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

　　在一片黑暗中，威爾隻感受到了溫暖，自己似乎正沉浸在什麽之中，溫暖而沁人心脾。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岩頂和亮著微光的火把，空氣中彌漫著的是硫磺的刺鼻味和草藥的苦澀味，他深吸一口氣，差點咳了出來。

　　他正處於溫泉中，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繃帶。

　　“這是……發生了什麽。”威爾有些難以置信，但從傷口上傳來的熟悉奎塔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

　　“蒂亞……她又救了我一次。”

　　威爾走向池邊，這池水似乎有著奇妙的療效，讓原本隱隱作痛的傷口也變得遲鈍，體內奎塔的循環也變得流暢了許多。

　　“沒想到你變得這麽遲鈍了，威爾。”身後的角落裡傳來同樣熟悉的聲音。

　　“蒂亞……”

　　威爾回頭，同樣泡在溫泉中的還有蒂亞，她齊肩的金色碎發已經被水打濕，小麥色的肩頭上也布滿了晶瑩的水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莉莉絲已經回去了，她沒事，活蹦亂跳的。至於那條龍，就算是我的術式也只能短暫的控制住它，它掙脫了冰封之後便離開了，不知道飛向了哪裡。”蒂亞冷冷地說。

　　“你和她說了什麽，對吧?”

　　“你昏迷了整整兩天，不打算好好謝謝我嗎?”蒂亞並沒回答威爾的問題。

　　威爾察覺到了蒂亞語氣和先前的變化，相比起前日的冷漠和憂傷，此刻的她又多了幾分不屑和銳利。

　　“謝謝你，蒂亞……我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報答你，但我必須得知道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威爾，我的確和那孩子聊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了。放心，我一根手指都沒動她，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那麽在乎她，她是不是也那麽在乎你呢?”

　　“說實話，我心底裡也不知道，莉莉絲她……我也說不清她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明明是個孩子，卻像一個聖人，但無論她再怎麽努力裝成聖人的樣子，也還是一個孩子，一個渴望別人關心她的孩子。”

　　聽到威爾的回答，蒂亞什麽也沒說，只是撩了一下濕漉漉的頭髮。

　　“我希望你活著，蒂亞，我……我不想讓你死，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威爾有些無奈地說。

　　“即便是我自己選擇了死亡，你也依舊會阻止我嗎?”女人冷冷地說。

　　“選擇死亡是你的選擇，我的選擇就是讓你活下去。”

　　“如果我活下去了，這個世界就會崩塌，那又有什麽意義呢?還是說……你只是想放任自己的自私。”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就是我的無能，讓這一切變成了披著偽善外衣的自私。”威爾靠在了岸邊，抬頭望著頭頂的岩壁。

　　“哼……自私應該是人的本性才對，有無私這種想法才應該是異類……我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去死，並不是我真的想幫那個莉莉絲·瑞恩，威爾，我只是想找一個恰當的理由結束自己的生命，和你一樣，都是私欲作祟，驅動著我們做出選擇……既然如此，你又在偽裝些什麽呢?先是莉莉絲·瑞恩，然後是那個革命軍的女孩……我本來以為……算了，當初你喚醒我，也是你的一廂情願，只是從結果上來看差強人意。”蒂亞從水中站了起來，緩緩向威爾走去。

　　微弱的光線下，蒂亞的身軀若隱若現，像是夜空中隱約的月牙一般。

　　“我毀滅了一切，讓那群本該腐朽的人們葬身於沙漠之中，作為代價，

我理應迎來我的死亡，但我卻活了下來，甚至……甚至得到了救贖……威爾，這就是你的自私給我帶來的結局，只是因為你覺得我應該活下去，我便重新活了過來，那同樣……我因為我的自私而赴死，又有何不對呢?”　　蒂亞走到了威爾的面前，水珠從她的胸前滑落。

