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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暇》(40)父親
  請求雖略為稀奇,卡特萊卻無回絕之意。為表感謝,祖先生邀他至灰都最出名的瑟蘭酒店——莎薇酒店一品異域美味。

  待端盛酒菜的木精靈侍者恭敬地退出包廂,祖先生輕搖半滿的水晶杯,仰頭飲盡淡綠的果酒,吹起響舌:“鈴裴酒,用白塔樹的汁液和瑟蘭的綠葡萄與楊桃發酵而成,入口是清甜的果香,不會像格威蘭的烈酒那樣嗆鼻,是種暖身的松愜。喝上一口,似能看到精靈們摘取水果的身影,品嘗到勞動的芳香…老弟,你意下如何?”

  “我喝不出來,還是高粱酒好,”卡特萊把酒杯在桌上按動,看單純的金芒在水晶裡彌漫成炫彩,“小時候跟父母種地,供完稅糧,留夠種子糧,剩的麥子將將果腹。有次,我驅著毛驢,給鄉紳老爺馱去每年都交的供糧,恰逢他們家煮酒,那種糧食發酵的香味,勾得我發傻,挨了家丁的巴掌才醒過神。他們家的小少爺見了,舀了杓酒遞給我,教我頭次嘗到酒的味道。那以後,我發誓,等長大了,我要好好耕地,交完租還夠釀酒,讓爹媽和孩子也嘗嘗。”

  “想來,老弟你是做到了。”

  “沒有。過了兩年,趕上旱災,鄉紳的家丁奪了我家的種糧,害我爹媽餓死了。我沒法,跑到林子裡啃樹葉,卻遇上一群野狼。我拚了命咬它們、扯它們、撕它們,發現它們的牙好軟,氣力好弱,四條腿跑得好慢,就殺了它們吃肉,扒了狼皮到縣城賣,又撞見了想搶狼皮的兵丁。我給了他一巴掌,卻抽飛了他的頭,嚇空了趕集的街坊。我呆在原地沒敢走,官老爺卻跑來,在我跟前點頭哈腰,我聽了半天才知道,我成了什麽厲害的強人。”

  沒空嚼剛入口的蔬菜,祖先生將之渾吞,朝緬懷悲慘的老友感歎:“深表遺憾,這還是你第一次分享自己的過去。”

  “老兄,你不也一樣?”和他料想的不同,卡特萊突然大笑,笑得憨厚可親,又笑得聞者膽寒,“焱王處死你全家不說,還賜給你一身病痛,可不比我走運啊。”

  “彼此彼此。”

  “不過,有一點,我比老兄你強,起碼我報了仇。”

  “報仇?”

  “是啊,既明白我有了真本事,是人是鬼都得怕我,我就回村子裡,殺了搶糧的家丁,還有鄉紳老爺的全家,”卡特萊挖了杓冒冷氣的果凍,邊嚼邊說,“但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念著賞酒的恩情,沒動他們家的小少爺,又吩咐官老爺安排人護好他,地契存糧都留著,那是他的東西,我不會要,別人也不許要。”

  一時間,祖先生無言以答,只能忍著焦灼的氣氛,品鑒圓桌上的美味。

  “其實,最早在灰都看見老兄你,我是打算把你殺了的,”卡特萊咽掉了果凍,舀了碗棕黃的菌湯,平靜地說,“有次你晨跑,我認出了你,就跟在你後面,看你獨自乘馬車去了大公府,以為你夫人甩了你,決定在周圍蹲著,等你再跑到外面就動手,卻和你夫人撞了個正著。”

  “啊?”簡短的消息,給了祖先生當頭一棒,因為訴說者面色如常,絕不像在撒謊。

  “老兄,我得承認,你夫人是個好婆娘,”喝完湯,卡特萊拿餐巾抹乾淨了胡子,打了個飽嗝,“見了我,她大方承認,是她把使團的路線透露給禁衛軍,讓咱們掉進圈套的。”

  聽著,祖先生手中的刀叉頓在半空,神情是難以置信的呆滯,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實聽卡特萊把話說完。

  “她挺在乎你的,

說事情與你無關。我想了想,明白她沒撒謊,老兄你應該只是在涅玟賣了應急的聖岩換錢花,並沒有出賣我們。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明了是非的人,沒惹過我的,我絕不加害;出賣我的,我定要奉還。”  “然後?”

