柄巨斧的畫面。
一切都埋葬到了黑暗中……
熟悉的廣播聲重新喚醒了我的意識。
我在列車的座位上緩緩地醒轉過來,車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使我忍不住眯起雙眼。
我再次回到了前往無名山的列車上。這一次,我已經不再驚訝了。對於這個“時間回溯現象”,或者說“預知夢現象”,我也逐漸地接受並習慣了。
只不過,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
這是我第三次死亡,同時也是我最不甘心的一次死亡。
明明都已經拿到了塞壬之刃,縱使還有下一次,我又有機會再得到如此強大的武器嗎?
以及……那個“直覺的指引”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以為那是將我指引到魔人所在之地的直覺, 結果似乎並非如此。
我緊緊地閉住雙眼,想要平息心裡湧現出來的強烈不甘。但是,此刻我最強烈的感情其實並非不甘,而是無法排解的空虛之情。
青鳥說過,發生在我身上的現象並非“回溯,而是”夢“。雖然我從來沒有全盤接受過這種說法,但是,如果這一切,我親身經歷的這一切,真的就僅僅是夢……那麽對於這一場場虛假的夢境投注了如此之多感情的我,又算是什麽呢?
一切都不過是發生在我腦海中的想象,而現實中的我從來沒有和青鳥說過話,青鳥也不記得我這個人……
不過是這麽想想,便感覺既空虛得像是感覺不到自己的頭骨,又窒息得像是身體被什麽非常沉重的東西壓住了。
這種被重物壓住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令我甚至無法起身,就像是……
等等,好像真的有什麽東西壓住我了。
而且就壓在我的大腿上,搞得我站都站不起來。
我立即睜開雙眼,低頭看去。
壓在我大腿上的重物,是一把巨斧。
準確地說,是一把短柄的巨斧。斧頭有臉盆那麽大,材質呈現出渾濁的黑色,遍布宛如海水常年浸泡般的鏽蝕。隱約間還能夠從鏽蝕的縫隙裡看到像是血跡一樣的東西。
握住巨斧的握柄,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湧入自己的身體。知覺也空前敏銳,眼前的世界都變得無比緩慢,只有自己能夠以正常的速度活動。
是塞壬之刃。
塞壬之刃居然跟著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