　　威爾依舊看著頭頂的潮濕的岩壁，那紋理像是大象的皮膚。

　　在威爾的心中，一端是真相，關乎他師父奧黛麗之死的真相，關乎這世間萬物存續的真相，這既是他自私的一面，又是他贖罪的一面。當初他沒能發現真相，只能親眼看著養育他成人，教他成為術師，成為戰士的奧黛麗死在懷中;現在，他擁有了彌補這一切的機會，可代價卻又同等的慘重。

　　“既然，我們都已經如此自私，如此肮髒不堪……已經洗不掉身上的汙濁，那為什麽我們不能承認這一點……變得更自私一些呢……”

　　蒂亞貼在了威爾的身前。

　　“放棄所有這一切吧，威爾，所有，無論是元素的真相，還是你師父的死……還是這個國家……放棄所有……然後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蒂亞的雙臂繞到了威爾的脖後，溫熱的氣息吹拂著他的耳旁，“什麽也不用去管，也不需要再拿起劍……就讓那裡成為我們的家，你一直以來尋找的容身之所……這樣不好嗎?”

　　威爾依舊沒有回答。

　　蒂亞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依靠在了男人的胸前。

　　水滴，從岩壁，從蒂亞的發梢上，從她的指尖落在了池中，泛起微微的漣漪。蒸騰而起的白霧遮蓋了威爾的視野，岩洞內的空間比想象中要更為寬闊，從池邊向岩洞的另一端望去，足足有十米場。渾濁的水面映著二人模糊的倒影，威爾感受著蒂亞的肌膚，溫暖而柔軟，恐怕一不小心就會沉浸其中。

　　他伸出雙手，握住了蒂亞的肩頭，將她輕輕推開。

　　“為什麽，威爾，為什麽?”

　　看著蒂亞那綠寶石般的眼睛，威爾有些於心不忍。

　　“我這個人啊……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想什麽，蒂亞，但是，我應該是比你認為的更自私，更偽善。無論是真相，還是你，我都想要，我一個都不想放棄，如果我做不到……不……我必須做到。”威爾的語氣變得決絕，“我再也不想看到重要的人死在我眼前了，我也一定要讓那些奪走我一切的人血債血償。”

　　“我就知道……威爾……但你這不叫自私，這是傲慢，傲慢到以為所有事情都能夠如你所願。”聽到威爾的答案，蒂亞有些失落。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那的確如此，但我還有奧德賽的大家，還有北境的人們，還有莉莉絲……以及砂蜥的夥伴……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你，蒂亞，有你在，我就覺得我什麽都可以做到，就算是再傲慢的想法，也有實現的希望。”

　　泡完溫泉後的威爾隻覺得全身舒爽，先前的疲勞一掃而空，就連天空似乎也變得格外晴朗。

　　潔白的哈氣緩緩飄向天空。

　　“我可以答應你，威爾，但我有一個條件。”蒂亞的神色平和了下來，語氣卻和平日一樣冰冷，“從此之後你不能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你的心裡只能有我，和元素的真相……答應這個條件，我就幫你。”

　　“抱歉……我……”

　　蒂亞領著威爾踏上了回程，山間的路崎嶇而重複，稍有不慎就會徹底迷失在風雪之中。回去的路上，蒂亞一言不發，沉默的走在威爾的前方，看著她穩重的身影，威爾也說不清蒂亞究竟在想什麽，只是覺得他們似乎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短暫的幸福之中。

　　“等等。”蒂亞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威爾感知著周圍的奎塔，那感覺熟悉又陌生。

　　“這是……青的奎塔?她醒過來了?”

