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將趙無秋扯進灌木叢,熟悉的聲潤濕眼眶:“阿竹,跟著我!噓,別出聲!”
趙無秋抹去眼淚,跟在阿薩身後,忍住哽咽用網問:“薩叔,我們去哪?”
“麗城,神盾軍已開往麗城。只要到達麗城,我們就會安全的,”阿薩從外袍的口袋翻出塊黑晶石,待它閃起金光,立刻塞進趙無秋手裡,“拿好。想不到第一次使用聖岩,是在這種倒霉的時間…”
從麗城回家沒多久,又得往那裡去。這樣想著,趙無秋咬緊嘴,將晶石塞進衣袋:“村裡其他人…”
“別擔心,還活著的都收到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樹林等著,”輕拍趙無秋的頭,阿薩笑得勉強,“看你的訊號還在卻不回消息,我才過來看看。幸好…至少你沒事。”
點著頭,趙無秋不再多問,和阿薩在樹林裡穿行。沒敢弄出聲的他們,費很長時間才穿過山溝,望見身上都是黑灰的村民。三十多人裡,只有一起追過野雞的小孩、下魚塘的阿伯是趙無秋認識的。即使猜到沒來的人是怎回事,心仍壓上塊石頭,更冷更重。
拉住趙無秋,阿薩猛地停住腳步,背身在大樹後。順著他的視線,趙無秋瞥見藏著的黑色鐵甲,鑽過面甲縫隙的目光很陌生,更把森寒投向等待的村民。
攥緊的拳裡,指甲已扣穿傷口,趙無秋卻止不住抖:“薩叔…那是什麽?”
“阿竹,”沉默好久,阿薩終究是苦笑,“如果去不到麗城,你就往林海深處跑。避開靠近的人,除非他也有網,知道嗎?”
沒說話,趙無秋點點頭,看著阿薩從腰後拔出的鋼棱刺,記得那是能扎穿猛獸的利器,明白藏著的是敵人,是特羅倫人。
“我給你的是聖岩,已用網激活庇護的奇跡,”摸過少年髒髒的臉後,阿薩合上眼,深吸幾口氣,輕盈地躍往茂密草叢,“應該能抵禦些攻擊。如果我沒能殺掉他,記住我先前的話,悄悄跑。”
趙無秋知道,是靈能讓他的動作迅而柔。怕暴露行蹤,阿薩緩緩繞向敵人側方。直到足夠接近,他才打量起厚重黑甲的縫隙,反握著鋼棱刺對準目標。可當阿薩低伏的身體正要衝起,敵人卻不再躲藏,舉著炮走向驚恐的村民,大聲呼喚什麽。
重疊的踏步聲中,兩具相似的黑甲在村民面前出現。他們說著沒人懂的語言,時不時笑幾下。趙無秋聽得出,笑聲裡不止混雜戲謔和失望,還有調侃與冷漠,忍不住借網勸:“薩叔,回來…”
阿薩拿鋼棱的手緊握再緊握,沒回復消息,隻盯著背對他的敵人,三個特羅倫人。沒有猶豫、沒有躲藏,阿薩如離弦的箭,射向左手邊的敵人。在特羅倫人喊痛前,鋼棱已穿過背甲的間隙,迎著村民們的驚呼捅出胸甲,扎爛滴血的心。
兩位並不膿包的特羅倫人轉向阿薩,盡快抬起右臂的炮,在重合的爆裂聲裡怒吼,濺起一片血花。電光火石的刹那,只有趙無秋能看清,是阿薩勉強閃過夾擊,沿黑面甲的縫捅進中間那敵人的眼。
“好!好!”趙無秋輕呼。
“該死的…”咒罵著抽出鋼棱,阿薩在炮聲裡衝向最後的敵人。
趙無秋才發現,最後那人射得很準,阿薩的腰已被擦掉塊肉。可阿薩沒時間喊痛,衝到敵人跟前再刺出一擊。
本刺向頭的鋼棱被握住,卡在黑鋼的手甲中。最後的敵人以拳硬接阿薩的突刺,按下決定勝負的扳機,用炮彈撕裂阿薩的腰。看到腸子先灑上腿,
再滑落地面,趙無秋嚇呆了。怎也沒料到會失敗,怎也沒料到會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沒有跑,趙無秋仍看著。
掛在黑色鋼拳上的阿薩仍握緊鋼棱,喊著趙無秋不懂的話。那或許是木精的語言、瑟蘭的語言,那聲音裡有憤怒和輕蔑,有恐懼和生的欲望。垂死的阿薩抓住敵人的肘,猛地抽出鋼棱,把血和腦漿捅出黑鋼的頭盔,再同沉重的鋼甲砸落地面,蒼白的鼻翼微微顫動,還勉強能呼吸。
在村民們回過神前,趙無秋已衝上去,全力掀飛壓著阿薩的黑甲,摸著他壓扁的腹,鼻頭泛起陣酸,很想哭。
“別…哭…”撫過少年的臉,阿薩擠出慘白的笑,“走…走…活…活…好。”
沒力的手滑落,阿薩停止呼吸。
頹然跪倒後,趙無秋捂著臉,不知該做什麽。很想說謝謝,謝謝阿薩總給自己摘野果,謝謝阿薩總瞞著父母自己的調皮,謝謝阿薩總教自己靈能…可卻說不出口,發不出聲。道別的話,感謝的話都說不出,只有沉默著流淚。
“趙家的娃,咱們…”靠近的魚塘老漢剛想說什麽,便讓沉重的踏步嚇到驚呼,抓起趙無秋就跑,“跑!跑!跑啊!”
