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嘉自打有記憶以來,就是跟著父親生活在日後也成為自己工作單位的一高校園裡。父親忙於工作,總是早出晚歸,陸文嘉每天早晨醒來以後,家裡面就只有自己一個人。陸文嘉最早的記憶就是,每天早晨醒來後無所事事,只有盯著牆壁上糊滿的報紙胡思亂想,或者自己一個人呆呆地發呆。長大以後才知道,牆上面糊的多半是《參考消息》,以至於直到上了大學,同學們都紛紛站在報欄前面閱讀這份時政大報,陸文嘉卻打心底排斥它,總是匆匆走過。好歹也是政治系的學生呀,總應該去看幾眼的。
陸文嘉呆呆地站在椅子上面,透過窗戶等待著看到父親的身影。漫長的無聊時間裡面,就拿著父親的大三角板當作手槍,慢無目標地瞄準,“咳咳”地模仿著打槍的聲音。自娛自樂,就是陸文嘉自小養成的獨處方式。那個年代的孩子,大概都是在父母的眼界外面,悄不聲地就長大啦。
媽媽總是說陸文嘉是一個“窩裡橫”的人,除了窩裡橫,他又能夠在哪裡橫呢?家裡面甚至連隻螞蟻都沒有。確實,好好分析一下陸文嘉在後面日子裡面的所謂發火、憤怒,更多地都像是在自說自話的“橫自己”,只是一味地在發泄自己內心深處的憤懣、委屈和孤獨,並沒有認真地針對父母,或者兄弟姊妹、妻子和兒女。陸文嘉算是一個善良的人,不想委屈任何一個人,永遠都是在討好其他人。
如果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著讓他提著熱水瓶去打壺開水,陸文嘉都能夠因為感受到了父親對自己的關注而開心上好半天,到現在陸文嘉都還能夠看見那個小男孩,興衝衝地提起熱水瓶,到開水池裡面去舀水的場景。
“別讓這孩子來舀,這是開水。燙到了可怎麽辦!”
廚房的大師傅對陸文嘉很是溫柔,每次看到他,都會拍拍他的頭,“這孩子又長高啦。”
“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上街去打醬油啦。總是要試試的。”父親鼓勵的眼神讓陸文嘉特別驕傲,自己也不能比人家的孩子差勁不是。於是舀開水的鐵皮杓拿得特別穩,一杓半就灌滿了熱水瓶。
偶爾父親會在飯後打三兩的鍋巴,父子倆一路嚼著走回家。說是家,也就是三間教室隔出來的一間房,中間再用高粱杆糊上報紙作為隔斷隔成兩半。進門窗下一張棗紅色的三抽屜桌,是父親的辦公桌,桌子上面永遠堆著兩大摞學生的作業本,佔滿了桌子的一小半,靠牆的一端,堆滿了父親的各種書籍,中間是一塊玻璃板,下面壓著有幾張照片。對著門的是一張沒有上漆的課桌,已經看不出來原木的顏色,算是父子倆的餐桌,隨便放著兩支熱水瓶和為數並不多的杯盤碗筷。
隔斷後面就是臥室了,一張大大的木床是父親的,一張木質高低床是陸文嘉的。兩張床之間靠牆放著一口棗紅色的木箱,裡面存放著父子兩人的換季衣物。
其余還有些什麽,陸文嘉已經沒了記憶。
回到家,父親多半就會放下陸文嘉不管,自己到教室去輔導學生上夜自習,要等到半夜才又回來。陸文嘉往往一個人躺在床上,直到聽見父親的鑰匙在鎖孔裡面轉動聲音的一瞬間睡著。待到第二天早晨醒來,父親就又已經出門去了工作。於是,陸文嘉就自己盯著糊牆的報紙漫天猜測或者靜靜地發呆。
陸文嘉很想問問,還有沒有終其整個學生時代,整堂課聽講都聽不到五分鍾的人。認真回想起來,陸文嘉好像就是這樣度過整個學生時代的,
每堂課聽講都聽不到五分鍾,就開始進入到了白日夢裡面,天馬行空地漫天幻想起來。中途聽到感興趣的地方,就興致盎然地打馬停下,聽老師講上一段時間,到了自己不感興趣的地方,就繼續進入夢境去做夢。所以,陸文嘉的英語課和化學課怎麽都沒能學好。後面自己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從來都沒有聽老師講過,之所以學習成績還有那個樣子,完全靠自學呀。偏偏英語和化學,不聽老師講授而去自學的話,很難進入門徑,單純靠想象,難以弄明白其中的很多關系。而數學、物理等等課目,如果自己可以做到系統化地自學鑽研,往往是可以建立起來知識體系的。 陸文嘉很少敢走出自家的屋子,只有在父親領著自己的時候,他才能安心一些,內心裡面不再有莫名的恐懼。一路小跑著跟在父親的身後,連對自己的父親,也從來都不敢說一句話。有一回,父親的一個學生,非要讓陸文嘉做自己的模特,到畫室裡面讓自己畫畫。陸文嘉死活都不願意。被逼急了才敢說出來,“我怕隔壁的建成打我!”想來,隔壁的大孩子肯定總是喜歡威脅陸文嘉,讓陸文嘉更成為了井底之蛙,走不出自己的小房子。
“有我領著你,他敢!”