　　“傷成那個樣子根本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恢復神智，更不用說使用術式了。”

　　威爾放慢了腳步，輕聲靠近不遠處的木屋，只看到木屋前的積雪被大量融化，形成了一道通往屋後的軌跡。

　　“看來她比你想象中要更堅強。”威爾有些詼諧地說。

　　二人緩緩繞到了屋後，不出所料，在屋後的斷崖上，渾身繃帶的少女正面向懸崖，沉默的矗立著。盡管青一言不發，但從她身上釋放的奎塔氣浪，卻訴說著她的憤怒和悲傷——對威爾來說，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這奎塔似乎既屬於青，又不屬於她。

　　“青，看樣子你還挺精神的。”威爾悠悠的說到，卻保持著十足的謹慎。

　　少女沒有回答。

　　“青?”威爾再次試探。

　　少女依舊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回頭。隻穿著一件背心的少女身上裹滿了繃帶，從繃帶上殷紅的血跡上可以看出她的傷勢遠沒有完成愈合，而她的奎塔則釋放出完全相反的氣息。

　　“是你……我見過你的臉，在夢裡……”少女幽幽地說道，那語氣十分陌生。

　　“青，你的傷還沒好，這樣一個人出來很危險的。”威爾緩緩靠近。

　　“青……原來我叫……不……原來她叫做這個名字，多麽卑賤，”少女十分鄙夷地說到，“是誰允許你靠近我的?”

　　威爾十分確信，眼前的少女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這讓他回想起了初次和青相遇時的場景，自那時起，威爾就察覺到了青體內奎塔的不穩定性，讓她很難將奎塔凝聚成複雜的回路，釋放出術式。但經過短暫的訓練之後，青似乎克服了體內的不穩定性——或者說，利用了體內的不穩定性，有時甚至可以爆發出更具有破壞力的術式。在他們相遇後，青的術式進展地過於順利，以至於威爾都忘記了先前存在於青體內的不穩定奎塔。

　　為了保障體內外奎塔的循環，術師們的奎塔通常都下意識的保證著穩態，既不擴張也不內縮，即便在有意識的操縱下實現的回路改變，也不會影響奎塔流動的穩定性。情緒、身體狀況，傷病，都有可能成為影響體內奎塔波動的因素，在那時，威爾很自然的將青體內的奎塔波動歸因於情緒，因為她的恐懼和悲傷肉眼可見。可現在，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少女體內的奎塔缺格外的強大，不斷地翻騰著，不加控制地釋放。

　　“你不是青，你是誰?”

　　“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以來，我的生命力都在源源不斷地被她吸取，成為了她可悲命運的養料，現在，她的靈魂即將死去，而我……也終於可以獲得完整的生命。”

　　“你到底想做什麽?”

　　威爾話剛出口，就立刻明白了些什麽。從奎塔的異質性判斷，佔據了少女軀體的是另一幅靈魂，而那靈魂本身就根植於青自身的靈魂之中，造成了她本身的奎塔不穩定——而這不穩定的感覺和巨龍如出一轍，如此判斷，巨龍之所以化為白骨依舊可以重生的理由大致有二，首先是巨龍生前的靈魂殘余積蓄著大量的奎塔，其次，便是有人通過某種方式將別的靈魂摻雜進了巨龍的軀體中。此刻，對青來說也存在著一模一樣，靈魂被摻雜的情況，那麽基本可以判斷，無論是萊徹斯特的儀式，還是對於伏牙的掌控，亦或是青身世，恐怕都與同一股勢力相關。回憶起和伏牙的對話，那勢力根植於維斯塔之中，卻又並非是維斯塔的代言，似乎是某種更具有野心的存在。

　　“想做什麽?很可惜……我什麽也做不了，我本來以為殺死她，我的靈魂就能恢復完整，只可惜……如果她死了，她所羈押住的我那部分靈魂也會一齊消散。現在，她的肉體正處於在虛弱不過的狀態，所以我才能短暫的壓製住她的意識，來好好看看她的命運。”

　　“從你剛才的話看來，你們之間的靈魂應該存在著某種此消彼長的關系吧，既然青的肉體虛弱時，你的靈魂就會佔據上風，那前段時間青的術式突飛猛進的時候，想必你應該很不好受吧?”

