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還暖，萬物複蘇，此刻日月城裡的天氣已不像我剛來時那樣惡劣，我也終於算是度過了那個難熬的嚴冬，現在外出已經不用再裹著厚厚的衣服，就算隻穿一層薄薄的背衫也能被陽光曬暖。

　　所以我終於可以享用查氏宅邸裡那個我眼饞許久的大泳池了，只不過密先生現在還在查莫弗那裡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麽，我只能拜托前兩天才剛剛從深山修煉歸來的蘇晴小姐幫我給泳池放水，因為密先生之前就將這座宅邸的所有事務全部給蘇晴小姐傳授過一遍了，所以她現在管理起這間宅邸也是輕車熟路。

　　只不過我仍有些羞愧難當，蘇晴小姐一回來就承擔了所有家務，還被我當作傭人一樣使喚，我的心裡實在是不好意思，這驕奢的日子確實是害人啊。

　　當我躺在浮木做成的游泳圈上，悠悠地飄過泳池的水面，一面曬著溫暖的陽光，一面喝著果汁時，不禁深深地自責起來。

　　“卡洛斯先生。”

　　蘇晴那淡淡的聲音在岸邊響起，隻穿了泳褲的我警覺地縮成一團，狼狽地扭頭望去。

　　“怎了?”

　　“有位客人拜訪你，我讓她在會客廳等候了。”

　　蘇晴的神色還是如此淡漠，可是比起從前少了幾分憂鬱與蒼白，看上去情況好了不少。

　　“哦。”

　　我似懂非懂地從岸邊爬出泳池，腦海裡思索著可能會來拜訪的客人列表。

　　大概是阿肆吧。

　　我在浴室隨意地淋浴了一番，然後回房換了一身便裝，剛一推開門，就撞上了那位前來拜訪的客人。

　　“龍崎老師?”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兩個小鬼的班主任今天居然會來家裡拜訪我，我腦海裡瞬間閃過種種可能，是不是那兩個小鬼在學校裡出什麽事了，可那樣的話打個電話來不就好了嗎。

　　“什麽事這麽著急，今天不是上課嗎?”

　　“不是都玲奈和李飫的事，是我個人的私事。”

　　龍崎老師雖然都已經行色匆匆地堵在了我的門口，可臉上還是那副不緊不慢地嚴肅模樣。

　　“好吧。”

　　我剛想出門將她帶去會客廳或者書房時，她卻攔住了我。

　　“就在這談吧。”

　　她指了指我的房間，說道。

　　“呃……好吧。”

　　我隻得引她在我房間裡的書桌旁坐下，自己又去別處搬了一把椅子。

　　“剛才那位……是你的內人?”

　　龍崎老師眉毛一皺，神情疑惑地問道。

　　“不是不是……是朋友。”

　　我趕緊搖了搖手。

　　龍崎沒有說什麽，只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玩意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黃銅小塔，上尖下寬，小塔裡面鑲嵌著一顆烏黑的墨玉。

　　“這是什麽?”

　　我低下頭仔細地瞧了瞧那個小塔，問道。

　　“用來屏蔽監聽的飾品。”

　　龍崎言簡意賅地答道。

　　“監聽?這裡有人在監聽?”

　　我頓時感覺到渾身不安，四處打量著這間住了許久的房間。

　　“也許有，也許沒有，只是為了保險。”

　　龍崎見了我這幅疑神疑鬼的樣子，便開口說道。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收回了四處打量的視線，卻發現龍崎的雙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面孔，那如臨大敵的認真神情，就好像是我臉上有隻一挪開視線就會暴起傷人的怪物一樣。

　　“卡洛斯先生，第一個問題，你是哪裡人。”

　　我同龍崎那幾乎要扎進我臉皮中的銳利眼神對視了幾秒後，就堅持不下去了，我左瞧右望，不敢再久看她的雙眼。

　　“墨格國人。”

　　“墨格國人?”

　　她微微頷首，似乎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刷刷刷地記錄了下來。

　　“你是從哪年開始到的墨格國，或者說墨格大陸?”

　　她寫字的手腕快速抖動，雙眼卻瞧也不瞧一下紙面，還在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的每一個表情。

　　“哪一年?記不清了，大概是還在被殖民那幾年吧。”

　　我仰著腦袋回憶了一番。

　　“嗯嗯。那去墨格大陸之前你在哪裡?”

　　龍崎手中的筆尖寫個不停。

　　“之前……之前在斯奧許大陸。”

　　“真的嗎?”

　　龍崎臉上露出了認真的神色，提高了聲音再次確認道。

　　“嗯，”我點了點頭，又反問道，“這世上除了斯奧許和墨格不都是些窮山惡水，我去那幹嘛?”

　　“你在斯奧許大陸待了多久?”

　　龍崎的問題步步緊逼，我不由得開始懷疑她的來意。

　　難不成懷疑我是墨格國的細作，教會派秘密警察來審問我了?

