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夢境有著令我揚起嘴角的開端,即使我緊閉著雙眼,渾身蜷縮無法動彈,但那擠壓著我的不算溫熱也不柔軟的外殼卻給了我宛如母親懷抱的安心,而這令人沉醉的滋味我甚至在自己的親生母親身上都未曾獲得,又或者是我早已將其遺忘在了與總是在外奔波的他們分離的日子裡。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但很快我的耳邊便傳來了振翼與蟲鳴聲。
我控制了自己那下意識發出的鼾聲,於是那細微的種子破土,幼蟲孵化,花苞吐蕊,破繭成蝶的聲音便近的幾乎觸手可及,而在我的身下,我手足均被那根系深植,水流潺潺的振動所感染而舒展開來,隨著那些愈發響亮最終如同雷鳴一般的鼓點手舞足蹈起來,我的心臟也被其鼓舞,過度的跳動使我連哼唱歌謠都覺得呼吸困難,只能奮力向上想要尋找新鮮空氣。
我成為了那永不停歇的生長中的一部分,我感到我的身軀被拉長,我的腿腳失去了知覺,仿佛它被我留在了地下,我的表皮變得更堅固而我的內裡則更柔軟,我的關節更靈活,我的臂膀雖更纖細卻更有力,而我的背,哦,天啊,我的肩胛骨開始發癢了,我忍不住背靠著碎石摩擦著它,這近乎蠕動的動作將我推的離地面更近,離大地更遠,直到那癢痛徹底消失。
在那一刻,我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我知道我來到了地面之上,我的身軀此刻比起新生兒來甚至更加赤裸,而那不溫不火的林地之風吹過了我那尚未乾透的皮膚,它們便板結起來,堅固的仿佛我的骨骼被翻出覆蓋在了血肉之上,而那想必因為我的摩擦而破碎的肩胛骨處的皮膚原本軟綿綿的掛在我的後背,如今它也被風乾,隨著風的流向不受控制的轉動。
這感覺很奇怪,但我竟不覺得害怕,反而隨著肩胛骨的轉動而發出了清脆的呼喊,而雖然我眼前仍舊隻余一片黑暗,但那此起彼伏像是歡迎又像是在與我場合的曲調讓我知曉我在此地並非孤單一人,我在一聲輕笑後也加入了他們那雖然貌似雜亂卻異常和諧的曲調,我的歌聲與心跳的鼓點和每個人都不盡相同,但那聲音聽上去正如同夏季草叢最令人著迷的和鳴。
草木新芽那清新的氣味也在此刻飄到了我的面前,被那雖然並不甜膩但仿佛能夠洗去一切不屬於大地的多余氣息的味道包圍的我頭腦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清晰,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除了我之外的,那些從未見過的最棒的歌者們也在方才忽然發出了尖叫隨後便在一陣雜亂的振翼聲與回旋的風聲後銷聲匿跡,於是,我終於發現,我的眼已經睜開,但我眼前只有黑暗。
殘缺並不可怕,甚至我有不少客人都曾經告訴過我他們對圓滿之物早已看膩,就想要些破碎凋零之物,我雖然不很理解但也會盡力滿足他們的要求,而對於這件事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這件事,我早已幻想過多次,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那只會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煩,而我總能在不久後想到辦法渡過難關,但並非每次都能如此順利,我唯一不敢想象的便是失明。
我喜愛花朵,我喜愛草木,我喜愛晚霞,喜愛彩虹,喜愛五顏六色的糖果與女人們新染的時裝,我喜愛除了雞尾酒之外的一切豔麗多彩之物,因而我恐懼夜晚與冬季,因為我最不願見到的便是深黑與純白。我欣賞那些顏色互相疊加與融合,就像在參加大多數作品都無需付費且每次回眸都會變樣的畫展,而這都需要光,以及能夠看到光的雙眼才能夠一睹芳容。
我的天,我還以為我能夠在夢中造訪林地是因為轉輪大人的呼喚,但現在看來我要麽只是不幸墮入其中,要麽便是我最近的所作所為徹底激怒了他,因而他想要讓我在此為黑暗所吞噬,畢竟我曾經閱讀過許多關於林地的故事,我知道燧石大人在林地的深處點著一盞長明燈,而轉輪大人雖然與輝光不算有緣卻依舊明亮而耀眼如同電光伴隨著雷鳴劃破黑夜。
也許這便是警告,但我知道我若是在林地中丟失了光明,那麽即使我回到醒時世界我的雙目依舊會被黑色的濃霧所遮蔽,我必須在我一睡不醒之前找回我的視覺,若是那些故事所說不錯,我想燧石大人,眾所周知她溫和溺愛如同我們的母親,她的長明燈一定不會為難於我。或許是這渴慕太過強烈,雖然眼前仍未燃起光亮,但我僅憑直覺便知曉了那燈盞的方向。
