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天氣又陰冷了許多。
夏介之、夏采薇父女在兩名便衣禁軍士兵的護送下,來到了土坡嶺後方。
不多時,四人便被巡防者發現了。
“我是密州知州夏介之,我……我要見你們的首領王衝!”夏介之說道。
夏介之打開密州城門,讓百姓進城禦寒吃飯,這裡的近三萬人幾乎都知曉,當即將四人引了過去。
片刻後,夏介之四人出現在王衝的面前。
王衝面帶驚訝,問道:“夏知州,我聽說你被抓到青州了,怎麽……怎麽會出現在這裡,你們如何進來的?”
說罷,有人連忙讓出位置,讓有些氣喘噓噓的夏介之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
夏介之環顧四周,然後長歎一口氣,道:“你們,今晚是不是還準備突圍?”
王衝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別突圍了!朝廷來了特使,已經了解到了京東東路的所有情況,從現在起,大家不要輕舉妄動,照顧好老人和孩子,只要能撐到明天晚上,你們便全能得救了!”
“真的?”王衝面帶興奮。
夏介之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
“夏知州,你是如何逃出來的?又是如何進入土坡嶺內的?不會已經投靠了徐廣衛,然後過來騙我們的吧!”一個頭髮凌亂的中年男子說道,其他人也都看向夏介之。
雖然夏介之為他們開了城門,但現在的他們根本完全不相信任何一名大宋官員。
夏介之很明白眾人此刻的心情,不由得耐心解釋道:“我乃是被朝廷密使所救,靠著王衝老弟逼問蕭永望知曉的密道逃出青州,而能來到土坡嶺,是依靠著這兩位兄弟,老夫以項上人頭擔保,絕對不可能投靠徐廣衛,大家一定要相信我!”
就在這時,一個男子拿起長刀突然朝著其中一名便衣禁軍背後砍去。
唰!
在那一瞬間,身穿灰衫的便衣禁軍士兵閃躲了過去,然後驟然出腿。
砰!
其一腳踹在刀背上,將那個偷襲者踹飛在地。
“楊洪,住手!”
那偷襲者正準備再次攻擊時,被王衝喝止了下來。
王衝乃是武將出身,從這一招便能看出,二人完全有能力帶著夏介之和夏采薇來到這裡。
而兩位便衣禁軍士兵也沒有再動手,他們的任務乃是護衛夏介之和夏采薇的安全,基本不會多說話。
王衝朝著夏介之一臉歉意地說道:“夏知州,剛才多有得罪,我……我相信你們!”
隨即,王衝朝著眾人喊道:“今晚的突圍取消,大家好好休息,若明天天黑之後,我們仍未獲救,便再次突圍!”
王衝的威望還是非常大的,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各自散去了。
此刻,夏介之癱坐在地上,長呼一口氣,其額頭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土坡嶺上,一夜無事。
第二日,天大亮,太陽慢慢驅散迷霧和寒氣。
百姓們約十人圍成一個群,聚在篝火旁,喝起了熱氣騰騰的稀粥。
說是稀粥,其實裡面並沒有什麽米粒,大多都是在附近拽的一些草根、樹皮,還有一些野果。
能禦寒,但根本填不飽肚子。
當下,還屬於冬季,山嶺之中,一片枯黃,樹木也是光禿禿的,根本找不到吃的。
很多老人都日漸虛弱,一些明顯已經時日無多了。
臨近午時。
一名哨探突然慌張地跑到王衝的面前,說道:“首領,不好了!朝廷的殿前指揮使高茂山帶著五萬禁軍來剿滅我們了,他們已經和徐廣衛匯合,並且……並且……我還發現了大量裝有膏油的木桶,
他們……他們恐怕要放火燒山!”聽到此話,眾人不由得都急了!
這時,有人指著夏介之說道:“首領,肯定……肯定是……是這個夏介之,他昨日不讓我們突圍,就是在等宋兵的增援,他……是徐廣衛的走狗,我們在死之前,一定要殺了他!”
刷!
一群漢子帶著滿目的怒火,將夏介之四人圍了起來。
夏介之也有些發愣,他並不知道朝廷會派遣禁軍來,更不知道準備的還有膏油。
此刻,他已不知該如何解釋。
王衝看向夏介之,面色也有些憤怒。
如今,外面有十萬士兵,他們已經是插翅難飛,此時再突圍,無異於飛蛾撲火、羊入虎口。
若對方開始放火燒山,那這裡將會變成一片火海,他們兩萬多人可能都會被燒死!
