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山。
一座可托於掌上的金色小山。
其山非土非石,而是由書冊堆疊而成,這些書冊便是你讀過的書...便是你對天地的感悟。
讀過多少,感悟多少,這書山便有多大。
其作用,夏閻在聽夫子說了許久後,也算是明白了。
一,書山本身可以困人,囚人;
二,書山可以洗滌心中汙穢,祛除種種的念頭塵埃,使得心常清、意常明,令心魔不生。
三,書山才氣消除詛咒類邪術,使胸中浩然之氣長存,而不會走入魑魅魍魎的陰詭之道。
這是典型的文道寶物,由此也能見得“封魔榜”蠱惑的可怕了。
說起困人,文人墨士中的大宗師本就擅長這個,但困人之道大多是臨時的...而夫子這寶物算是集大成者了。
不僅能困人,還能囚人,算是隨身攜帶了一個小監獄了。
更重要的是,它能洗滌心中汙穢,驅除心魔,這對夏閻來說,是很重要的。
配合上繡姬老阿姨贈送的“無塵天珠”,他覺得他又可以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毒素不行了,那就用心魔來修行。
漏風小棉襖見多識廣,在她的指導下,夏閻很快將夫子的“書山”給奪了過來,然後慢慢地融入了自己的神魂之中。
隨著“書山”的消失,夫子的夢境也開始崩塌。
這位原本風度翩翩的儒雅文士,已經成了垂首枯坐,毫無精神氣的老人。
這一刻,他已經明悟了自己將死...於是,回光返照似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奪走了自己書山的男人。
他沒有問你是誰,沒有再哀求討饒,也沒有發出惡毒的詛咒,而是用嘶啞且沉重的聲音問了句:“與天公相爭,可乎?”
夏閻明白他的意思。
夫子知道“封神榜”,也明白“封神榜”已經成了“封魔榜”。
可無論“封神”還是“封魔”,這都是天地大勢,是一種已經無法逆轉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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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來說,夫子也不全是私心,也不全是打著大義的幌子。
既是天要封魔,那麽...不如早早的讓人族都變成魔,如此也可免過災禍。
可惜,他沒有等到回答。
夏閻也未曾回答。
只有走過的路,才是回答。
未曾走過,何必多言?
夢境碎了。
世界碎了...
夫子的身子也驟地化作灰盡,在一陣過堂的冷風裡,消弭無蹤。
“他有來世嗎?”夏閻問。
青娘子道:“弱者,不配有來世。”
...
...
慈寧殿裡。
夏閻坐在屋簷下。
春雨酥潤,從屋簷上淅淅瀝瀝地落下,刮成珠簾。
他有些發呆。
每次忙碌後,都會有這種空虛感...
而這一次,何止是忙碌,簡直是拚命。
其間若有一處出了錯,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後果...
當空虛的時候,他心裡就會生出一種奇異的寂寞和孤獨。
固然,他可以運用書山的力量來洗去這種感覺,可這又不是心魔,他覺得無需如此...
於是,今天他想放個假,想尋了心愛之人,去垂釣,去飲茶,去做什麽都好。
而就在這時,一道倩影卻是驟然出現在屋簷下。
來人稍有停頓...
噠...
噠...
噠...
悠悠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地踏來,站到了他身後。
是太后。
她昂起頭,挺拔著身姿,
似傲慢白天鵝般,用雙童打量著漫天的春雨。忽地...時間好似緩了,靜止了。
太后伸出玉白手指,拈起一粒雨珠,輕輕一動,春雨便亂了。
漫天,那無窮雨粒重新組合,宛如魚龍在舞。
“你喜歡熱鬧麽?”夏閻問,在他印象裡,繡姬根本沒有什麽興趣愛好,眼中也瞧不上任何人,高高在上,遺世獨立,只是對上她的神色就知道她看不上你...
“螻蟻隨螻蟻,蒼狗隨蒼狗,鴻鵠隨鴻鵠,龍鳳隨龍鳳......本宮並不厭惡熱鬧,只是厭惡身邊沒有讓本宮願意去熱鬧的人。”繡姬澹澹道。
夏閻沉默了下。
繡姬道:“書院出了些事,需要你扮作夫子去解決。
到時候,我念你罪,你一一應答,應答後...你閉門思過,就可以了。”
夏閻笑了笑,“覺得本座不擅文道麽?”
繡姬反問:“那你擅長麽?”
夏閻沒回答,他仰頭,看著春雨...
