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小老鼠,這是奶奶給我取的小名,她一直這麽叫我,所以我讓卡洛斯先生也這麽叫我,可是他非要給我取一個名字,他說如果沒有大名的話,是無法在人類社會生存下去的。
我的大名叫做李飫,卡洛斯先生說收養我的奶奶姓李,我應該記住她的名字,所以讓我跟她姓,至於飫字,是因為卡洛斯先生問我的夢想是什麽,我回答:每天都能吃得飽飽的。所以卡洛斯翻了字典找出了帶有“飽”意思的“飫”字,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給我名字的卡洛斯先生,畢竟李飫這個名字,比一開始卡洛斯先生一拍腦門決定的“李小飽”要好的多了。
卡洛斯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在馬車裡教會我寫字,以及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寫下這篇日記的原因,也是因為卡洛斯先生有這樣的要求。
今天沒有什麽可以記錄的,所以我想要從我以前的生活寫起。
我出生於金麥村,那裡的人依靠種莊稼和養畜牲生活,我出生後不久,父親得病去世了,母親後來也不知所蹤,大概是改嫁了,我靠著撿拾村裡的廢棄物與垃圾,以及村裡人的施舍活下去。
一天在荒野裡饑腸轆轆地吃著樹皮和野草的時候,外出挖野菜的老奶奶見我可憐將我撿回了家。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結束了不知幾年的,像村裡流竄的野狗一樣的生活。
奶奶自己也不識字,但是努力教會了漂泊許久的我如何說人類的語言,我從這一天起,終於從一個動物,變成一個會說話的動物。
跟著奶奶的生活,比起流浪雖然好上不少,但依舊困難,但是我短短的人生裡最快樂的日子。
可讓本就生活困難的奶奶又背負上養活我的重擔,這件事常常使我寢食難安。所以我努力幫忙乾活,想要讓已經失去所有親人的奶奶生活的輕松一些。
奶奶同我說,她的老公早些年得了病死了,膝下也無兒無女,想讓我把她當成親奶奶。我自然是十分願意的,也十分感激的。
每天和奶奶擠在乾草和木板搭成的小小的屋子裡,吃著乾硬的饅頭和麥糠,睡醒就到田裡乾重活,我卻每晚睡在床上都感動得幾乎要落淚。
可是奶奶畢竟年紀大了。
之後我就離開了那間屋子,或者說,那間屋子在村子裡消失掉了。
重新離開人類社會,重新變成動物,重新睡在野草與泥土之中,我不由得回想這奶奶初見我時,摸著我沾滿汙泥的臉,說我長得真像一隻小老鼠,直到後來也一直親昵地叫我小老鼠。
現在沒有人會叫我小老鼠了,因為我成了一隻真正的小老鼠。
我失去了收養我的奶奶後,才發覺,我融入人類社會也只不過是一種幻象,真正的情況是,人類社會之中只有一個人願意接納我,擁抱我,那就是我的奶奶。所以她離開後,我便失去了與人類社會的所有聯系。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會發現我有時在不知不覺間,會變成一隻真正的老鼠。
門牙變得長而鋒利,皮膚長出灰色的毛,手變成爪子,在河面照出我的樣貌時,我幾乎也要被自己嚇了一跳。
我竟然成了一隻真正的老鼠,我的眼睛什麽也看不清,卻能嗅到很遠地方傳來的香味。
而且總是很餓。
今年冬天,天氣格外的冷,體內老鼠的本能告訴我,想要積攢食物過冬,在我變成老鼠的時候,不受控制地在一顆樹下打好了一個洞,
可是用來填滿洞穴的食物卻沒有辦法取得。 即使拚了命地東奔西走采摘野果與枝葉,也沒遠遠不夠,隨著冬天的臨近,腹中的饑餓感也越來越強烈,每當我路過村子附近的時候,我都努力克制著去偷吃鄉親們糧食的念頭。
可是餓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你真正餓過就明白,虛弱無力,但進食的欲望卻比任何時刻都要強烈,痛苦的煎熬幾乎會使人發瘋。