王衝想了想道:“先將他們抓起來,和那個蕭永望關在一起,沒準兒還有用!”
兩名便衣禁軍本想反抗,卻被夏介之攔了下來,說道:“現在我們百口莫辯,反抗無用,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不如靜觀其變!”
當即,四人被趕到一處矮小的山洞中。
山洞內,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其嘴唇發白,非常虛弱,正是曾經的青州知州蕭永望。
此刻的蕭永望幾乎睜不開眼睛,見有動靜,嘴裡喃喃道:“給口吃的吧,給……給口吃的吧!”
“哼,活該!”
夏介之看到如此狼狽的蕭永望,不由得冷哼一聲,然後將頭扭到一邊。
山坡上。
王衝想了想,高聲道:“立即將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身體無重大殘疾的男人都召集起來!”
在聽到高茂山率領五萬禁軍到來的那一刻,王衝便知他們就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以命換命!
片刻後,一個精壯的漢子匯報道:“首領,共計九千二百八十六人,已經全部集結完畢!”
王衝來到一座高高的山坡上,望著下方,衣著破爛,眼睛裡都帶著血絲的漢子們,眼睛不由得有些發紅。
這些人,全都是家裡的頂梁柱,而今天,頂梁柱可能要倒下了。
王衝環顧四周,高聲道:“兄弟們,怕不怕死?”
“不怕!”
聲音齊整而響亮。這些漢子大多已經知曉接下來王衝要說什麽了。
“大家都是好樣的!現在,在我們的東側,聚集著朝廷的十萬士兵,我們想要突圍,注定是突圍不出去了!自我們從青州跑出來那一刻,我們便被朝廷認定為了反賊,造反即是死罪,朝廷不會放過我們的!”
“現在,我希望大家和我一起走向那十萬士兵,告訴他們,我們要用我們的命,去換取老人、孩子還有女子的性命,只要他們打開一個缺口,讓老子、孩子、女人離開這裡,各自回家,我們便投降,任由他們處置,大家可願意?”
“願意!”眾漢子齊呼。
只要能讓他們父母、妻子、兒女有一絲生還的機會,他們都會毫不猶豫付出自己的性命。
“好,那咱們現在就去找徐廣衛談判!”王衝眼睛裡含著淚水。
不遠處。
夏介之、夏采薇聽得清清楚楚,眼眶都不由得濕潤了。
夏采薇喃喃道:“爹,我相信許照,咱們要將他們勸下來,不能讓他們去送死!”
夏介之無奈地搖了搖頭。
“晚了,他們對朝廷已經徹底失望,不會聽咱們的!”
……
此時此刻,在土坡嶺的另一側。
高茂山帶著若幹部將,還有化名為許照的趙頊,大步走向徐廣衛的帥帳。
在距離近百步之遠時,趙頊便看到一群人快步迎了過來。
其為首者,長得斯斯文文,一副國字臉,白面青須,若不是穿了一身軍甲,都以為這是一位教書先生。
趙頊猜測,此人定然便是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了。
其雖主管軍事,但卻是文官,年約四十三,在大宋各路主官中,風頭很盛。
“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拜見高帥!”徐廣衛拱手道。
高茂山笑著說道:“免禮免禮!”
徐廣衛與高茂山見過數面,二人並不算陌生。
而趙頊也打聽過,這兩年徐廣衛都稱病沒有去年底的大朝會,且一直待在京東東路,認出趙頊的概率並不大。
徐廣衛笑著說道:“高帥,下官實在是有負聖恩,讓青州、密州出現了反賊,剿滅反賊後,下官一定呈上認罪奏疏!”
聽到此話,趙頊不屑一笑,將臉扭向一邊。
大宋的臣子們,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認罪。
在朝廷還沒懲罰他時,自己便寫一篇又臭又長的奏疏,表面上是認罪,其實是羅列自己的功績。
這事,不但地方官做過,富弼、曾公亮、歐陽修等人也都做過。
當年,仁宗和英宗都過於仁慈,見到此類奏疏,不但不罰,反而還會安慰臣子。
於是,大宋百官就養成了這樣一個陋習。
“是非功過,官家自會定奪,咱們先去帥帳了解一下反賊的情況!”高茂山說道。
徐廣衛知曉高茂山是一個非常正經嚴肅的人,當即笑著將其朝著帥帳迎去。
就在這時。
徐廣衛突然注意到了趙頊,因為後面的眾部將中,只有趙頊身穿長衫。
“高帥,敢問這位氣度不凡的青年是?”