就算是有大姐姐撐腰,陸文嘉也最終沒敢走出去,完全放棄了自己接觸到繪畫藝術的一次機會。
小時候陸文嘉特別聞不了芹菜,可是食堂卻總是做芹菜。父親打來芹菜饅頭,和很多老師一起蹲在操場邊上進餐。老師們都愛逗這個可憐的小男孩,越逗陸文嘉的頭低得就越狠,一句話都不敢說。更不敢告訴父親,自己實在是不喜歡吃芹菜。硬是硬著頭皮嚼完一個饅頭。陸文嘉只有在心裡質疑食堂的大師傅,為什麽那麽喜歡做芹菜。
等到長大以後,慢慢的竟然感覺到了芹菜其實吃起來特別香!根本不像小時候記憶裡面的那麽難聞。這個發現,讓陸文嘉徹底同幼年時期記憶裡面的芹菜和解了。
陸文嘉自己反對不了權威,就特別佩服敢於反對權威的人和事。
陸文嘉自我感覺,一直是一個柔弱的人,所以特別容易與弱者產生共情。自己做了老師以後,當然就特別注意尊重學生,不忍心傷害任何一個學生哪怕一點點的自尊心。這大概就是陸文嘉很快就受到了學生歡迎的深層次原因。
好不容易上了小學,陸文嘉覺著自己和周圍的同學們簡直是兩個世界裡面的人。當然,那個時候陸文嘉也無法用這樣的語言形容出來自己的感受。陸文嘉連跟自己的同學們,都不敢主動去說話,自己在班裡只有一個朋友,小時候總是領著自己玩的福成。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福成才從北方的農村來到了一高校園裡,一口北方方言,陸文嘉基本上聽不懂,非得福成重複好多遍,才知道他在說什麽。福成人很憨厚,像個大哥哥一樣,領著自己的小跟班陸文嘉四處閑逛。這下子陸文嘉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不,陸文嘉好像才有了一些膽量,能夠走出自己的那間小屋子,在偌大的校園裡面開始找得到一些樂趣。
陸文嘉的同學們要多活潑就有多活潑,穿的衣服也都是格外鮮豔漂亮,整天圍著老師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而陸文嘉見到老師,連問聲好都不敢,更不要說主動向老師問這問那了。當時老師教唱了一首英語字母歌,直到陸文嘉上到初中好歹算是有了一點點的英文基礎了,才明白當年唱的歌最後一句是“now you see ,l can say my ABC”,小時候每一次唱到這句“now you see”,陸文嘉總是感覺好奇怪,這個“撈油誰”究竟是個誰呀?估計就是因為上課溜號了吧,陸文嘉根本沒有在一開頭搞明白,老師教唱的是英文字母歌,英文字母歌呀!
懵懵懂懂的,陸文嘉沒有學習得多麽好,卻也沒有多麽壞。有一天,院子裡面的老師心血來潮,鼓動著院子裡面的一位小女孩同陸文嘉比賽算算術,看誰算得快。這可要了陸文嘉的命了,“跟人比賽?自己肯定要輸的呀,可真是要丟死人了。”背靠著門框,陸文嘉把手背在背後死死地抓住門框,一句話也不敢說,更不敢出聲拒絕比賽,咬緊牙關狠命地盯著要出題的人,緊張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對面的小女孩根本不屑一顧,穿著花裙子蹦蹦跳跳地還在唱著歌,側昂著頭挑釁地看著陸文嘉。出題的大人並沒有特別為難的意思,題目也就是簡單的個位數加減,大概是因為高度緊張吧,陸文嘉哼哼唧唧地搶答了三五題,竟然都答對了。
“我不比啦!你出的都是他會的!”對面的小公主沒搶贏竟然直接發飆不比啦。
這也讓陸文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沒有輸!”
