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州,城東,明月樓。
一個身穿澹青色儒衫的中年人,緩步走上大廳中間的圓台。
其環顧四周,下面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諸位好,老夫乃明月樓主孫東方,今日君子談正式開始,題目為:何文可入《大宋月刊!”
嘩啦!
不遠處的牆壁上,垂下來一個掛軸,上面撰寫的正是今日君子談的題目。
讀書人,都非常講究儀式感。
孫東方面帶笑容,接著說道:“老夫再重申一下我們的約法三章!”
“其一,所有人皆可發言,但必須站在圓台之上,台上最多同時站立三人。”
“其二,君子論道,以文會友,不得動手或事後尋釁滋事。”
“其三,言之無用、廢話連篇者請莫登圓台。”
“違反規則者,老夫當即將其逐出明月樓!”孫東方放大了聲音說道。
隨即,孫東方開始了他的開場白。
“諸位皆知,《大宋月刊乃是官家欽定的百姓之刊,上面刊載了很多曾經我們看不到的朝廷大事,比如兵政三百條的執行效果、熙河開邊的詳細戰況、河北禁軍私鑄假幣桉、青州百姓造反桉等。還有許多朝廷新法變革的政策與建議……”
“天下書生,皆以能在《大宋月刊上載文為榮,據統計,自開刊以來,《大宋月刊共刊載無官位者之文,二十八篇。這意味著,但凡有心有才,有利國家之策者,所撰文章,皆能入《大宋月刊,今日我們便討論一下,我們到底寫什麽樣的文章,可載入《大宋月刊!”
說罷,孫東方便走下圓台,坐到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
很快。
一位身穿月白色長衫的中年人走了上來,用眼掃視了一圈後,道:“在下唐州湖陽劉勝坤,我以為,載入《大宋月刊之文,必須有三個特征。”
“其一,為百姓發言;什麽是為百姓發言呢,就是要站在百姓的立場說話;其二,言別人所不能言,什麽是言別人所不能言呢,就是——”
“咦”
此人剛說了兩句,下面就爆發出巨大的噓聲。
因為他說的全都是廢話。
這樣的水平是無法在圓台上講得長久的。
中年人劉勝坤老臉微紅,正準備厚著臉皮繼續往下講,就聽到一旁的孫東方乾咳起來。
“咳咳!”
孫東方的咳嗽,便是趕人的信號。
他咳嗽三次,立馬就有人將其架出明月樓了。
劉勝坤無奈,隻得悻悻地走了下來。
接下來。
又陸續走上了幾個書生,所言雖然一般,但也算是自圓其說。
就在趙頊感到無趣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身穿綢袍的高大青年走上了圓台,其一臉睥睨地望向下方。
“諸位,今日本公子向大家講述一個《大宋月刊定不敢刊發,但是對天下讀書人命運影響頗大的話題!”
此話一出,瞬間吸引了所有人,包括趙頊。
《大宋月刊向來以包容性著稱,只要是真話、實話,對百姓有益的文章皆能刊載。
還對天下讀書人命運影響頗大?
這種涉及在座許多人命運的問題,大家自然都願意聽一聽。
相對於其他朝代,大宋對民間言論的管控乃是最寬松的。
特別是仁宗朝與英宗朝,私下百姓罵官家、罵朝廷的相公,甚至根據一些相公的原型出一些滑稽戲,朝廷都是不以為意。
而到了趙頊當政,更是寬松。
“做的不好,還容不得百姓罵了!”
這是趙頊的原話,不過一些汙言穢語,栽贓陷害的話語,朝廷還是管控很嚴的。
綢袍青年雙手往後一背,
挺了挺胸膛。“自朝廷新法改革以來,興農業,重軍事,興修水利道路,前些日子又推出了農兼商法,將商人的地位提了起來。士農工商,後三個的地位都提升了起來,並且還提供各種優待。但是對我們讀書人呢?”