  “然後,我和你夫人打了一架。我得說,她是真厲害,放眼全神宮,恐怕也挑不出幾個能穩贏她的人。我當時已拚盡全力,勝算仍不足五成,連她的衣服都沒抓破。而看她是氣定神閑,我知道必沒法打贏,立即認輸,權當這樁事過去了,許諾今後各走各道,互不相乾。誰承想,她攔了我,叫我找你去大公府討份活,就當是給我的歉禮,順便,也幫你在大公那兒長點兒臉面。”

  說完,卡特萊端過一碗蕨根粉,吸溜著吞了起來。祖先生還保持握著刀叉的姿勢,指頭捏得發抖,半晌,才放平餐具,再度開口:“為什麽告訴我?”

  “嗯,我想,兩夫妻不該有隱瞞。在使團的時候,老兄你待我不薄,還教我學外國話,算是我半個師長,更幫我在灰都找了件好活,我應該誠心報答你才是。”

  余音未絕時,祖先生拍桌而起,面目赤紅,罵出家鄉話:“你果真念我的恩,就少揭了這爛鍋蓋!”

  “老兄,你先消消氣,聽我說,”卡特萊是處變不驚,又吸了口蕨根粉,慢悠悠地講起梁語,“打記事,我爹娘就沒吵過嘴。平日裡,他們有啥直講,全不隱瞞。趕種田偷瞟了誰家寡婦,忙織布叫收租的東家佔了哪處便宜,全如實相告,和和氣氣,同甘共苦。依我看,嫂子傍上你時雖另有所圖,如今卻打心眼裡敬重你這個漢子,所以,我鬥膽給老兄你透個信,還望你尋思內中要害——論夫妻的長短,一張烙餅足以,無不是擱越久啃越難。趁時候還早,捧來說個明白,嚼他個細碎咽進肚裡,對你倆有益無害。”

  聽著朋友的勸告,祖先生緩緩坐下,重新握緊刀叉,緊盯銀質的調羹,從光滑的杓面打量扭曲的鏡像。在變形的銀面裡,那張臉歪歪扭扭,幾乎認不出是誰的相貌,逗得照鏡子的人啞然失笑:“不勝感激,賢弟。”

  “嗯,謝謝老兄盛情款待,”擦淨嘴的卡特萊點起頭,神情依然憨厚,又講回格威蘭,“我聽說,在南方的濕林和西北的林海,同樣有木精靈定居。他們的手藝真不錯,未沾葷腥的果蔬也能這樣開胃,假如到永安經營客棧,生意定然紅火。”

  “永安無安,”說著,祖先生咧開嘴,那笑容,像是把方才的聽聞拋卻一空,“不若灰都安定啊。再者,木精靈嫌棄沒樹的地方,願住進城鎮的是極少數。想當初,我被流放到南方,為了充饑,偷摘過一家木精靈的果子,足挨了頓臭罵,只能留在他們家幫忙打理果木,換些吃喝…”

  一言一語,兩位在不幸中生長的梁國人,於瑟蘭精靈開設在格威蘭的灰都裡的酒店吐盡酸甜苦辣,以為心神之交,至晌午方打道回府,各安其身。

  目送卡特萊關門休息後,祖先生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轉過身,注視著自家的房門,眼色陰沉,五指握拳,沉沉錘在門上,喚夫人開門相迎。

  門後飄來熟悉的體香,以及熟悉的灰眸、熟悉的銀發,和熟悉的問候:“怎麽,祖?忘帶鑰匙了?”

