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了正月底。
趙頊已經安排好了朝堂與后宮的諸多事宜,並計劃二月二,龍抬頭之日,便出發南下。
大宋漕運四大線分別為:汴河線,蔡河線、金水線和廣濟線。
其中汴河的運載量最大。
趙頊的計劃是從汴京汴河河段上船,經應天府(南京,即商丘),一路南下,然後到揚州、蘇州、杭州、最後再抵達明州。
】
若有時間,趙頊還可能沿著明州入海直達福州、泉州、潮州。
若時間更加充裕,趙頊甚至還有可能去海南島一趟,看一看蘇東坡。
出門一趟不容易,趙頊自然想多轉一轉。
至於能不能有這個機會,那就看機緣了。
此次,趙頊打算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前往南方選購藥材的藥材商,至於暗地裡的身份,依然是七品官銜的監察禦史。
徐虎已經買下了一艘長約近十丈的二手商船。
隨行人員有徐虎、喜子、鄭東行,船上還會安排十名船工,用來隨身護衛趙頊。
另外。
文彥博在水路還安排有一艘官方漕運船,上面安置三百人,尾隨在趙頊的後面,護衛安全。
在陸路亦有三百名便衣禁軍護衛跟隨,以此保障趙頊的安全絕對不會出現問題。
二月二,天朗氣清。
趙頊登上了商船。
鄭東行站在甲板上,一臉興奮,現在的他,可是為官家辦事。
他爹若是知道,那絕對能高興得跳起來。
二月,正值農閑時期。
這時候,各地官府便會組織百姓修建河堤,開鑿河道,清理淤泥,種柳種榆。
趙頊站在甲板上,不時看到有成群結隊的百姓在清汙種樹。
三日後,趙頊等人抵達應天府虞城縣境。
趙頊等人上了岸,準備查看一下河堤的修築情況。
眾人沿著河堤剛走不到三百米,便看到在前面的樹林中,五名百姓正在與三名衙役互毆。
沒錯,就是互毆。
五名漢子赤手空拳,三名衙役提著哨棒。
八人打成一團,在沙土地上摔跤,看上去勢均力敵,難分勝負。
徐虎看向趙頊道:“公子,咱……咱應該幫哪邊?”
聽到這話,趙頊不由得笑了。
一般情況下,趙頊微服私訪看到的都是官府衙役恃強凌弱欺負百姓,或者是地痞惡霸在行凶。
一眼就能看出哪方是壞人。
但現在,雙方不相上下。
趙頊並不清楚,到底那三名衙役是惡差,還是那五名漢子是逃犯壞人。
一旦去勸架,整不好就會放走壞人。
趙頊想了想說道:“先靜觀其變吧!這種打法,不會有重傷,並且他們很快就沒有力氣了!”
當即,趙頊等人便站在河堤上觀看了起來。
片刻。
兩個拄著拐杖的老叟和老婦人急步走了過來。
然後,兩個老人家提起拐杖也加入戰局,朝著那三名衙役打去,一邊舉起拐杖,一邊高喊道:“兒呀,你們快跑!”
老叟和老婦人走路搖搖晃晃,但下手卻不輕,提著拐杖就朝著衙役身上打。
就在這時,一名衙役一手抓住那老叟,然後又突然松手。
“哎呀!”
那老叟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疼得臉上的表情都變形了。
這樣年紀的老人,在這個季節,摔上兩下子,完全有可能喪命。
“你竟然敢打俺爹!”一名漢子一個飛踹衝了過去。
趙頊不由得微微皺眉,道:“將這兩撥人先拉開,全部控制,然後咱們再聽一聽誰有道理。”
“是!”
徐虎一招手,便帶著五名護衛衝了過去。
眨眼功夫,便將那八人全都分離開了。
“誰再動手,老子就揍他!”徐虎握著拳頭高聲道,將打架的八人瞬間鎮住了。
趙頊見那老叟並沒有太大問題,正想追問雙方打架的原因,突然見從不遠處奔來了十幾名衙役。
為首者乃是一個身穿長衫,個子矮矮,身材胖胖的中年人。
應該是衙差之首。
這群人迅速圍了過來。
那名中年人打量著趙頊等人,不由得問道:“本官乃是虞城縣縣丞錢高順,你們是什麽人,不但毆打我虞城百姓,竟然還敢毆打官差!”