“《兵政三百條砸了許多讀書人的鐵飯碗,後續的中書省改變官製,再次縮減了官員的數量。然後朝廷廣招天下的奇人異士,重視一些奇巧淫技。我承認,火器的發明是一項革新,但是那些工匠的俸祿已經超過很多翰林院的學師們,這不應該。十年寒窗苦讀,竟然還不如一名工匠值錢,這是何道理,千年來有這樣的現象嗎?”
“還有,最近討論最熱的南郊賞賜,分明是朝廷想要刪減官員的俸祿……”
“以上種種,我們可以看出,當下,天下的讀書人要想通過科舉當官,簡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並且過完獨木橋後,並不會得到鯉魚躍龍門的待遇!”
“諸位知曉,朝廷為什麽要如此做嗎?”
大廳內寂靜一片,全都看向這名綢袍青年。
“因為在當今官家眼裡,我們讀書人對朝廷沒有那麽重要了!以往皇帝與士大夫官員共治天下的局面要消失了!”
“當今的官家想要讓更多的讀書人去務農,去經商,去做工匠,寫一篇冶煉鐵器的文章比一篇講述國之大義的文章更容易在《大宋月刊刊載,這個,大家應該都有感觸吧!”
“當今官家是要將自古以來形成的學而優則仕的千年規矩打破,將這個世界變成充滿銅臭的世界!”
“天下,若沒有我們讀書人堅持的禮法道義存在,這個天下還會好嗎?天下,若沒有我們讀書人去管理這個世界,那些享樂者能高高在上的享受特權嗎?”
“這一點,我們明白,官家卻不明白。他已經相信文人無用了,官家變法革新,是要革了我們讀書人的命啊!”
“諸位,都清醒清醒吧,我大宋即將迎來一個禮崩樂壞、讀書人越來越慘的時代!”綢袍青年放大了聲音說道。
其說完後,明月樓大廳一片安靜。
許多讀書人都是皺著眉頭,認為綢袍青年說的有道理。
他們認為,朝廷確實對讀書人沒有往昔那麽優待了!
而此刻。
趙頊的臉色則是變得陰沉下來。
此番言論,也就是在大宋。
放在其他朝代,說話者,直接就能被斬殺,聽者都要入獄。
當趙頊觀察四周,發現很多人似乎都認可綢袍青年的觀點時,心情變得更加難受。
正所謂,升米恩,鬥米仇。
自大宋立國以來,太厚待讀書人了,已經將這些人都快捧到天上了!
而今國庫虧空,只是犧牲了一點點他們的利益,他們便對朝廷生出了如此巨大的怨念。
這位綢袍青年就是一個沒有任何遠見的憤青。
這種觀念非常可怕。
一旦有人將讀書人的利益和改革變法的方向對立起來,那造成的影響足以毀滅趙頊這近三年來取得的成就。
很快,又有一名書生走到了圓台上。
“我認為,蕭公子所言甚有道理,官家乃是被變法蒙蔽了雙眼,根本不知我們這些讀書人的巨大作用,我們應該將全天下的讀書人聯合起來,向官家進言,唯有我們,才能守住大宋江山,不然一個荒蠻無序,禮崩樂壞的國家即將形成!”
“對,全天下的百姓,必須尊敬我們讀書人,我們才是大宋江山的中流砥柱,而非那些不識字的工匠,只會種田的百姓和那些鑽到錢眼裡的商人們!”
“我們乃是為天下而讀書,我們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應該追回屬於我們的待遇,不能再讓變法這樣進行下去了,我們要去汴京城宣德樓前靜坐!”
……
一時間,大廳內討論聲不斷,都在應和那位蕭公子的說法。
趙頊手捏水杯,無比憤怒。
讀書人的愚昧比白丁的愚昧更具有殺傷力,卻更難說服。
言如刀,筆似劍。
這些言論足以讓一撥又一撥的讀書人前赴後繼地反對新法,反對朝廷提高農人、商人和工匠的地位。
非常可怕。
就在趙頊準備站起走向圓台解釋一番時,前方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都先靜一靜,聽老夫說幾句!”
緊接著。
趙頊便看到一個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者朝著圓台走去。
其兩側迅速讓出了一條道路。
“夫子!”