好吧,我雖然不能算是個理性的人,但要說真的有如此準確的直覺那自然是在吹牛,我其實是依靠著我那變得如鋼鐵般堅硬,還刺拉拉的長者如同父親沒有剃乾淨的粗糙胡須的汗毛的皮膚追蹤到了那明顯更為燥熱的溫度,而當我最終靠近那裡時,那高溫使我的汗珠每次從關節的縫隙中流出便蒸發了。謝天謝地,若是我仍是肉體凡胎,想必此刻已然化為灰燼了。
即便如此,我的周身也已經發燙如同烤肉的架子,我想我一定渾身都紅的發亮,而燧石的火焰若是真沒入其中,哪怕是鋼鐵都會汽化無蹤。我的視力仍未恢復,難道我真的得不顧一切的投入火中嗎?還是說想辦法適應黑暗雖然無可奈何卻頗為實際?我不太確定,或許我努力將自己眼睛撐大些,讓幾粒飛濺的火星來重新點燃它們會更安全,或許甚至更方便快捷。
就當做是放手一搏前最後一次讓理性操縱我的行為吧,我果斷的將回頭夢醒這一條路棄之腦後,但就在我的手指觸碰到眼眶的那一刻,我的尖叫聲便幾乎將整個林地都喚醒,直到我蹲坐下來開始小聲啜泣卻沒有任何一滴淚珠滑下時都仍在樹木之間回蕩。我的眼睛從未打開,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過眼睛,我的眼眶空空如也,我的手指只能觸碰到滾燙的皮膚。
看來現在除了火焰沒人能夠幫助我了,但即使是燧石,她有能力無中生有的造出些什麽不存在的東西,但那也並非她之所欲,否則她當年也不會與不智凡人發生那次爭執,而這故事的起因是教師先生曾經在課堂上所說,她大抵只會在我完全化為灰燼的情況下才會允許自由發揮,因此我已經明白我的道路位於何方,也料定了自己的結局且在內心深處接納了它。
“別去,你沒法在如此嚴酷的境遇中活命。”我聽到了近似我的父母,但又仿佛混入了無數人的議論而變得嘈雜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盤旋,最終那匯聚而成的交響樂聽上去卻失去了人類的語言隻余下了雷鳴與火焰爆燃的聲響,還有那些若有若無的急促蟲鳴,“快回來,難道你想要和你的同胞們一樣渴光而死嗎?”沒有人拉住我的手腕,因而我的步伐沒有停下。
“是的,自我從大地中誕生,睜開雙目第一眼所見的便是它,以及被它所照亮的你們。”我對我的父母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身處何方,而我的聲音也過於渾厚仿佛並非只有我一人在說著獨白,“你們應當知道,我也請求你們能夠理解,我無法離開它。”這下我的手腕真的被人抓住了,只是冰冷且沉重的仿佛被套上了手銬,“即使你會因此被驅逐?”
“是。”我回答道,但等等,我明明正在因為在無來由的懲處而發愣不知該如何言語,那麽究竟是誰在替我說話?我的思緒更為混亂,而那夾雜著歎息的聲音並未發現我的異樣,“即使那可能會使你摧毀自己,也被自己摧毀,從此再也不再是你?”對話仍在繼續,而我面對那些不明所以的話感到頭痛欲裂,我無法理解,也感到有什麽東西想要自腦中破土而出。
“是的。”“不!”我僅存的意識告訴我,我應當阻止那個聲音繼續回話,因此我大聲的唱著反調,那自然無法阻止那個聲音替我說出決定,但至少如同石頭砸破水面一般使那聲音變得破碎而扭曲,模糊的使人無法聽清。“我明白了。”或許是我的掙扎起了作用,這次那個聲音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答,而我的手腕此時已經因為用力握拳而被勒出了血痕。
一切都歸於了寂靜,我的身後是火焰持續燃燒的聲音,我的腳下是草木生發的窸窣,我的口中止不住的喘氣與喃喃自語,而我的面前,哦不!我聽到了花枝剪的聲音,而且似乎比那還要更為鋒銳!我想我或許應當逃走,但我的手腕被限制的動彈不得,一切為時已晚,我於刺痛中重現了光明,但首先見到的便是被火焰映紅的刀光,再之後,便是血色的火光。
當那疼痛延伸到了後背,我便在失聲尖叫中蘇醒,天色依舊黯淡,星星紅的正如同壁爐中濺射的火花,而我則因為背靠在壁爐的邊緣而大汗淋漓。我知道,我確實逃過了一劫,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這呼喚究竟是何意義,以及,它是否真的來自轉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