趙頊連忙解釋道:“錢縣丞,這是個誤會,我們是過路的商人,上岸補給一些糧食,看此處風景不錯,便來轉一轉。然後就看到他們在打架,還有兩個年邁的老人參與了進去,怕打出事情來,故而來勸架,將他們強行分開了。”
錢縣丞看向對面的三名衙役。
“他們看起來確實像勸架的,這些人身手都不一般呀!”其中一個衙役說道。
錢縣丞思索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一些。
“你們下船轉一轉沒人管,但最好不要在堤壩處亂轉,毀壞了榆柳或破壞了堤壩,你們吃罪不起!”
“是,是!”趙頊笑著回答道。
然後,錢縣丞看向看向五名漢子中年齡最大的一人,道:“吳老大,你……你跑什麽跑,縣令大人說了,只要你們再乾一個月,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們逃跑,竟然還讓老爹老娘幫忙!”
“一個月?老子一天都不會乾!”吳老大非常不服氣地說道。
“不乾?你們五個對抗官差,惡意逃避治河工程。本官這就將你們抓回去,關押半個月再說!”錢縣丞冷聲道。
此話剛落。
吳老大等五名漢子又舉起了拳頭,一旁的老叟與老婦人也瞬間舉起了拐杖。
顯然,還想要再打一架。
“刁民,你們這群刁民呀!你們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麽呢?反對朝廷的治河大事,那……那可是殺頭的大罪,修築堤壩、清理河道乃是每一名百姓的義務!”
“哼?殺頭,人都快要餓死了,我們還怕殺頭,你要麽放了我們,要麽咱們就再打一架。即使將我們抓回去,我們也不會疏通河道的。當今的皇帝,就知道差遣我們這些百姓,讓你們這群官差吃得飽飽的,根本不顧百姓死活!”
錢縣丞高聲道:“還敢詆毀朝廷,將他們都抓回去,在縣衙大牢先關上半個月!”
在錢縣丞話音落下的那一刻。
不遠處的老叟突然將拐杖扔到了錢縣丞的面前。
“抓吧!將我們都抓走吧!老頭子我活了七十二年,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種世道!”
“為了漕運,不讓我們用河水澆灌莊稼,我們忍了;為了漕運,不讓我們去河邊捕魚,我們也忍了;為了漕運,將我們在河畔的莊稼全種上榆樹柳樹,我們也忍了!”
“但現在,你們竟然強製性地要求每家的青壯勞力都必須留在虞城清理河道,這是何道理?這不是攔著他們掙錢嘛!朝廷口口聲聲說,鼓勵百姓經商,我兒不過就是想趁著農閑做個小生意,你們憑什麽攔著!朝廷有那麽多兵,為什麽不讓他們來清理河道?”
“人家都說,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了,為何我家的日子就是越過越差了!”
“一日給糧四升,四升糧食還不夠我家孩子吃的,去應天府賣草鞋或編筐子都比給清理河道強,更不用說去當勞工了。錢縣丞,你摸著你的良心講,朝廷是不是不拿百姓的命當命,這種事做的有人性嗎?”
……
老者說著說著,竟然哽咽起來。
而趙頊聽到老者的這番話,頓時有些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因為農兼商法的實施,漕運大興。
河道的清汙以及堤壩修築的工作量比以往加重了數倍。
這些河畔百姓,一直以來就是河道上的主要勞動力,故而要比往常辛苦多了。
但是收益太少。
以前百姓們在農閑時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多掙一份錢,故而願意去當河工。
但現在,商業繁榮,非常容易找到賺錢的活計,故而百姓們都不願意在河道上,而官府又有任務,只能強行攤派。
於是,官差與百姓的矛盾就發生了。
不過,趙頊聽到“一日給糧四升”的時候,有些意外。
一升約合一斤半,四升就是六斤糧食。
曾經,修築河道乃是百姓無償的工作。
因為河道通了,他們的農田才不會被衝垮,不會無水可灌既,故而百姓甚至會主動疏通河道。
太祖即位後,親自定下規矩,農閑時所有河工的待遇是:日給糧二升。
二升糧食,足以滿足一個成年人一天的食糧了。
但是,隨著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物價飛漲,這點糧食就有些少了。
當下的糧價是每鬥70文,即一升7文錢,四升糧食才二十八文錢。
而一個成年勞動力去務工,一日至少也能賺百文錢,有的商家甚至還管兩頓飯。
再加上河畔的田地大多被征用,又不讓捕魚,河道對很多百姓其實沒有那麽重要了。
幾乎變成了一條商道。
去年年底。
三司使韓絳曾經反映過這個問題,趙頊便將待遇變為:日給糧三升。
當時趙頊還覺得自己又為百姓的生活提高了保障,百姓一定會誇讚朝廷。
如今,他聽到“日給糧四升”不由得有些意外。
“唉!”
