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子銘如鯁在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伍鯉默默看向遠方,似乎對這件事不怎麽關心。
嚴羅想說些什麽,方古忽然大聲說,
“夠了!你不要總是道歉啊!明明你什麽都沒錯,明明是我忘記提醒你,才害你受這麽重的傷的!你幹嘛要道歉,你幹嘛要道歉啊!這算什麽?在你眼裡,我們就那麽需要被維護和碰著嗎?李素,你就一直是這種怯弱自卑的性格,才老是被欺負。”
李素低著頭,
“對不起……”
“啊……啊!不要道歉,不要道歉!該道歉的是我,是我!你現在應該狠狠地罵我為什麽不提醒你!”
方古要崩潰了,他眼睛發紅,咬肌抽動。
李素開始心慌。她不想隊伍裡因為自己出現什麽矛盾,於是笑著說,
“我沒事的,你不用自責。”
“怎麽可能沒事!”
方古扯下自己的眼罩,左邊眼睛只有一個大疤痕,沒有眼球,什麽沒有眉骨,“我曾經丟掉了一隻眼睛,為此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個月,不敢見人!你才十六歲,這次任務結束,還要回去讀高三!但丟掉了一隻手,一隻手!你知道你以後會面對什麽嗎?我告訴你,每一個見到你的人,都會問你你的手怎麽了?你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解釋……即便你覺得裝上義肢後,沒什麽影響了,但他們還是會把你當作不健全的人,什麽事都讓著你,不讓你搬重物,把你當成弱勢群體照顧起來!李素,告訴我,你很喜歡這種感覺嗎!”
李素不喜歡,但李素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但已經發生了啊。”
這句話瞬間擊潰了方古。是啊,已經發生了。她的手已經沒了。她沒法用自己的複原能力複原……現代醫學遠達不到將一條燒成炭的手還原的程度。
方古蹲下來,抱著頭,懊惱地大叫,
“該死啊!”
彭!啪!
彭!啪!
顫動,顫動!密密麻麻,分不清源頭的顫動!
嚴羅向周圍看去,童孔驟然一縮,
“方古,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四周,密密麻麻的鯨魚群向它們巡遊而來。嚴羅感覺十分清晰,他們被這些鯨魚鎖定了。
因為方古情緒劇烈波動的原因,導致失量修正出現漏洞……他們被發現了!
成百上千的巨型鯨魚,以壓倒之勢巡遊來,排山倒海,衝擊力達到頂峰。方古的心神被短暫震懾了,也正是這短暫的震懾,導致他錯過了最佳的彌補時間。
一頭巨大的鯨魚,衝破他們腳下的土地,
一號氣象小隊的隊形……瞬間潰散。他們被頂到一百多米的高空,伴隨著大量的塵土和飛石。
“隊長!”
一頭接一頭鯨魚不斷衝出、落入地面,把周圍的環境攪得一片混亂。
大量的塵土讓環境能見度驟降,一號氣象小隊,很快就失去了相互之間的視線。
鯨魚狂舞,陸地巡遊!
瘋狂的躍出,猛烈的跌落!
鯨魚們的攻擊持續了整整十分鍾,才在一道九霄之上墜下的驚雷聲中,結束。
雷聲呼嘯在原野上。鯨魚們爭先恐後的深潛地下,待到塵埃落定,四周一片死寂。
……
安全屋的茶室裡,從靈喝了口茶。她學會了化妝,塗著冷豔風的口紅,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不近人情。她放下茶杯問,
“你為什麽要點燃方古的作戰服,又為什麽要干擾李素的判斷?”
黎木目光從《深邃思考》移開,笑問,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跟我之間就不用裝了吧。那道突然出現,溫度極高,輻射極強的輻射氣流,就那麽恰好,不多不少地將方古的作戰服包裹了,還沒傷到他肉體分毫?李素雖然性格怯弱,但並不是莽撞愚蠢之人,不知傻到徒手觸碰正在熔化的作戰服吧。”
黎木將《深邃思考》放到旁邊,
“還挺聰明的。”
“當然,也不看是誰。”從靈回過神來,“你的表揚總讓我感覺是在損我。”
黎木攤了攤手。
“哎呀,你直說吧,為什麽做這種事?我就算站在上帝視角看,也覺得很過分。”
】
黎木歪著頭說,
“太慢了,他們實在是太慢了。一個個的,都不開竅。我可沒什麽時間耐心看著他們慢慢成長,地球更加沒那個時間了。不點把火,他們非得在那兒晾著。”
“所以,你就毀了李素一隻手?她才十六歲,是個高中生……”
黎木笑了笑,
“她不是有複原嘛,給自己複原就行了。”
“你明知道她沒法對自己使用!”