趙頊率先拱手,自我介紹道:“下官監察禦史許照,奉聖命來監察青州、密州造反事宜!”
“原來是許禦史,白提舉給本官講過,真是年輕有為呀!”徐廣衛笑著誇讚道,並給了趙頊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其笑容和煦,還帶著一絲儒雅氣息。
若不是趙頊知曉他就是京東東路最大的蛀蟲,還真會被這股子偽裝出來的儒官氣息給騙了!
片刻後,眾人來到帥帳,分別落座。
徐廣衛手中拿著一根短棍,說道:“此處便是土坡嶺,我們在這個位置,而反賊在這一片區域。”
“這群反賊有近三萬人,大多都是流民與曾經的廂軍老兵。三日前,本官本有機會在密州州城將他們剿滅,但考慮到會對州城造成損毀,並且會死傷很多百姓,心中生出了善念,便將他們放了出來,然後他們便鑽進了後面的山林!”
“後方山林,地勢複雜,溝壑遍布,到處都是陷阱,並且無法聚集大量士兵作戰,對我們很不利!昨晚,有近萬反賊偷襲,被我們擋了回去。今日,高帥率五萬禁軍前來,真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高茂山微微皺眉,說道:“當下天氣寒冷,山嶺之中,又無吃食,他們應該堅持不了多久吧!”
“高帥有所不知,那軍賊王衝本是廂軍都頭,甚是通曉軍事。造反後,他們先是搶了青州的常平倉、廣惠倉,以及富戶們的糧食,然後又搶了青州、密州的兵器庫。現在這群人,衣甲、弓箭都裝備的非常齊全。糧食足夠讓他們再吃兩個月了。他們極度狡猾,分散逃到山嶺中,抓捕難度非常大。”
“他們能在山嶺中熬下來,但是我們熬不起啊!我京東東路本就沒有多少軍費,五萬大軍不可能耗費兩三個月時間在這裡剿滅反賊。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
趙頊抬頭看向徐廣衛。
“我準備放火燒山。這個季節,樹木枯草,一點就著,正是火攻的最佳時機。我已備下了五百桶膏油,只要西北風起,便命人放火。到時,高帥您率領五萬禁軍在東側守著,我的五萬廂軍在西側守著,七日之內,必能剿滅反賊!”
徐廣衛的話語極具蠱惑與扇動性,若不知內情,保準能讓其騙了!
趙頊聽到他滿嘴胡謅,沒有一句實話,恨不得立即殺了他。
說完之後,徐廣衛便看向高茂山,只要後者點頭,那此事便能夠完美結束了。
高茂山微微皺眉,就在思索的時候,一名士兵鑽進了營帳。
“報!反賊王衝帶著造反軍正朝著我們奔來,距離我們已不足千米!”
徐廣衛不由得大喜,沒想到反賊竟然敢在白天主動發起進攻,這無疑給足了他剿滅反賊的理由。
他正欲張口,但瞬間又停了下來。有高茂山站在這裡,他還不能發號施令。
“高帥,這些反賊如此囂張,我們反攻吧,我這就讓士兵們去準備膏油!”
高茂山微微搖頭,道:“走,我們先去前方看一看,他們還不到三萬人,竟然敢在白天選擇突圍,有些不對勁!”
說罷,高茂山便朝著帥帳外走去。
徐廣衛微微皺眉,有些生氣,但還是朝著身後的眾屬下招了招手,跟了過去。
而趙頊給了不遠處的徐虎一個眼神,徐虎當即便明白了趙頊的用意,悄悄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很快,高茂山帶領眾人爬上一個高坡。
然後就看到在前方的山嶺上,有烏泱泱一片,身穿各種鎧甲,手持各種兵刃的漢子走了過來。
趙頊已給高茂山下了死命令,不可傷害對面一人。
這時候,為首的王衝距離高茂山不過二百余米,他扯著喉嚨道:“我們是來談判的!我們是來談判的!”
徐廣衛的臉色變得陰沉下來,朝著高茂山說道:“高帥,這些反賊詭計多端,恐怕有炸,我們且不能聽他們胡說八道!”