　　聽到威爾的回答，少女的臉色很快便沉了下來。

　　“是我失言了……不過沒關系，我想我們似乎很快就會再見，在那之前，你們可別讓這副身體死了。”少女露出虛弱的笑容，“還有你，女人，你的存在……讓我很不愉快。”

　　蒂亞皺了皺眉頭。

　　“那麽，我想說的就這麽多，再見了。”說完，少女的身體便立刻癱倒在了雪中，雙眼變得空洞無神，再次失去了意識。

　　威爾急忙從雪地中抱起全身癱軟的青，少女面色了無血色，和雪一樣潔白，先前的奎塔也消失殆盡，變回了她自身的微弱奎塔氣息。

　　“你到底是誰，青……不，我想這個問題你自己應該也回答不上來吧。”威爾看向蒂亞，她的表情十分複雜，“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要比我們想象的都複雜得多。”

　　“當務之急是先讓她活下來，沒想到你也變得這麽遲鈍，和她相處了這麽久，竟然什麽也沒發現。”

　　夜晚，雪終於停了下來，月亮久違的出現在了漆黑的夜空上。在狹小的木屋內，威爾正熟練地點燃著壁爐，雖然能明顯的看出這間小屋已經被廢棄了有些年頭，但室內的陳設卻保持的相當完好，無論是桌椅、沙發、床鋪和壁爐都應有盡有。考慮到這間小屋古怪的位置，威爾猜測，當初在建造時大概就忽略了潛在的危險，可當危險真的來臨時，人們只能倉皇逃離，而小屋卻幸運的留存了下來。雪崩，戰爭，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但人禍似乎總是要更刻骨銘心些。

　　“你應該知道，我的術式根本起不了決定性作用，能不能活下來全憑她自己的努力。”蒂亞有些不悅地說。

　　“但你已經盡力了，不是嗎?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相信你。”

　　“我們還是說些別的事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和你說。”蒂亞用眼神示意威爾停下手中的工作。

　　“洗耳恭聽。”

　　“我來到維斯特洛的這幾個月來，也並非是單純的避世，剛才那女孩的樣子還有巨龍……讓我想起來一些事。”

　　“真沒想到你會主動說這個。”

　　蒂亞白了威爾一眼。

　　“這裡基本上就是維斯塔北部的邊境，再往北走就會到圖瓦族的領地，他們可以說和蠻族無異，但有著自己的信仰和文化，正常情況下也不會入侵維斯塔的邊境。雖然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和他們有了一些交集，在埃瑟城買不到的一些草藥和資源可以去找他們，代價無非也就是治病救人，或者一些野獸的皮毛，但從最近的一個月開始，在邊境附近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

　　“他們憑空消失了?”

　　“當然不是……從在雪地中留下的痕跡可以看出， 他們正在大規模的撤離邊境，前往更北方的地方，那裡據說有一個河谷。當然，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圖瓦族流傳著一種巫術，名為巫術，但實際上就是術式，可以驅使已死之人的靈魂。”

　　“驅使已死之人的靈魂?你的意思是，巨龍是他們喚醒的?”

　　“不……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據我所了解，他們並不畏懼向外人傳遞這術式的存在，因為這術式似乎是用於安撫因憤怒而無法升天的靈魂，引導著死者前往圖瓦族認知中的‘來生’，並非是拿來喚醒死者。”

　　威爾仔細端詳著少女蒼白的面孔，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仿佛是在說些什麽。捫心自問，威爾不知道怎樣面對醒來之後的青，他現在已十分了然，自己只不過是將曾經的自己投影在了她的身上，他的乾預改變了少女命運的走向，無論好壞——而現在她又因自己而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但的確是存在能夠操縱靈魂的術式，對吧?”

　　“沒錯……看你這個反應，我應該是猜錯了。”

　　“猜錯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發生在奧黛麗身上的事也和靈魂操縱的術式有關。”

　　“謝謝你，蒂亞，我對於奧黛麗的死，唯一的頭緒就是元素的狂湧……在那之前的事得去問那個人了。”

　　蒂亞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

　　“如果這就是你和莉莉絲想要探求的真相……”金發的元素使輕撫著少女的額頭，“命運這東西真是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