黎木手指敲打沙發,
“難道要一輩子都沒法對自己使用嗎?你不也看到了,她還是很堅強的,一聲沒吭,一滴眼淚都沒掉。我還特意刺激了一下她的神經痛覺,她都忍住了。”
從靈一口氣憋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真是個混蛋,這麽對一個小姑娘!”
黎木稍稍揚起嘴角,
“末日降臨,要有人當英雄,也要有人當混蛋。大家都不肯做這個混蛋的話,那隻好我來了。怎麽,你要當他們的英雄嗎?”
從靈別開口,
“別看我,我什麽都不會做的。”她歎了口氣,“成長總是要經歷磨難,付出代價的……我在想,要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可能的成長,是由你促成的,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
她看向黎木,
“他們會感謝你嗎?”
“你覺得呢?”
從靈頓住,然後神情複雜地說,
“以你的做法看……不說會恨你,但大概是不會感謝你的。”
黎木仰起頭,
“這就是支配啊。除了黑斯廷斯那種人以外,沒有誰希望被別人支配。”
“黑斯廷斯?你們果然發生了什麽吧!”從靈忿然說。
黎木直接忽視掉,
“所以,支配者注定是被人所唾棄的存在。”
“但可憐的是,被支配的人,絕大多數都不知道自己被支配了。他們也許還會享受被支配所收獲的一切。”
“是的。”
從靈看了黎木一眼,歪著頭躺在沙發上。
她不再說什麽。但她心裡有句話沒說……黎木,你會是“故事裡的反派角色”嗎?
……
“咳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一座松弛的黑色土堆中傳來,悶沉沉的。
土堆從中間往兩邊垮塌。一隻被金屬手套包裹的手伸了出來,將積壓的塵土拋撒到旁邊。一股力使出來,手的主人掀開埋在身上的塵土,翻了上來。
是李素。
她身上的作戰服因為鯨魚群的瘋狂衝擊,破爛得很嚴重,加上之前被怪雨加速老化和生鏽,基本喪失了溫控和各類電子模塊功能。
她坐在土堆上,往四周望去。目光所及之處,被濃霧所籠罩著。
“糟了!”
看到濃霧,她立馬緊張起來。因為濃霧就意味著附近有不安者,而且,看著濃霧的程度,估計徘回著大量的不安者。
得馬上跟隊長他們集合才行。
但她知道,濃霧導致能見度非常差,貿然行進的話,一旦迷路,後果不堪設想。她趕緊啟動作戰服裡的通訊設備。
隨著一陣滋滋作響的電流聲傳來,她的心跌入谷底。
通訊設備壞了……不,不止是通訊設備。作戰服的各種電子功能都失效了。看了看身上破爛不堪的作戰服,她大概明白,這身衣服報廢了。而且,因為反饋力調控功能的失效,現在對她而言,這身重達兩百多斤的作戰服,完全就是負擔。
得扔掉。
李素沒有多猶豫。她將一些基本的工具、補劑和緊急醫療藥品取了出來,然後將作戰服脫下來。
沒有厚重扎實的作戰服包裹,她瘦弱的身軀一下子就暴露了出來。十六歲高中女生的身材,實在是太過單薄了,尤其是在腦髓地獄這種地方,顯得更加地“可憐”。
最“可憐”的當然還是她那隻幾乎燒成炭的右手。
此刻的右手,已經恢復了原狀。這一點也讓她心中有些不安。因為這意味著,要麽裘子銘離自己很遠,超出了五公裡的范圍,要麽裘子銘遭遇了危機,重傷到失去意識,甚至是死亡。
她咬牙看著自己的右手,不再數字化狀態後,持續的陣痛讓她很難受。
但痛苦並非真正致命的。
她打定了什麽主意,猛地將肺腔泵滿氣體,抬高肩膀,隨後拿起旁邊的戰術匕首,在手肘的完全燒毀出比了比。
她要切下這條廢手。
繼續留著的話,不僅沒有任何用處,反而還會引發感染,危及健全的組織。
但這對一個高中女生而言,是否太過殘忍了呢?親手把自己的手掌連帶小臂一起切下來……
李素孤零零地坐在濃霧籠罩的小土堆上。她抬起頭往四周看了看,低溫已經讓她的鼻尖開始發紅了。看著沒有方向的濃霧,她心裡湧出一些酸澀,忽然就哭了起來。
右手剛燒毀的時候,她忍著沒哭,因為還有其他隊友在身邊。但現在,只有一個人的話……就不會被發現哭泣的事實了。
哭泣等於怯弱。
正因為自己是怯弱的,所以她固執地這麽認為。
默默掉了一會兒眼淚,最後她松了口氣,閉上眼,左手猛地發力,將壞掉的右手和小臂切了下來。
經過大量副本歷練的她,有一刀切斷手肘關節,不拖肉帶筋的力量。
她顧不上感受這割斷的痛楚,拿來一瓶低溫噴霧,手肘斷面處噴了噴。低溫凝固劑封住了斷面,避免失血和感染。然後,她左手和嘴巴配合,用繃帶纏住傷口。
做完這些後,她的額頭已經全是冷汗了。
最後,袖子抹了抹眼睛,她站起來,用自己的經驗判斷方向。一直待在這片濃霧裡很危險,因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不安者潛伏在周圍。
通過對風的感受,她選定了一個方向前進。
風聲在耳畔盤旋,她的發絲因為汗水,黏在了臉頰上。這讓她更加清晰地知道風在往哪裡吹。
硬質的鞋底踩在地面上,發出“欻欻”的聲音。這說明地面是有冰渣子,或者霜凍層的。因為重物擠壓,冰霜破碎,就會發出“欻欻”的聲音。
很長的一段路裡,李素都只能聽到風聲、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以及“欻欻”聲。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直在這片濃霧裡,像現在這樣走下去。
冷、孤獨與恐懼環繞著她。
某一刻,
她聽到了更多的“欻欻”聲……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由得停下來,但“欻欻”聲還在從周圍傳來。
她一下子緊張起來。
霧裡……還有其他人?
