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終南山的棋戰,前前後後共下了十三局。忽有一日,兩人宣布不再下了。
梁魏今說:“此生棋藝,能化作這十三局流傳世間,已然足矣。再下也不會有更好的東西了。”
大家把這十三局棋譜整理成冊,認為其中至少七八局都可稱為名局。他們決定將原稿留在西安棋院,再由梁魏今聯系書肆,將其刊行於世,兩人便了了一樁心願。
下完了棋,幾人頓感輕松,偶然間提到了回程的事。謝春霖離開白雲道場時間太久,心中很是掛念,怕是不會久留了。顧墨白擔心自己遊學的事,又怕謝春霖獨自回去無人照顧,心中好生躊躇。
忽一日,謝春霖把他叫到了對局室,梁魏今也在一旁。謝春霖問顧墨白:“圍棋是什麽?”
顧墨白腦袋一懵,不明所以。謝春霖催道:“快說快說!”
顧墨白隻得說:“是天地萬物。”
“蠢材蠢材,看了這麽多局棋還沒有長進嗎?”
顧墨白突然有所觸動,兩位大師的棋局在他眼前迅速閃過,他感到有什麽東西在他心中噴薄欲出,卻又說不出來。
謝春霖拿出一把折扇,重重敲在他頭上,說:“不要想,快點說。”
顧墨白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還是說:“是天地萬物。”
“還這樣說?下棋的人又是什麽?”
顧墨白突然有了信心,道:“是我。”
“真是我嗎?”
顧墨白又有些動搖,說:“不是我,是風,是雪,是日出日落,雲起雲散,是所有這一切。”
“那人呢,沒有人還有什麽棋?”
顧墨白在謝春霖快速的逼問下呼吸急促,渾身冒汗,他第一感到師父的面孔有些恐怖。他來不及細想,便大聲喊道:“人和棋就是一回事!”
“蠢材蠢材,人怎麽會和棋是一回事,下這麽多年棋這都沒想明白嗎?”謝春霖一邊說,一邊向他逼近過來,厲聲問道:“棋到底是什麽?”
顧墨白又大困頓,大腦在飛速旋轉中突然卡殼了,隨後突然靈光一閃,有句話突然蹦到了嘴邊,便說:“棋就是棋。”
“什麽?”
“棋就是棋。”
“哦。”謝春霖神色突然一變,又回到了平日慈祥的樣子。而顧墨白好像虛脫一般,渾身力量消散得無影無蹤。
一旁的梁魏今微笑道:“悟了,悟了。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顧墨白深吸一口氣,覺得眼前一片光明。他說:“天地清明,八風不動。”
梁魏今道:“可喜可賀,從今以後,你就踏入棋道的門徑了。我和你師父商量過了,你的棋力和悟性我都認可,下山以後,你直接到我棋院領推薦信。讓你陪了我們兩個多月,就算你在西安的修行了。”
顧墨白又驚又喜,再望向謝春霖,謝春霖道:“你不必和我回白雲道場了,這裡就是你遊學的第一站。領完西安棋院的推薦信,你就是一名雲遊棋手,接下來何去何從,你就要自己考慮了。”
顧墨白問:“您路上沒人照顧怎麽辦?”
謝春霖道:“梁老會派兩名弟子到白雲道場交流學習,他們陪我同去,你就不用操心了。”
顧墨白大喜,拜謝了兩位老師。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陳淳,陳淳一邊替他高興,一邊可惜他不能在西安棋院長住。回到棋院後,兩人怕是就要分別了。
顧墨白感覺心裡裝滿了事情。晚上,他一個人走到戶外。
這些天雪時斷時續,下了很久,山上積雪還很多。天空已經放晴,明月照著滿山積雪,閃出淡淡銀光,仿佛一張巨大的山水畫在面前展開。 回想自己穿越以後經歷的一切,他覺得不可思議。四年多裡,從一個定段失敗的大齡考生一步步成為六品職業棋士,這該算是一種成功吧。 他一個人孤獨地攀登棋界的高峰,已經逐漸看到了峰頂雪色,那份壯美讓他激動不已。在常人眼中這未必是幸福的人生,卻是一種有追求,有理想的人生。縱然崎嶇坎坷,山遙路遠,卻不能說它不充實、無意義。
當然,他也失去了很多。他失去了那個時代,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朋友,也失去了一份與人相處的心境。本就癡迷棋道的他現在更加不愛與人交往,僅有的聯系也多是靠圍棋來維系。他想到了自己認識的那些人,霞兒、藥爺爺、師父、師叔、石俊、陳淳、許知遠、霍佩佩、龔十二娘、張炳輝、梁院長,甚至陳五昌、胡潤溪,他們時而真實,時而虛幻。他並不想僅僅成為一個被社會關系所構築的人,他還希望自己有些隱微的、晦澀的、深奧的東西,那些隻屬於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東西,這些只能交由圍棋來承載。
一旦踏上遊學之路,又將是一段完全不同的經歷。他所要面對的挑戰不僅僅是這個時代的圍棋,還有這個時代的社會生活。他要用全部身心去抵抗時代的洪流。好像一個即將進入社會的畢業生,即便所有世界觀、價值觀都已經建立成型,可還是對那個堅硬、醜陋的現實生活充滿怯意。
這一切是不得不面對的,無論是想成為更好的棋手,還是想成為更好的人,他都無法逃避。而且縱使困難,又怎會難過當初獨自一人來到陌生時代的經歷?他在心裡暗下決心:來吧,我終究要爬到最高峰!
忽然間,夜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塵,紛紛揚揚,美麗極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