可是在心底,陸文嘉對小女孩佩服得都要五體投地啦,“人家比輸了都還敢有那麽大的脾氣!”
“要是我自己比輸了,我爸會不會打我?”
陸文嘉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贏得了比賽,自己應該有一些捍衛了自身榮譽的驕傲感呀。
再說,陸文嘉的父親,其實從來也沒有打過他,甚至嚴厲地批評也沒有過,真不知道陸文嘉內心的思想活動為什麽會是那個樣子的。
快五十歲的時候,陸文嘉問自己的父親,“我小時候,你看到我在一群人裡面,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是不是特別氣餒討厭?”
父親很認真地回答說,“你小時候我看到你,在一群人裡面,就是感覺你是鶴立雞群!”
乍聽之下,陸文嘉笑啦,“是不是因為我個子高,站在人群裡面特別傻?”
過後的日子裡面,父親問過了陸家媽媽好多遍,“陸文嘉是不是真的傻?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難道不知道父母是怎麽樣愛自己的孩子的嗎?”
比照自己對自己孩子的愛,陸文嘉真不敢相信,父親對自己竟然也是愛得那麽深沉。
身體並不是特別好的老父親,每每夜不能寐,坐起來對母親說,“唉,我現在就是擔心陸文嘉。將來怎麽辦,怎麽養活他的一小家人。”
記憶裡面,是在鋪滿尺許見深白雪的操場上,陸文嘉正沉浸在和小夥伴打雪仗的快樂裡面,猛然看到父親笑盈盈地朝自己走了過來,“我爸是來打我的?不像呀,笑得那麽開心。有什麽好事情?不會呀,我學習又不好。”陸文嘉緊張地呆在了原地,囁嚅著不敢有任何舉動。
“明年回老家去上學好不好,你媽媽給你生了一個小弟弟。回去了好照顧弟弟。”
原來是這件事。再也不用跟著爸爸整天緊張兮兮的啦,當然好!
陸文嘉就這樣告別的縣城裡面的童年,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也是在長大以後,陸文嘉才自己想明白,應該是因為有了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以後,媽媽一個人無法照顧兩個孩子,隻好由父親把自己帶走了放在身邊一起生活。難怪自己有關小時候的所有記憶,都隻跟父親相關,沒有媽媽和妹妹絲毫痕跡。
有的也只是片段。
一大堆醫生護士圍著媽媽,給媽媽頭上身上扎滿了銀針,大概是因為痛苦,媽媽側著頭坐在椅子上,身子被人按著。看見陸文嘉拿小玻璃瓶到洗衣盆裡面灌水,媽媽說他,“你灌水幹什麽?小心別把袖子打濕了呀, 沒得換,冷。”
“我灌水去吹泡泡。”
穿著補丁棉襖的陸文嘉,撅起屁股,伸出紅咚咚的小手,去洗衣盆裡灌肥皂水,跑出去跟小夥伴們忙著吹泡泡,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媽媽正生著病,正在遭受痛苦。
從天性上面來說,陸文嘉長著的並不是榆木疙瘩腦袋,記憶之初的陸文嘉應該也是心地純良、無憂無慮才對。陸文嘉小時候的冬天還都特別冷,池塘上面結的冰很厚,完全可以承受住人在上面行走。大孩子們“哧溜溜”地把瓦塊滑到很遠地方,陸文嘉就飛快地跑過去給撿回來。踩在腳下的冰“叮叮嚀嚀”地響著,好像隨時都會裂開。也是因為池塘裡面的冰總是“叮叮嚀嚀”地響,聽起來隨時都像會裂開一般,大孩子們自己不敢走到中間去撿回來瓦塊,就使喚陸文嘉去撿。憨憨笨笨的陸文嘉卻樂此不疲,來者不拒。看來,小家夥還是傻呀!真要是冰在中間裂開了掉了下去,還真不是一時半會之間就可以救起來的。大家玩累了起身回家,岸邊有別人早些時候到池塘挑水打破的一個窟窿,碎冰又被凍住了,直接凸起來高出其它冰面。陸文嘉毫不遲疑地踩到了上面,“這裡還高一些,冰應該更厚。”轉念又一想,“但是該不會不夠結實吧?”念頭轉的雖然夠快,但是腳卻來不及收回來了,“窟通”一聲,陸文嘉一腳就踏進了冰冷的水裡。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陸文嘉拽了上來,那隻腳上的棉鞋早已灌滿了水。回到家沒有棉鞋可以換,陸文嘉就在被窩裡面偎了一整天。沒有記得那一天爸媽數落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