魚龍舞已去,春雨如毛針。
繡姬催促道:“快些答覆。”
夏閻愣了下,沒想到繡姬還是個急性子...
不過,這也是他和繡姬關系特殊的緣故,若是在旁人面前,繡姬怕不是直接說“滾”或者“拖出去斬了”之類的話了。
“去也可以,假扮夫子穩住局勢也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這場春雨後,玉京皇城郊外必定綠草如茵,鮮花盛開,遊人如織,我要你陪我去湖邊釣魚。”
“去踏青?”繡姬澹澹道,“為了穩住我大炎文道的氣運,陪你釣魚又何妨?屆時,本宮定讓人將整個長虹湖都清理......”
她話語未落,夏閻打斷道:“不!
本座意思是,我們喬裝打扮,穿布衣,踏布鞋,如普通人一般,去踏青。”
繡姬美目圓睜,緊接著,童子裡閃過雷電,雌威畢露,聲音也冷到了零下幾十度,且還帶了幾分戲謔道:“你讓本宮穿布衣?還與那些平民在一處踏青?”
“是啊。”夏閻輕松地回答,然後又道,“下午釣完魚,晚上再陪我去逛夜市,我們吃完東西再回來。”
“去夜市?!”繡姬好似聽到了什麽不敢置信的事,“你竟...嗯...竟還要讓本宮去吃平民夜市的東西?”
夏閻繼續著自己的節奏:“餛飩,本座突然想吃餛飩。”
“你...居然要本宮吃餛飩?”繡姬的聲音冷而尖銳,好似霜雪積累,終於崩塌,轟隆隆地垮了下來,壓得人無法呼吸,令人不寒而栗。
可夏閻卻頂著壓力。
繡姬老阿姨越是一塵不染,高高在上,瞧不起任何人,他就越想著把她拖到塵埃裡來。
這一次只是吃餛飩,下一次...他也許會提出“一起去外邊開個餛飩店”的要求。
從大點來說,這是接了地氣,體察了民情。
從小點來說,這是他高興...因為“紅天魔套裝”的緣故,他莫名地就想看到繡姬老阿姨生氣。
“你若答應,本座這就變為夫子,隨你解決此事。”
夏閻道。
“解決此事?”
繡姬忽地抓到了夏閻的把柄,然後冷笑道,“若真能完美解決,本宮便許你...否則,便是休想。”
夏閻道:“那一言為定。”
繡姬道:“本宮決不食言。
但完美與否,本宮還是能看出來的...若只是馬馬虎虎地應對過去了,那可不能算。”
...
...
此時,書院之中,一片低落。
書生們垂頭無言,匆匆行走。
便是書齋裡的直講也是心情低落,常常幾番言語,便難以為繼。
要知道這所學書冊之中,還有不少書乃是夫子所作...
如今,夫子所作之事,已是紙包不住火,信息生了雙翼,經過這一個余月的發酵已是不少人知曉了...
尤其是書生。
書生們都知道了,那位夫子犯下了大錯。
關系深一些的,能知道夫子是勾結外敵。
關系淺一點的,也知道夫子是玷汙了文名。
若這是旁人,那倒是沒什麽關系。
可這是夫子!
書院中間的石像...還是夫子的石像!
石像手握書卷,昂首向天,問道人間,何其灑脫。
可...夫子,他背叛了自己的信念...
一時間,書生們都有一種心中偶像粉碎,前途迷茫的感覺。
甚至還有些脾氣火爆的書生開始焚書,憤怒地道著“這書,不讀也罷”。
平日裡,直講必然怒斥,甚至懲罰...可現在,他們卻無法做到。
他們憑什麽處罰?
這當作天下文人表率,受著文人香火的夫子都那樣了,那...如何再去要求別的讀書人?
而就在這時,
一聲“太后駕到”,讓沉寂的書院稍稍有了些動靜。
學子們好奇,這位太后為何要來。
而很快,他們看到了太后身側的夫子。
夫子依舊,儒雅風采,風流不減,
只是銀發生兩鬢,隨風如白雪。
那一雙眸子,經過此番事件,顯出越發的滄桑...
而最讓人無法挪開目光的,便要屬夫子手腕上戴著的鐐銬了。
夫子戴鐐銬,何其諷刺?
又何其侮辱?
書生們無言...