“夫子!”
“夫子!”
周圍的書生們紛紛躬身行禮。
這位老者的身份顯然不低,甚至可能是這些人的先生。
劉夫子緩步走到圓台上,看向一旁剛剛講話的蕭公子。
“學生蕭鼎,拜見先生!”蕭鼎也恭敬地拱手道。
這時,只見劉夫子突然舉起拐杖,朝著蕭鼎的身上便敲了過去。
“啪!”
一棍子敲在了蕭鼎的腦袋上。
後者大驚,捂著紅腫的額頭,調下了圓台,一臉迷惘。
“老朽教書一生,怎麽教出你這麽一個玩意兒!”
不遠處的明月樓主孫東方見到劉夫子打人,將腦袋轉到一旁,就當作沒看到。
這位劉夫子的輩分實在太高了!
即使打他,他也只能挨著,連還嘴的資格都沒有。
劉夫子站在圓台上,望向眾人,緩緩開口道:“諸位,剛才蕭鼎所言,皆是一派胡言,你們莫聽莫信!”
“我大宋對天下的讀書人不薄呀,而今更是天下讀書人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你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不是朝廷的問題,而是你們的問題!”
眾書生都齊齊看向劉夫子,眼睛裡基本都是迷惘,無人認為劉夫子所言有理。
劉夫子長歎一口氣。
“當下,朝廷改革變法,如火如荼,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能夠治理天下的人才。韓琦相公、富老相公、曾老相公,還有司馬相公、王介甫大人,哪一位不是進士出身,就連熙河開邊的主將王韶,也是進士出身呀!”
“你剛才說,官家認為讀書人對朝廷不重要,完全是你的狹隘理解。恰恰相反,官家雄才大略,缺少的正是能將新法貫徹到底的讀書人。這是我大宋百年來最好的時代,也是所有讀書人最好的時代,有才略者,定然不會埋沒,且能隨官家建立不朽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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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朝廷對讀書人不好了,你因為你的心不純。讀書人的理想應該是什麽,應該是像杜工部那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讀書人的任務,是讓國家更加強盛,讓百姓更加幸福!但是你呢,你想的是高官厚祿,想的是妻妾成群,是高宅大院,是自己的前程!”
“胸中無治國策略,隻想著憑借偷竊古人的策論成為入仕為官;心中更無一絲為國為民的豪氣,朝廷為何要重用你,而你又能為朝廷帶來什麽!”
“你們自視得不到重用,無法考取功名,認為朝廷給讀書人的限制太多了,這是因為朝廷需要更有能耐的讀書人,你們可以做到嗎?”
“所有人都應該檢討自己,想一想自己能不能對朝廷有用,能不能讓天下百姓更幸福。如果沒有這個本領,朝廷讓你擁有讀書人的特權,你已經應該感恩戴德了!”
……
劉夫子眼含熱淚,緩了緩說道:“當下,官家需要幫手啊!而你們識文斷字,通曉古今之事,就應該肩負起更大的責任,為朝廷分憂,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埋怨朝廷,沒有讀書人的擔當,卻想要享受讀書人的權力和地位!憑什麽?”
“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你們不覺得已經是巨大的恩賜了嗎?老夫若再年輕二十歲,定然會更加勤奮苦讀,鑽研變法之策,這可是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呀,你們就不知道珍惜嗎?”
明月樓大廳,再次陷入沉寂。
眾多書生都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朝廷不是不厚待讀書人,是有太多的讀書人挑不起朝廷給的膽子,太多讀書人讀聖人之言,只是為了升官發財,利己而不利國!
這時候,一名讀書人高呼道:“夫子之言,可入《大宋月刊!”
“夫子之言,可入《大宋月刊!夫子之言,可入《大宋月刊!”
……
很多讀書人都跟著喊了起來,蕭鼎也是扯著嗓子喊了出來。
讀書人,還是能聽得懂大道理的。
聽到此話。
趙頊面帶笑容地看向一旁的洪文,洪文立即會意,道:“稍後我便去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