  他忽地攔腰抱起夫人,將之扔到床上,按住柔滑的手腕,對視眸裡的灰潭,一言不發。茉亞沒有逃避視線內的萬千針芒,連眼睛也未眨,隨丈夫盯、隨丈夫看,再開口,仿若與事無關:“他告訴你了啊。”

  “我以為你倆平日形同路人,是自端甚高,互為目下塵,”見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祖先生咬著牙,恨恨地笑,講起了家鄉話,“感情,是結了梁子?”

  “請說格威蘭語,或者特羅倫語,祖。”

  “放你娘的蘿卜拐彎屁!你懂!你全聽得懂!”罵完,祖先生忙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趕快按住茉亞的手腕,說回格威蘭語,“當初在博薩,你接近我是為了什麽?”

  “是你走上前調戲我的,祖。”

  “對…呸!那也是你先拋的媚眼!”

  “我沒瞧過你,你是自己靠過來的,祖。”

  一句句話都是明擺著的事實,險些把祖先生嗆成啞巴。試了好久,他才重鼓舌頭,此時,一張臉都憋成了豬肝色:“錯了還有理?別給我說得理直氣壯!告訴我,留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麽?”

  “摸清使團的護衛情況,將進入聖城的路線告知奎睿達家族,”直面質問,茉亞神情未改,活脫脫在應付像是無理取鬧的丈夫,毫不上心,“現在,可以讓我坐起來說話了?祖?”

  “行、你老實躺著吧!”面對處變不驚的夫人,祖先生陡覺無力。先發製人的他卻跟理虧了般,發聲都沒了底氣,虛得要命,“你…你不能撒撒謊把我瞞過去?你承認了幹什麽?啊?你承認了幹什麽?我又證明不了,你用得著承認嗎?說,你用得著承認嗎?!”

  “你不是笨豬,撒謊沒用。”

  “什麽沒用?你騙我一句就行!”

  “那,我說我是看上你的氣度不凡與英俊絕倫,一見傾心,你會相信嗎?祖?”

  最傷人的不是真相、亦非謊言,而是懶得掩飾真相的謊言。祖先生苦笑著松開她,低垂頭坐在床沿,成了隻鬥敗的公雞,全然喪氣。茉亞先把拖鞋擺在床腳,再爬上床,與丈夫背靠背相坐,幫他驅散盲風澀雨的愁苦:

  “我與奎睿達家族有些割不斷的淵源。我的母親並非人類,為了她,我那出自奎睿達家族的父親舍棄了很多,甚至包括自由。我的母親是無所謂他的付出,但…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生來就虧欠著別人,哪怕他是我的父親,哪怕再相見時他注定認不出我,我也要償還…

  我要同他兩清。”

  “明白,”異國的漂泊者悠然長歎,不覺向她緊靠,因為背後的溫度是心安,“我不懂,他們奪去焱刃時,你就該離我而去,還留在我身邊,是心懷愧疚,怕我撞了霉運,又或是想不開,客死他鄉?”

  “你很有趣,祖,”茉亞抱著膝,稍稍仰頭,笑出他看不見的閉目風姿,“有一條可惡的舌頭,有比舌頭更惡毒的腦袋。手上好色床上木訥,嘴是風流心是專情,很有趣,我喜歡。”

  隻此一言,忐忑走出了祖先生的心房。

  他感覺的到,身後的女孩在說真心話。既如此,還有何不滿?相遇即是緣分,就算開端是無關純粹的利用,如今不也背對背平靜相談?

  多少年了,他始終活在孤獨的陰影下,不知生而為何,不知走向哪方,隻知活著,渾噩如失魂魄。直到路過博薩的海岸,他走進那間酒館,瞥到黑暗裡的一抹銀光,忽而生出活著以外的興趣。那時,他尚不確定是傳宗接代的本能在作祟、還是單純覺得勾搭可人的女孩會很好玩。等到死亡襲來,女孩背上他逃離危險,他才明白,正確的答案是喜歡。

  想到此處,祖先生翻躺在床,順勢摟著那纖細而不羸弱的腰,將茉亞放倒在身上,又和她四目相對:“我們算不算老夫老妻?”

