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無法直接支配一個自我足夠強大的人時,你要麽設計足夠多他無從察覺的細節,間接支配他,要麽摧毀他的自我。
……
蠕動的真菌山猶如巨大的漆黑肉塊。其向空中噴吐的腦髓地獄毒素,就好比呼吸產出的廢氣。真菌大概是不能呼吸的,但誰也說不清楚,這個面積四百多萬平方公裡的大家夥,是否真的是通俗意義上的真菌。
真菌山主體及其附近的腦髓地獄毒素濃度,高於其他地方。這是一號氣象小隊一開始忽略了的。
所以,他們之前計算的能在毒素侵襲下保持完全理智的時間,在這裡已經失真了。
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深入真菌山的主體,尋找原始孢子去了。
嚴羅率先想到這一點,
“子銘……距離我們進來,過去多久了?準確時間。”
裘子銘即答,
“29個小時了。”
“最開始的毒素累積模型計算裡,你能維持完全理智的時間是多少?”
“37個小時。”裘子銘問,“隊長,怎麽了?”
嚴羅凝眉,
“剛才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開始的毒素累積模型,是在遠離真菌主體的地方擬定的。而現在,我們處在真菌主體內部的罅隙之中。這裡的毒素濃度,一般來說,應該要高於其他地方。毒素累積,大概會更快。”
“我的完全理智世界是最短的,所以隊長才想問我,有沒有感覺到不舒服嗎?”
“嗯。你的感受如何?”
裘子銘沒有表達主觀的感受,而是用嚴格計算的數字來回答。他體表的皮膚,一圈接著一圈地被字符串替代,然後逐步深入到皮下組織,直至完全數字化了。持續了大概三分鍾後,他恢復原貌,
“我對我身體所有部分進行了數字計算與對比發現,我目前的神經維持率在85%,屬於正常水平。外部大腦皮質、下方白質、深部基底街區以及側腦室各項指數都在正常區間。”
他感到不解,
“但,我還是沒能發現腦髓地獄毒素的累積狀態。隊長,你說,腦髓地獄毒素會不會根本就不是一種物質?我只能計算出腦髓地獄毒素跟真菌存在相同特性,發現不了它的構成。”
“不是物質……”
嚴羅也有這個想法。如果盯著“毒素”看的話,可能受刻板印象,認為毒素就是實際存在的一種物質。
裘子銘想象力天馬行空,
“腦髓地獄毒素能夠干擾人的理智……從之前腦髓地獄周副本的描述看,影響理智的過程本質上是針對人的精神對身體的一種控制。有一種說法是,人的精神與肉體是互相作用的。失去了肉體,精神也將無法表達,失去了精神,肉體當然也沒法具備生命力。所以,如果精神無法控制肉體,反應出來的就是……生命力流失,以及精神的表達困難。換而言之,人會變得亢奮、癲狂,出現真實與虛假錯亂的情況。”
他深吸一口氣,
“就像之前我跟方古在海上跟一隻老虎漂流時所發生的事!”
“誒,等等!”方古一臉懷疑地看著裘子銘,“我什麽時候跟你一起,在海上,和一隻老虎漂流?你當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啊!”
裘子銘不滿地砸吧一下嘴,
“這你都能忘嗎?才過了兩個月啊!虧你還是非特局的a級特務。今年二月,馬來西亞哥打巴魯市一個漁港出現影人作亂……你、我和於海三個人被派遣前去了解情況。剛一過去,在一艘輪船上就遭到襲擊,你跟我乘坐救生艇離開的時候,剛好遭遇了天空長龍狀巨影和血雨事件,海嘯頻發,最後再海上漂流了一段時間。因為血雨的緣故,你跟我曾不止一次產生幻覺,有一個藍發藍眼睛的年輕女子,佇立在大海上歌唱。”
方古揚起手,
“ok,這我記得。但是,老虎是怎麽回事?我們漂流的船上,哪兒來的老虎啊!分明是你、我和於海三個人!老虎是什麽鬼!”
“於海沒跟我們一起上船啊。我們救了一隻老虎的嘛!”
方古受不了了,擺擺手,
“你想瞎扯自己一個扯吧。還老虎……那是艘運煤船,哪兒來的老虎啊!”
“不,你才記錯了。我就記得是隻老虎!”
“好好好,老虎老虎。隨你吧。”
方古懶得跟他計較了。
可裘子銘卻非要弄個清楚,就像一道難題,不做出來他不罷休,
“你別這麽敷衍了事。我的記憶可都是能數字化的!你不信是吧,我馬上把我的記憶數字化,然後給你看!”
方古攤手,
“別扯了,小天才。除了你自己,誰看得懂你搞的那些數字啊。而且,我們現在還得趕緊找到原始孢子。你非要驗證,之後過了給你驗證個夠。”
“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就等於懷疑我自己。你說呢?!”
裘子銘漲紅了臉,惱火地大聲吼道,
“方古,你果然是個自大狂!素素就是因為你才失蹤的!”