說罷,徐廣衛大手一揮,一旁的弓箭手們都將箭搭在弓上,隨時準備射殺。
高茂山沒有理會徐廣衛,而是看向那些弓箭手,冷聲道:“本帥讓你們準備射擊了嗎?”
在高茂山話落的瞬間,後面迅速衝上來近百人,各個手持突火槍,瞄準了這些弓箭手。
突火槍的名頭,士兵們都是聽過的。
“沒有本帥命令,膽敢拉弓引箭者,直接射殺!”高茂山冷聲道。
頓時,弓箭手們將弓箭都放了下去。
廂軍和中央禁軍相比,從氣勢上就完全輸掉了!
一旁徐廣衛和其下屬也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高茂山一點面子都不給。
而這時,王衝帶領著近萬名兄弟,來到了山坡下。
王衝走在最前面,距離山坡上方的高茂山已不足五十米。
高茂山看向王衝,高聲道:“本帥乃殿前指揮使高茂山,你就是反賊頭目王衝吧,你剛才說要談判,談什麽?”
王衝冷眼看了一下徐廣衛,然後有些激動地說道:“高帥,只要你答應我……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們便願意投降,願意投降!”
王衝朝著後面看了一眼,接著高聲道:“我們一共有兩萬五千多人,年齡在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成年男子,一共是九千二百八十六人,現在全站在這裡了!其他都是老人、孩子和女人。只要你能答應放了老人、孩子和女人們,讓他們回家正常生活,我們這九千多人願意投降,要殺要剮,我們都不再反抗!”
聽到這話,一旁的趙頊,眼眶泛紅。
這群人是被逼到絕路了,不得已要用自己的命換取家人的性命。
徐廣衛則是急了!
“高帥,莫聽他胡說,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造反者遠不止這麽多,他們是看到來了五萬禁軍增援,想要逃跑,我們定然不要相信他們,此時,唯有放火燒山,將他們全部處死,才是正道,他們是反賊啊!咱們放了他們,乃是大罪!”
高茂山陰沉著臉色,沒有說話。
他在等待。
趙頊也在等待,等待著徐虎歸來。
下面的王衝聽到此話,不由得急了。
“高帥,我們……我們是真心誠意來投降的,絕對沒有任何詭計!”王衝解釋道。
他是個武人,不擅言談。
王衝想了想,突然扭頭看向後面的漢子們。
“兄弟們,棄兵!”
嘩啦!嘩啦!呼啦!
頓時,各種五花八門的兵器被這九千多名漢子扔在了地上。
“卸甲!”
王衝將身上的鎧甲扔到一邊, 然後又直接將上身的衣服全部脫掉,光著膀子站在那裡。
後面身穿鎧甲的漢子們也紛紛扔掉了鎧甲,然後紛紛光起膀子。
二月份的天,涼意入骨。
九千多名漢子棄兵卸甲,光著膀子,是在證明他們絕對不會再反抗了。
他們只求能讓身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有一條生路。
王衝見高茂山還是沒有反應。
“砰!”
他跪在了地上。
“高帥,造反全是我們這些人的錯,老人、孩子、女人都是無辜的,求求你們放了他們吧!”
頓時,一條條光膀子的漢子們全都跪了下來。
在跪下的那一刻,他們徹底妥協了!
為了能讓家人活下去,他們選擇被擒被殺!
此刻,趙頊的心如撕裂了一般疼。
近萬名漢子卸甲脫衣,跪在他們最不願意屈服的勢力下,這是他這位大宋皇帝的恥辱,是他沒有經營好江山的汙點!
涼風吹過,太陽隱入雲團,整個土坡嶺都變得寂靜下來。
徐廣衛見高茂山還在猶豫,不由得急躁地說道:“高帥,且不可被他們騙了,這些刁民……”
就在他說話時,一群禁軍衝過來,突火槍瞬間瞄準了徐廣衛和他的屬下們。
這一刻,高茂山終於忍不住了,
“啪!”
一巴掌扇在徐廣衛的臉上,直接將其扇下山坡,後者滾落在三米外的溝壑裡,一臉迷惘。
徐虎大步走到趙頊的面前,拱手道:“啟稟官家,五萬廂軍皆被我們掌控。所有營指揮使、軍指揮使皆已擒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