不知道是敵是友,她完全不敢動,不敢出聲。
直到,一個約2m長,60cm寬的腳印,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的旁邊,同時伴隨著清脆響亮的“欻欻”聲。
有東西,一定有東西在我身邊!
李素汗毛炸立,本能地向旁邊側閃。她剛閃走就發現之前的地方,猛地出現了一個用力踩下的腳印。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腳印,不斷出現,往著她的方向迅速襲來。
它在靠近我!
這麽大的腳印,還出現在這濃霧裡,隻可能是不安者!千不願萬不願,最後還是遭遇了不安者。而且,看上去,是一個隱形的不安者!
李素持續閃躲。但隱形的不安者總是能輕而易舉地鎖定她,然後踩出一個又一個寬大厚重的腳印,朝她奔去。
怎麽辦……怎麽辦?
李素很清楚自己在隊伍裡的定位,是一名治療人員。盡管在無限副本裡大量歷練,使得身體和基本力量遠超一般人,是高玩的水準,但特征能力,始終是“無法給自己使用的複原”,並不具備直接性的攻擊能力。僅僅靠身體和力量,怎麽也不可能跟一個光腳印就能裝下她的不安者戰鬥。
對,對的!
正面作戰不是我的強項,我得跟它拉開距離,想辦法用我複原的能力逃走。
但,我該往哪兒逃?
李素赫然發現,因為不安者的出現,周圍的空氣氣流變得異常紊亂,四面八方都在吹風。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已經不知道自己最初是在朝哪個方向前進了。
戰鬥,往往是瞬息萬變的。
也許,李素只在“迷失方向”上遲疑了不到0.5s,但也正就是這不到0.5s的空隙,被追蹤她的不安者找到了機會。一個腳印,在離她不到20cm的左邊猛然落下,她下意識地往右邊閃,但右邊……早已有一隻正要出現的腳印,在等待著她了。
她閃身過去的瞬間,眉心湧動致命的危機感。
閃,閃!
戰鬥本能告訴她,必須立馬閃出去!
但是,也許因為受傷丟掉了右手,也許因為不自信的性格,她的戰鬥本能沒能跟身體本能實現同步。
她看著前面的空地,很清楚,自己只需要閃到那裡,就能躲過這次攻擊。她知道該閃,但身體就是沒能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裡,做出反應。
一股重力的壓迫,猛然從她的頭頂襲來。她的頸椎連同脊椎,迅速往前彎曲。肩膀和背闊成為了碰撞點。
巨大的衝量,與她的身體完成交換。
於是乎,她的身體,瞬間變形,然後狠狠地砸在地上。
不安者是隱形的。所以,只能看到,她的身體與地面接觸,迅速扁曲,地面迅速凹陷。一個腳印,出現在地面。而她的身體,是腳印的一部分。
霜凍的地面很堅硬,並不像松軟的泥地那樣,有很大的壓縮范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隻隱形的不安者的腳掌,是肉做的,而不是鋼鐵,有擠壓空間。所以,李素並沒有立馬變成像液壓機之下的物體那樣平面化。
但,無法避免的是。她全身的骨頭,因為瞬間負重遠超承受極限,錯位、斷裂、粉碎……
最嚴重的是她的骨盆處,完全軟爛了,呈現出流性橡膠狀。因為不安者的腳掌踩地時,著力中心點就在這個位置。
她匍匐在不安者的腳印裡,無法動彈。
但此刻,她的意識從未如此清醒過。她的意志,從未如此堅韌過。
她感受不到疼痛,也完全沒有恐懼。
她不會掉眼淚,不會絕望地閉上眼。
因為,她感覺到了,不安者再次抬起了它的腳。
它要再一次踩下來,像踐踏一灘爛肉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