讓村民們撒開腿逃散的,是聽到交火聲趕來的其他特羅倫人。在看見倒地的屍體後,領隊的人一腳將阿薩的頭跺成爛漿,跟著瘋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薩的屍體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幾聲,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對準四散的村民。
一聲,兩聲…炮彈掠過的地方,都是斷裂的軀體和哭喊。拉著趙無秋的老漢也慘叫著摔倒,沒腿的身子不停扭動,活像離水的魚。
回頭看了眼,隻瞧見腸子和腦漿點綴的血肉叢林,趙無秋可算給嚇醒。靈能全數運作,趙無秋跑得飛快,快到那些的特羅倫人也吃驚,在仔細瞄準後才開炮。
在炮彈撞至趙無秋身體前,口袋裡的黑晶驟然縮小,發出金色光暈,形成透明的球,擋住爆炸與穿透。
顧不上感歎這奇跡,趙無秋仍在跑,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聲遠去,直到看見處廢棄的村宅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聲,把趙無秋嚇得哆嗦,甚至想衝進生苔蘚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會被找到,想跑遠也不可能…怎麽辦?該如何躲?要怎樣才能活著?
看向伸出老宅牆沿的深坑,盯著其中漂著黑塊的綠水,趙無秋沒敢停留,徑直鑽進去。
剛探入粘稠的液體裡,鑽進鼻孔的臭就讓趙無秋想吐。強忍住喉頭翻湧的酸水,兩手撐住坑壁,手掌扒著黑黃的固體,帶動身子蕩向旱廁正下方,從外面絕對看不見的深處。冰冷的流體裡,趙無秋克制著反胃的感覺,努力前進、努力前進。來到安全的地方後,趙無秋終於忍不住,把肚子裡的粥和餅連胃液都吐進糞水裡。
感到有臭東西濺到面上,趙無秋吐得更凶。惡心的感覺沒法控制,命令身體去嘔。胃液吐盡,肝膽都要吐出,趙無秋仍停不住,因為身體已被惡心支配,鼻孔裡、皮膚上只剩惡心,最純粹的惡心。
忍住,要忍住。在惡心的嘔吐中,趙無秋回憶弄過的亂子。糞便又不是沒見過?每次拿炮仗,總會去田野裡找牛糞,插進去炸。或是扔進糞池,看髒水高飛。是啊,玩的時候怎麽不惡心?為何到活命的關頭,惡心卻受不了?為什麽、為什麽?!
聽重踏聲近了,反胃感馬上縮回。立起的毛孔和緊繃的肌肉,幫趙無秋戰勝本能去忍住乾嘔。可這感覺很糟,比吐個不停還糟。腸子像被揪緊,心更捏到亂跳,發顫的身體也不住流汗,流很涼的汗。而匯進池水的冷汗則告訴趙無秋,這種感覺叫死亡。
有東西在叫嚷中被撞開,接著是什麽被砸碎、被踢倒,趙無秋知道是他們在找自己。當腳步臨近上方,趙無秋盯向頭頂那落東西的斜道,在他們的眼睛瞧來前深吸口氣,潛入黃水裡。
忍很久,直到重踏聲消失,趙無秋才冒出頭,撥掉掛臉上的髒塊,吐掉棕黃黏濁,蕩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已不會再嘔的趙無秋想繼續跑,剛直起腰,就發現好多具黑色鋼甲在安靜佇立。
沒剩力氣的趙無秋只能跪倒,在日光曬熱的惡臭中聽他們的嘲笑。在嘲笑聲中,一位右肩單掛黑披風的男人走來,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見他胸甲上有枚閃金色的黑釘,腰間掛著黑紋如結的靛藍細劍。
男人說著聽不懂的話,語氣帶些憐憫。在他轉身的時候,趙無秋感到有種銳利劃過臉,跟著什麽都看不見。伸手去摸,才發現頭只剩斜的下半,上半不見蹤影。
慢慢的,趙無秋看見了,看見自己的頭被斜著切開,滑落到地面。
死了,自己是死了?對,是該死了。
死的瞬間意外漫長。早晨與朋友的告別、中午與父母的交談、方才阿薩的叮囑,一一從趙無秋的思想中閃過。
說過再見面,說過更好的明天,說過要活著…最終都沒有實現。好羨慕父母,好羨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們都收獲了幸福的死。也很羨慕薩叔,羨慕他不用擔心下一秒的煩惱, 可以載著希望離去。自己則在恐懼中死,在絕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爛賤命,卻真切屬於自己。
但,這就是自己的命?為什麽他們隨意奪去自己的命…為什麽自己的命如此弱?為什麽他們的命那樣強?為什麽,自己只會害怕、只會絕望、只會躲避?
為什麽,為什麽面對奪走一切的人,自己沒有怒?自己不是村裡最能鬧、最能打的孩子嗎?為什麽連怒都沒生出?為什麽連叫罵都沒有吼?!為什麽連踹那些混蛋一腳都不敢?!喊,喊啊!喊出來!罵出來!殺出來!
“去你媽呀!”
喊出來,喊出來了,趙無秋喊出來了。已能看見他們在射擊,已能感到他們的恐懼。伸手撿回阿薩的鋼棱刺,在噴射的炮聲裡,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爛黑色的鋼甲、挖出溫熱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臉,讓所有人乖乖收聲。
盯向剛殺死自己的男人,趙無秋踩著血,在被切碎的疼痛裡走過去:“全他媽的慫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間,切割的銳利又襲來。可趙無秋任它們劃過身體,高舉鋼棱揮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擋的劍一起砸飛。
金光在鮮血中飛射,本要被碾爛的該死家夥,吐著血消失在光繞的圓環裡。沒了目標的趙無秋呆愣片刻,轉身看剛創造的屍山血海,忽然抱緊頭,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縹緲的聲催著趙無秋跑,跑過村子、撞穿樹林、衝進林海,在痛苦的回音裡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