　　“待了一兩年吧，當時神戰開打了，我就趕緊跑路了。”

　　這段時間我倒是記憶猶新，因為戰爭一旦開始，這動蕩不安的地方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了。

　　“只有一兩年?你確定！”

　　龍崎手中的筆停了下來，滿臉難以置信地問道，我被她突如其來地異常嚇住了，甚至疑心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房間裡的空氣突兀地安靜了片刻。

　　“那我……應該待了幾年?”

　　我望著面前面色複雜的龍崎，試探著問道。

　　“嗯……也有可能……對不起，我們繼續，那你在斯奧許大陸之前又去過哪裡?”

　　她似乎是理解了什麽，神情緩和了許多，繼續發問。

　　“虛無零界。”

　　我答道。

　　“虛無零界?果然，那麽就說得通了。”

　　我看見龍崎不苟言笑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喜悅的神情。

　　“呃……我能我問問你是哪一路的朋友嗎?”

　　我見她心情大好，於是鼓起勇氣問道。

　　“哦，你在擔心這個，沒關系，我們不會是你的敵人，相比之下，我們的處境還要更加危險。”

　　龍崎這時的神情也活潑了一些，不再像從前一樣老氣橫秋，梳著短發的她現在倒有點像個男孩子。

　　“呃……是嗎……”

　　雖然她的態度逐漸明朗，可我還是沒太聽懂她口中的“我們”究竟是一個什麽成分。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龍崎又收起了剛剛才露出的笑意，臉色又轉為陰沉，“你有沒有使用過石三這個名字?”

　　“石三?”

　　我心頭一緊，有些慌張她為什麽連這個都知道。

　　“我在墨格國用的就是這個名字。”

　　“在斯奧許大陸時呢?我是說，去墨格國之前。”

　　“在斯奧許我用的也是卡洛斯這個名字啊。”

　　我答道，卻不清楚她和她背後的那些人到底對我了解多少，又想從我這得到什麽。

　　“卡洛斯麽……對了，那你在虛無零界有發生過什麽嗎?”

　　龍崎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麽一句，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虛無零界，那發生的事可多了。”

　　我在虛無零界的古怪經歷，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有沒有什麽，會讓你性情大變，或者說，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的事情發生?”

　　龍崎神情緊張地盯著我看，急迫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嗯……我想想……”

　　因為時間比較久遠，所以我的記憶也很模糊，外加我記性也不好，所以回憶那段時間在虛無零界的經歷花了很長的時間。

　　“哦！我分解出了三個人格算不算?”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拍大腿說道。

　　“詳細說說。”

　　龍崎手中的筆再一次動了起來，全神貫注地聽著我的描述。

　　“當時接觸了一個叫做……心靈魔鏡碎片的東西，你聽說過嗎?”

　　我說到一半，轉頭問龍崎，她搖了搖頭後我就接著說了下去。

　　“我那位收藏心靈魔鏡碎片的朋友，他說，一開始，心靈魔鏡處於完整狀態的時候，面對它的人，可以直視自己的內心，無論何種情緒，何種品格，都一覽無余，但是它不知什麽原因破碎了。現在，當智慧生物觸碰到這個小玻璃片後，就會被分解為好幾個具有不同人格，但身體相同的自己。”

　　“具有不同人格，但是身體相同的自己?”

　　龍崎一邊飛快地記錄著，一邊重複道。

　　“沒錯。”

　　“那你碰了之後產生了什麽效果?”

　　龍崎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分裂出三個人格，但是我只有其中一個主人格的記憶，其他兩個人格那段時間究竟幹了什麽，說實話，沒什麽印象了。”

　　我努力地回憶著。

　　“你的主人格離開過虛無零界嗎?”

　　“沒有。”

　　“那你能描述一下另外兩個人格的情況嗎”

　　“嗯，一個整天爛醉如泥，鬱鬱寡歡……”

　　“另一個呢?”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龍崎粗暴地打斷。

　　“另一個，一出現就馬上在我眼前消失了，據說是個果敢的行動派，也不知道我是從哪裡分裂出的這麽一個人格?”

　　我捫心自問，自己懶懶散散的性格裡面，絕對沒有這麽一個英明神武的人物。

　　“你還有那個人格的什麽消息嗎?”

　　龍崎似乎對那個家夥很感興趣。

　　“嗯……據說是自己逃出了虛無零界，真是不得了啊。”

　　不過半年前我也逃出來了，我也真是不得了啊。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

　　龍崎激動得連連點頭，手中的筆快速地敲打著筆記本的紙面。

　　“那後來你們又是怎麽合而為一的呢?”

　　龍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繼續發問。

　　“本來是說，每當一個人格死去的時候，其他的人格就會獲得他的一部分，從而變得更加完整，直到所有人格都被殺死，才能重新變回完整的自己。”

　　“但是你是永生者！”

　　龍崎突然接過話茬，高聲說道。

　　“沒錯，你怎麽連這都知道?”

　　我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有多少秘密被泄露出去了。

　　“所以你們理論上是沒辦法再合而為一的，對嗎?”

　　“沒錯，不過是那個碎片。”

　　我點了點頭肯定道。

　　“碎片?”

　　“碎片首先支撐不住了，變成碎片了，碎片的碎片，就是粉末了。所以我就變回了完整的人格了”

　　我兩手一攤，解釋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麽你還記得是哪一年那個碎片破碎掉的嗎?”