不知是不是我放棄了執念,亦或是被身體裡的那隻老鼠打敗了,重新在那顆大樹底下的洞穴裡醒來的時候,我的肚子竟然前所未有的飽。
我很快就回想起我在變成老鼠的時間裡,做了些什麽,趁著夜色將鄉親們積攢的糧食和食物洗劫一空。
地板下,儲存室裡,廚房裡,鄉親們積攢著過冬的食物被我躡手躡腳地摸黑吞吃了個乾淨,甚至沒有剩余的可以讓我帶回洞穴留著過冬。
不付出勞動的我貪得無厭地吃掉了勤勤懇懇付出勞動的鄉親們的食物,我內心深感愧疚,可也沒有辦法,我想活下去。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感受過飽腹的滿足感的美好的我,從那時起再也無法忍受一時半刻的饑餓了。吃完了糧食就吃米面,然後是蔬菜水果,終於又一次在襲擊棚圈裡的牛羊時,被村民發覺了,化為老鼠的我在點著火把追捕的村民們的怒罵聲中,狼狽地逃出了我出生的村子。
逃回洞穴中時我的嘴裡殘余著牲口的血,那種腥甜的味道,卻好似令人上癮般控制著我的身體,使我日夜輾轉反側求而不得地回味著肉食的滋味。
就這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襲擊牛羊與雞鴨,在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幾天裡,一隊騎士突然出現在了我的洞穴門口。
像我這樣的老鼠,在他們這些光明正大的騎士面前,低賤得幾乎不配被稱為一條性命。
他們就算是當場把我殺死,我也不覺得奇怪,畢竟這就是人們對待老鼠的態度。
遇見了,就隨手抄起什麽,無論手邊的是掃帚還是開水,都會毫不猶豫地用來將它滅殺。
除了奶奶,總是從我們本就所剩無幾的米缸裡,逃出一小把,撒在老鼠面前,然後輕聲細語地好言相勸,打開門放它一條生路。
簡直就像是,就像是信仰了某位慈悲的神明一樣。可鄉下人又怎麽有資格成為信徒呢?
那隊騎士將我抓起,關進一個結實的鐵籠裡,放上馬車,偶爾撩起車簾丟一盆不知是什麽的食物給我。
我就這樣蜷縮在冰冷的鐵籠裡,在顛簸的馬車中苟延殘喘,期待著也擔憂著我的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群騎士又將一個鐵籠放上馬車,和我的鐵籠緊緊挨著。
另一個鐵籠裡關著的,正是卡洛斯先生。
他是時隔不知多少年,又一個同我講話的人,可這時的我,卻已經失去了講話的能力,因為我許久不用,聲帶大概就退化了,所以卡洛斯先生抱著膝蓋蜷縮在低矮的鐵籠裡對我打招呼時,我也沒能回應,並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不能。
“你好啊,你是什麽東西?”
這是卡洛斯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歡快的語氣就像是一盞油燈一樣,照亮了冰冷黑暗的馬車車廂。
我抬起頭,他身後的車簾不斷被風雪刮起,外界刺眼的白光從縫隙射入,在黑暗中我只能借著幾縷光線勉強看清他的輪廓。
“嗯?不會說話嗎?唉,好不容易有個家夥陪著,可惜不會說話。”
借著簾縫間的光,我看著卡洛斯先生臉上的笑意在同我打完招呼後漸漸散去,面色變得有些冰冷,一直靠坐在鐵籠旁一動不動,看不透他在想什麽,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過了很久,我才終於絞盡腦汁地回想起舌頭和語言該怎麽使用。
“老……鼠……”
我支支吾吾地衝著隔壁鐵籠裡的卡洛斯先生說道。
“嗯?”
一直閉目養神的卡洛斯先生驚奇地睜開眼,朝我這邊看來。
“你說什麽了嗎?”
“老鼠。”
我又重複了一遍。
“什麽意思,有老鼠嗎?原來你會說話啊!”
卡洛斯先生趴在鐵籠上,湊近我高興地說道,似乎一點也不害怕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隻大老鼠。
“我……老鼠……”
我只能夠拚湊出簡單的詞匯,努力表達出我的意思。
“什麽?你是老鼠嗎?”