而很快,太后來到了文曲大殿前。
一時間,書院祭酒,學正,直講,學子紛紛圍聚。
太后開始一一數出夫子的罪。
夏閻則是一一應答。
而其間,竟無一人看出他是個假冒的夫子。
原因也很簡單,夫子的本命法寶——書山,已經融合入了夏閻的神魂。
在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夫子。
至於實力,夫子大敗,實力衰退,也是正常。
所以,就連書院四學的祭酒,都沒看出這是個假夫子。
半炷香時間後,
太后與夏閻的一問一答結束了。
太后道:“夫子請罪,將思過於洗墨崖上。”
說完這句話,她的心竟也有了一絲緊張,因為她知道......整個過程裡最困難、最不可測的環節到了。
此時作為夫子的夏閻未曾多言,他微微頷首,然後側身,往遠處走去...
叮當~
叮當~~
鐐銬撞擊,發出刺耳而沉重的聲音,好似剛剛太后在宣判的罪在一遍遍回蕩,縈繞於此,還未散去。
“夫子留步!
”
忽地,一個年輕學子的聲音從人群裡傳來。
太后心臟咯噔一跳,來了...這些書生,果然不會輕易讓夫子去思過。
那學子此時康慨激昂地走出,揚聲問:“後進敢問夫子,何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這學子帶了頭,又有一個女學子同樣出列,絲毫不懼太后在旁,不懼夫子在前,問:“末學請教夫子......何謂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裡,行乎哉?”
還有文化不太行,又或者情緒過於激動的學子道:“夫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很快,有書院直講也走了出來...
這直講也不行禮,聲音之中,壓製的怒氣終於爆發:“夫子!
你書中有言,曰陷一無辜,與操刀殺人者何別?釋一大憝,與縱虎傷人者無殊!那麽,你是如何做的?”
一名學正,也終於問道:“夫子,我記你書中所言。
曰,一切人為惡,猶可言也,惟讀書人不可為惡。
讀書人為惡,更無教化人矣。
你是天下文人表率,你為惡...讀書人如何再行教化?”
祭酒無言,只是發出歎息...
其實,他們並不需要夫子回答,而只是在責怪。他們責怪夫子毀了他們心中崇拜的效彷的偶像!
此時,在他們眼中,那位發如暮雪的夫子終於停下了腳步,鐐銬的叮當聲也隨之停了下來。
夫子,轉身,手戴鐐銬,宛如垂拱而立。
他問:“何謂君子?”
四個字,擴散而去。
書生們默然...
君子,文人墨士當行君子之道。
可什麽是君子之道,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不少人卻是啞子吃蜜,無法言出,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更是沒人敢出來說。
一名祭酒想了想,便要回答。
而夫子,並未等他回答,而是忽地雙目之中充滿朝氣和力量,發出如洪鍾大呂、撞木回音般的聲音。
“天行健,
君子當自強不息!
地勢坤,
君子以厚德載物!
”
夫子雙目灼灼,看著一乾後進末學,厲聲道:“無論遇到什麽事,無論經受了什麽打擊,君子都當彷效於天,自強不息!
方今春生, 萬物滋養,天地正是欣欣向榮之時,你們為何要做如此頹廢低迷之態?!
老夫,不是你們彷效的對象!
這天,這地,才是!
收起你們的沮喪,這不是我大炎學子該有的模樣!”
話音如雷鳴,轟隆在耳,又如一根根利箭戳穿了那名為頹廢的外殼,而使得人心重見光明。
“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那祭酒忽地雙目淚流,發出一聲自嘲的笑,看著那老者已轉身而離、漸去漸遠的身影,他目光複雜,不知該是尊重好,還是繼續仇視好...
一言,為書生立心。
這...就是夫子啊。
無論他如何地犯了錯,他醒悟後,依然還是我大炎的文人表率啊...
祭酒如此想著,卻不敢說出口。
而那如降世天雷般的話,也讓現場的書生們沉默當場,雙耳耳膜嗡嗡作鳴,心中氣血激蕩不易...
無論如何。
那位也許不能再被尊稱為夫子的老者說的沒錯...
他們該效彷的對象,不是夫子,而是天地。
天,尚且欣欣向榮,他們有什麽資格頹廢呢?
繡姬微微側頭,神色複雜地看向夏閻的背影...
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假的竟比真的還要真。
唇角微微一翹,繡姬心中歡喜,便也隨著那老者而去。
夫子銀發如雪,這一日手戴鐐銬,罪己天下,卻猶然道出一句“天行健,地勢坤”,為天下書生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