這句話並沒有激怒方古。因為,方古第一次見到這麽憤怒,這麽生氣的裘子銘。連脖子都紅了。看著他一副被質疑的惱火模樣,就像真的掌握了真理而不被理解。
方古都不由得自我懷疑了……難道真的是我記錯了?
“好吧,你先別激動,冷靜一下。不管是你記錯了,還是我記錯了,都先放到一邊,做正是要緊。”
“激動?我一點都沒激動,完全不!”
這話很沒說服力。
一個脖子紅,眼睛鼓,聲音大,捏著拳頭說話的人……怎麽也不像是一點都不激動的人。
方古忍不住了,
“隊長,伍鯉,你倆說說,他這像不像一點都沒激動的樣子?”
始終遊離在隊伍邊緣的伍鯉,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他看上去像在思考什麽,眉心總是擰著,只是瞥了一眼後就沒有動作了。
嚴羅作為隊長,當然不會刻意偏向哪個。但就算如此,他也覺得裘子銘現在有些不正常。
一直以來,裘子銘都以著理性為準,被冠以天才少年的稱號,是典型的科學研究員思維,幾乎不會那麽情緒化地陳述個人觀點。現在,眼前的他,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瘦貓。
聯系到之前討論的腦髓地獄毒素的話題……嚴羅心中有了一些猜想。
不過,腦髓地獄毒素的不可視性,讓他不敢貿然確定。他打算試探一下。
嚴羅看向裘子銘說,
“你今年七十歲。你是一個女性。你最喜歡的學科是語文和歷史。你來到腦髓地獄是為了旅遊。”
裘子銘看著嚴羅的雙眼,頓時安靜了下來。然後……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詭異的變化。
他的頭髮迅速長長,變成灰白色,然後不斷脫離,臉上的皮膚出現濃重的褶皺和老人斑,雙眼變得渾濁,喉嚨只剩一張皮耷拉著,身形句僂……身上的作戰服則變成了老婦人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脖子前還掛著寫有名字的號牌。然後,“他”回過神來,往周圍一看,茫然地問,
“你是誰啊,導遊呢?這裡又是哪裡?嘶——唉,我的腿好酸。”
“他”的聲音變得十分粗澀,典型的老人聲。
嚴羅心裡大概有數了,又開口說,
“你今年十七歲,是個男生,最喜歡的學科是數學和物理,來腦髓地獄是為了弄明白鐵雲氣候問題。你是真正的你,不受任何影響的改變。”
然後,裘子銘又迅速變回本來的模樣。
方古在旁邊看的目瞪口呆,他聽說過隊長的逆天能力,但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隊長,這也太厲害了吧!”
就連一直在定神思考什麽的伍鯉,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裘子銘安靜了很多,一臉茫然地問,
“這是怎麽了?”
嚴羅看著裘子銘說,
“子銘,你已經出現精神與肉體的錯位情況了。大概是腦髓地獄毒素在你體內的積累造成的。”
裘子銘捂住太陽穴,
“也就是說,我已經不具備完全理智了?”
“是的。所以,你剛才才那麽激動,而且出現認知錯亂。”
方古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沒為找回面子而損嘴,皺著眉問,
“那該怎麽辦?在腦髓地獄副本裡,出現這種情況,直接返回現實就行了,但我們現在就在現實裡……”
嚴羅凝眉說,
“之前我認為安全屋說的‘滯留腦髓地獄的時間’是安全屋所決定的。但是現在看來,是我們本身對毒素抗性所決定的。我們得爭取更多時間才行。現在最重要的是,迅速找到原始孢子。”
裘子銘有些緊張,
“但我們進入這山裡這麽久,連個影子都沒看到。這樣下去,遲早得出問題的。”他沒了分寸,狠狠一咬牙,“隊長,要不然你們去吧,我留在外面,免得給你們添麻煩。”
“你一個人留在外面,是覺得自己能抗得過毒素的積累,還是有能力獨自面對不安者和加速雨?”
“我……”
裘子銘無力回答,低著頭,失落的氣氛環繞。
嚴羅說,
“如果是精神與肉體分離導致的認知錯亂,我可以幫你修正。保持理智是沒問題的,只是能力上的虛弱我沒辦法。為了防止你過度想象,加速精神內耗,我會暫時鎖死你的自我思維能力。你可能會表現得像是問答機器人一樣。你需要做的就是,放輕松。”
變成問答機器人……
裘子銘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
“我會努力的。”
他還是有些害怕,索性閉上了眼。
嚴羅垂下渾濁的童孔,輕聲念叨,
“‘勿可期,勿守成,勿拘束,勿小狂’……”
念叨完後,裘子銘睜開眼了。他看上去完全不一樣了,顯得呆滯和木愣。
“結束了嗎?”方古問。
“嗯。他的思維鎖死修正了,但他的靈魂和身體一樣會受到毒素侵蝕。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關鍵的還是要找到原始孢子才行。”
方古撓了撓頭盔,
“但到底該怎麽辦呢?我完全不知道那什麽原始孢子長什麽樣,要怎麽找。話說回來,就一丁點的提示都沒有嗎?”