我拚命地點了點頭。
“老鼠也說話,真有意思,你湊過來讓我看看,你長什麽模樣。”
卡洛斯先生的臉緊緊地貼在鐵欄杆上,讓開一個身位,讓身後簾縫中的光芒照射在我的鐵籠上。我緩緩地靠近卡洛斯先生的鐵籠,好讓他看清我的模樣,也很擔心,他會不會因為我老鼠的樣子而感到恐懼,就像那些看見我老鼠模樣的村民一樣害怕得尖叫起來。
所幸,我現在依舊是人類的樣子,卡洛斯先生只是笑了笑,說道:“什麽老鼠,只是一個小孩而已嘛。”
“我會變成老鼠。”
情急之下,我為了辯解,竟然蹦出了一整個句子。起初害怕卡洛斯先生被我嚇著,被否認後卻又努力想使他相信,現在想起來不由得感覺有點好笑。
“哦,變成老鼠,你是為什麽被抓,僅僅因為這個嗎?”
卡洛斯先生又問道。
“偷……吃的……吃……牲口……”
我斷斷續續地說道,僅僅說了幾個字,僵硬的舌頭就幾乎要打結了一樣。
“哦,這樣啊,怪不得被騎士抓住了。”
卡洛斯先生恍然大悟。
“餓……”
我肚子發出一聲響動,身體被餓得十分難過,我小聲地對卡洛斯先生撒嬌道。
“餓啊……我這裡還有一盆他們送的不知道是什麽的糊糊,你先吃這個吧。”
卡洛斯先生將盛滿糊狀食物的鐵盆推到鐵籠邊緣,我見了幾乎眼都要看直了,此刻的我不知為何,食量大得過分,將騎士送來的食物吃完後,依舊餓得眼冒金星。
卡洛斯先生見我很難吃到他鐵籠裡的那盆食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喂你吃吧。”
他這樣說道,語氣十分親切。
他手裡捧著一把糊糊,從鐵籠的縫隙間遞出,伸進我的鐵籠裡,我毫不客氣地舔起了卡洛斯先生伸進來的手,因為饑餓驅使,此刻的我也顧不得什麽尊嚴之類無聊的東西了。
“簡直就像是小狗一樣呢。”
卡洛斯先生笑嘻嘻地說道,我聽得出來,他的語氣中沒有惡意。
從小老鼠,變成小狗,也倒還算不錯。
但是,即使是將卡洛斯先生的那一份食物吃掉了, 我也依舊還是餓,空空的肚子依舊轟轟作響。
我渴望,肉食的味道。
“餓……想……吃肉……”
我可憐巴巴地對卡洛斯先生說道,雖然我知道這沒用,可我依舊本能地感覺到了卡洛斯先生是個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總是對他撒嬌。
似乎是察覺道我的迷惑,卡洛斯先生開口說道,語氣聽起來十分隨便,卻又不像是開玩笑。
“我是不會死的,我的手臂斷掉了也還是會長出來的,你可以把我當成……壁虎……壁虎為了脫身會斷掉尾巴,但很快就就會長出來,我也一樣。你是老鼠,我就是壁虎。”
卡洛斯先生伸著胳膊,一本正經地說道。
“真的?”
我克制著一口咬在卡洛斯先生胳膊上的念頭,奮力咬著牙問道。
“當然是真的,誰會拿自己的胳膊開玩笑,你試試就知道了。”
我能夠感覺到黑暗中,承受著痛苦的卡洛斯先生,用一種溫柔的目光,看著正在傷害他的我。
“你不會痛嗎?”
我問道。
“活得太久,對什麽都會有些麻木。”
卡洛斯先生的話,我總是不太能夠理解。
之後在顛簸的馬車裡,卡洛斯先生同我講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常常拉過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寫寫畫畫,教我識字。
多虧了卡洛斯先生,我終於重新獲得了語言能力,也學會了寫字。
我有預感,我的人生將從現在起,開始變得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