錢縣丞長歎一口氣。
“我能不知道你們不容易嗎?但是你們知道知縣大人和我們更不容易嗎?”
“應天府下了死命令,今年全年流經虞城河段的運河,絕對不能出現淤堵、斷流的情況。如今正處於少雨季節,知縣大人計算過,至少需要三千名河工乾上兩個月,才能保證河道今年上半年不會出現問題,而現在,一千名河工還沒有湊齊呢!”
“另外,還有一件你們不知道的事情。朝廷給河工的待遇乃是:日給糧三升。知縣大人覺得太低了,預估到大家都不樂意,他硬是從我們所有人的俸祿裡擠出來一部分,才定為了日給糧四升。”
“我們並不是怕丟官職,而是咱們大宋朝的命脈就掌握在運河之上,咱們這一環若是斷了,那將會誤了朝廷的大事!”
“這兩年,隨著朝廷的新法改革,百姓們確實都變富了,如果這條河沒有從我們這裡經過,我們也會更加輕松。但如今它流過了我們的土地,我們便有責任將其治理好,朝廷的變法大業,不能因為我們縣的河工而拖了後腿!”
“這都是我聽知縣大人講的。另外,知縣大人已經向上面申請補助了,會盡可能滿足大家的要求,我只求你們,別走,別在這個時候離開虞城!”
……
錢縣丞說著說著,眼淚也掉落下來。
周遭一片安靜。
“憑……憑……什麽吃虧的是我們,我……我不服氣!”一名漢子忍不住說道。
一旁的老叟撿起拐杖,道:“走,回家!”
說罷,他便扶著老婦人向前方走去。
五條漢子頓時都沒有了脾氣,迅速跟了上去。
錢縣丞微微搖頭,十分無奈,也帶人離開了。
趙頊抬起頭,看向遠處的河堤。
心緒萬千。
難啊!
治國難!
讓所有百姓都享受到變法改革的福利更難!
如果他沒有走出來,可能還會一直覺得“日給糧三升”,百姓們都甚是感恩朝廷,搶著去幹呢!
至於不讓捕魚,不讓因運河水澆灌莊稼,佔用田地種樹等事情,趙頊也需要給一個妥善的方法。
所有一刀切的民生政策,都不會是好政策。
趙頊看向鄭東行,道:“遇到這種地方縣衙很為難,百姓也很為難的事情,你覺得應該如何做?”
鄭東行一愣,沒想到官家會問這個問題。
他思索了一下,道:“在我們家,若是有工人請辭,那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錢沒給夠,一個是心裡太委屈了,我覺得這些人兩樣都有。應該將日給糧三升的老規矩廢除,采用酬勞製,多勞多得。然後聘請專業河工,這樣會更有效率。另外,對於那些對河道做出貢獻的人,朝廷應該優待,適當免稅。”
說完後,鄭東行摸了摸腦袋,道:“官家,我……我這都是商人思維,沒有考慮太多。”
“建議還不錯, 朕會考慮的!”
趙頊微微點頭,很認可鄭東行的想法。
只要錢給夠了,什麽事情都好說。
就看朝廷願不願出錢了。
此事,他還不能根據這個單獨的例子重新定製規則,畢竟不是一筆小錢。
趙頊只能先反饋給中書,讓他們再深入調查,看有沒有更好的方略。
並且,在趙頊眼裡。
這些縣衙的官差其實比百姓更加難做。
一些善良的官差可能還會講道理,比如這位錢縣丞。
若遇到一些貪婪的或者不管事的,那遇到這種事情可能就是破罐子破碎,自己先賺一筆就跑了,百姓的日子會更難,對朝廷的怨念會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