嚴羅站在真菌山主題的罅隙裡,驀然回過頭,看向遙遠的明亮之地。他沒有說話,心裡卻在想,要麽真到了碰運氣的時候,要麽這本就是不可能的絕望之事。
伍鯉的聲音輕巧而緩慢地響起,
“我心有澄明意……理應得見奧秘……”
方古疑惑地問,
“鯉魚兒,神叨叨的幹嘛呢?”
伍鯉回過頭。他文質彬彬的臉上顯露一些興奮和激動。
方古心裡頓時一咯噔,
“你不會也中毒失去理智了吧!”
伍鯉只顧說自己的,
“時間不是路程,不會因為你在倒退就回到過去!時間是一本寫到現在,寫到此刻的書!你往前翻,就一定能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時間會記錄下一切,就算我回轉一千次,一萬次,都不會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只有回轉的我本身失去了記錄而已!”
方古連忙對嚴羅說,
“隊長,他是不是也中毒了!你快看一下!”
嚴羅搖頭,
“不,他很清醒。”
“這是清醒?”
“嗯,他非常清醒,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理解。”
伍鯉口中不斷說著關乎“時間”、“回轉”、“記錄”、“分離”之類的詞。越說越快,到後面,方古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了。而再後面,伍鯉的身體,就像信號不好的電視一樣,開始閃爍,伴隨著黑白點交織的雪花狀,並且聲音伴隨著極其明顯的卡頓。
“他難道是投影!”方古瞪大眼睛駭然地說。
嚴羅緊緊看著伍鯉沒有說話。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路來,伍鯉都始終在思考著什麽,幾乎不說話,整個人的狀態不斷介乎於心流與崩潰之間。
他肯定,伍鯉一定正在經歷非常重要的時刻。
伍鯉的身體閃爍速度越來越快,到後面簡直像是一團爆閃的光影物,讓人完全分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了。
看上去,伍鯉簡直是要被光撕成碎片了。
方古有些著急了,
“隊長,這到底是什麽啊,我們真的不管嗎?”
嚴羅後槽牙稍稍咬住。他能感覺到伍鯉的認知狀態十分正常,所以才下決心不要插手。但眼前的場景實在是有些駭人,讓他的決心不禁產生動搖了,
“再看看。”
方古也幫不上什麽忙。他感覺自己要是靠近伍鯉的話,說不定瞬間就會被撕成碎片,隻好認為這應該是伍鯉的能力……除此之外,他用自己對失量的感受發現,縈繞在伍鯉周圍的東西,絕非是失量,而是不確定的概念。
直至某個瞬間,伍鯉陡然消失在原地。
隨後,死寂襲來,一切都陷入壓抑沉悶之中。
“他不……不見了……”方古聲音發顫。
嚴羅晃了一下,心想難道我想錯了,伍鯉其實是在遭遇危險嗎?
“隊……隊長,只剩我們兩個了。”
方古的話讓嚴羅隻感覺到寒冷。
他再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帶領一號氣象小隊來到腦髓地獄,一件像樣的事都沒做成,就變成這副殘缺的模樣了。
李素失蹤,大概率遭遇不幸,裘子銘毒素累積過多失去理智,最清醒,個人能力最強的伍鯉,又莫名發生這種事……
最讓嚴羅感到痛苦的莫過於,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發生,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隊……隊長!你看!”
方古的驚聲讓嚴羅回過神來。
他驀然向前看去……赫然發現,他的視野,被分成了密密麻麻不規則,無弧線的多邊形碎片。碎片之中倒影著光怪陸離的畫面。畫面是定格的,就像照相機快門之下的結果。
無形之中,好似有一雙手,在不斷撥弄這些碎片。
一枚又一枚被撥開……
它像是在挑選什麽。好似還能聽到“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的聲音。但仔細一聽,卻又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
經過了不知多久的挑選後,一塊碎片被拾取出來。
緊接著,方古和嚴羅猛地一下回過神來。
再往前看去時,一切又變回原樣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不經意間的眼花繚亂。
而伍鯉也重新站在了他們面前,甚至位置都沒動一絲一毫。但他手裡捏著的一枚碎片告訴他們,剛才發生的一切, 都是真實的。挑選碎片的正是他伍鯉!
伍鯉呼出口氣,笑了起來,
“找到了,原始孢子。”
他舉起指尖的碎片,碎片裡倒映著一串無比複雜晦澀的符文。
方古和嚴羅沉浸在剛才那視覺盛宴了,幾乎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麽,只是癡迷地看著碎片裡的符文。
安全屋,
黎木看著那串符文,手背上的韌帶跳動了一下,一種奇怪但並不讓人難受的感覺升起。良久過後,他才在心裡感歎,
“居然跟安全屋的符文是同一種……”
所以,其實是安全屋把芒格納天堂變成了腦髓地獄?
還是說,那些符文的擁有者,造就了安全屋,也造就了毀滅芒格納天堂的原始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