　　“這，記不太清了，大約就是我回到斯奧許之前吧。”

　　“也就是說，神戰剛剛開始的時候，你的人格就全部回歸了是嗎?”

　　龍崎鄭重其事地發問道。

　　“差不多。”

　　“好，我的問題問完了。”

　　龍崎啪地一聲將筆記本合上，心滿意足地塞回懷裡，然後利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上去是準備離開，我也不得不起身準備相送。

　　“卡洛斯先生，你您或許失去了很多從前的記憶，但是有一點是我想要告訴您的，您曾經那個離開虛無零界的人格，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我們親密無間的戰友與夥伴，所以我們同樣希望與您結成友誼。”

　　龍崎臉上浮現出莊嚴神聖的情態，用她那特有的一絲不苟的語調認真地說道。

　　“行。”

　　她主動遞出一隻手，我也隻好伸手與之相握。

　　“還有，你或許已經忘記了那段記憶，可是我們還依舊記得。”

　　龍崎從懷裡掏出一本簡陋的小冊子，那本小冊子封面無字，而且微微泛黃，她將那本小冊子遞到我的手中。

　　接過那本冊子我立馬觸摸到那粗糙乾澀的封面，我隨意地翻開看了看，裡面字跡時不時有些歪斜，印刷所使用的技術看上去也十分落後，不過每個字都還算清晰，這似乎是一本某人的手記。

　　“那麽我就先行告辭了。”

　　龍崎將小冊子遞給我後，便徑直向門口走去。

　　“喂。”

　　我翻動著那本小冊子，粗略地瀏覽著上面的內容，忽然叫住了準備推門的龍崎。

　　“你就不怕我揭發你們?”

　　“不，”她回過頭，朝我自信地笑了笑，“石三先生，也就是你那個人格，曾經說過，如果我們見了他的本體，可以無條件地信任他，雖然他或許不會對我們提供什麽幫助，但是絕不會與我們為敵。”

　　說罷，她便開門離去。

　　我手裡捧著那本小冊子，坐到書桌前仔細地翻閱著。

　　“有意思……”

　　我喃喃自語道。

　　正當我看得入迷時，房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以及蘇晴小姐的聲音。

　　“卡洛斯先生，客人走了，午飯也準備好了，你要用餐嗎?”

　　“辛苦你了，”我走到門口拉開房門，看著面無表情的蘇晴小姐說道，“你先吃吧，我現在有些事情要忙。”

　　“好。”

　　蘇晴淡淡地應道，隨即轉身離去。

　　我關上房門，重新坐回書桌前，從抽屜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我將襯衣胸前的紐扣一顆顆解開，露出胸口，隨後將那本小冊子翻到了第一頁。

　　“我的名字叫做石三，這是我從虛無零界脫離，來到斯奧許大陸的第一天……”

　　我一手按著那本簡陋的小冊子，念誦著上面的內容，一隻手握住匕首，將其緩緩地插入左胸。

　　世界上某處陰暗昏沉的密室中，似乎有什麽塵封已久的事物正在重新蘇醒，毫無修飾的石板牆壁上掛著一盞殘燭，那是這密室之中唯一的光源，在微弱的火光下，能夠隱隱約約看清這密室中的情形，牆壁的上爬滿肆意延伸的扭曲藤蔓，密室中央一把純金打造的扶手椅反射暗啞的金光， 純金的扶手椅上正坐一具風乾的骷髏。

　　在這不知死寂了多少年月的密室中，終於響起了許久未曾出現過的聲音。那個坐在純金扶手椅上，眼眶空洞，軀乾風乾的灰白色骷髏身上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那脆弱風化的骨骼竟然肉眼可見變得堅韌圓潤，隨後一縷縷血紅色的肌肉在那骨骼上，如同寄生於樹乾上的真菌般浮現增殖，肋骨間一團團模糊的內髒如同樹木結果般生長而出，眼珠，指甲，皮膚……所有正常人類應該擁有的部位在那具原本是骷髏的軀體上一一再現，最終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

　　“燈油又不夠了麽?”

　　添入燈油後，密室內的一切被重新照亮，燭光下靠牆的是一張寬大的石桌，上面靜靜地躺著一把純銀匕首和一隻純金鋼筆，以及一遝厚厚的書本。密室的另外三面，擺放著三台高大的大理石書櫃，書櫃裡的每一行都被密密麻麻，形狀各異的書本填滿，只不過有零星幾處空缺著窄窄的空位。

　　取過石桌上的一冊書本攤開，那是一本空白的筆記，裡面的紙張均為可以保存千年的羊皮，純金的鋼筆似乎蘊藏著某種魔力，無論過了多久也能正常書寫。

　　“我的名字叫做石三，這是我從虛無零界脫離，來到斯奧許大陸的第一天……”

　　純金的鋼筆在空白的羊皮紙上滑動，寫完一個句子後，一隻手拿起桌面上的純銀匕首，緩緩地插入了赤裸的胸膛。

　　在那之前，記錄者回頭深深地凝視了一眼書櫃上空缺的某處。

　　“真好……又有一處被填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