  茉亞撐起身,坐住他的腰:“再過四五年,應該就算是了。”

  “嗯,茉亞,委屈你了,委屈你了,是我不好。再怎麽說,你也是聖恩者,當我這個普通人的命中伴侶,著實是虧了本。”

  “沒這回事。聖恩者都是倔脾氣,有了決心,就不會更改。”

  “是嗎?為何?”

  “大概,我們的心永遠停留在了覺醒本源的一瞬吧。年輕的日子,我是個異常固執的人,但若未領悟本源,相逢之時,說不定比你更為圓滑。可惜,我成了聖恩者,注定要把這固執留存至生命的盡頭。”

  “難怪啊,難怪你認同焱王是瘋狗的評價…”想到夫人對焱王的態度,祖先生恍悟。

  是啊,這就是本源的代價。想想卡特萊的說辭吧,那家夥就算扮成了紳士模樣,談吐間,不還是那個揮灑血汗的耕田人嗎?想著吃好,想著穿暖,自有一套樸素的價值觀、扭曲的是非觀,睚眥必報、小惠必償,離奇到讓人大跌眼鏡。而那統治大梁的焱王,想必在榮升為繼承者前,就是條嗜咬骨肉的癲狂瘋犬吧。至於茉亞,定然是頭認準了路就不會回頭的強牛,定不會拋下他遠走高飛。

  “不行,”祖先生使勁握向夫人的腰,狠狠頓了頓,心仍是放不下,“萬一哪天你甩了我,不如…茉亞,咱們生個孩子吧?這樣,你就是想跑也舍不得,一輩子都捆在我身邊吧?”

  “我是混血者,祖。”

  “混血者又有何不妥?”

  茉亞捏住他的鼻子,歪著頭微笑:“祖,你見過懷孕的騾子嗎?”

  講錯了話的祖先生不敢頂嘴,束手就擒,任憑夫人處置。屋外,大公府的野貓聲如嬰啼,屋內,愛霧綿籠,情意盎然。恰至歡喜離合之處,咿呀孩童鼓掌低語:

  “和好!和好…和好!和好了!和好了!”

  剛同夫人共度雲雨,祖先生未有提防,驚出一身冷汗。他怎麽也沒想到,該死的神秘人會齷齪到偷看自己和茉亞行房,正欲暗中呵責,卻聽見一個困惑的心聲:

  “祖?”

  他扭頭望向枕邊的茉亞,從方才還愛意朦朧的灰眸裡看到了無邊的驚疑,頓感不妙,唯有握緊她的手,用心傳話:“別出聲,千萬別出聲,學我這樣,在心裡交流。”

  “和好了,和好了!”神秘人重複個不停,越念越歡,“和好了,和好了!一個是…一個是丈夫!一個是…一個是妻子!缺…缺一個…缺一個孩子!好!缺一個孩子!”

  祖先生自然有試過呵斥。可即便搬出賢者,這神秘人也全然不顧,仿佛沉浸在喜悅裡,忘了威脅忘了恐懼,令他無能為力。茉亞倒是乖巧,面對未曾聽聞的詭異,饒是不開一口,只等丈夫給出合理的解釋。

  “缺一個…孩子!”興奮的童音接連拉高,讓祖先生更感失控。果然,下一秒,神秘人竟發出毫無邏輯的宣言,“我是孩子!我就是…孩子!我就是孩子!你,你就是爸爸!你,你就是媽媽!爸爸,媽媽,我,是一家!”

  “胡說!”祖先生是又慌又怒。

  萬一茉亞沒忍住開了口,讓賢者有所察覺, 百口難辯都是小問題,最糟糕的情況,便是這愚鈍的神秘人留意到茉亞,留意到他對茉亞的關心與在意,以茉亞要挾他。到時候,無險可避的祖先生難免進退維谷,受之擺布。

  “爸爸!媽媽!”但神秘人一個勁兒地喜慶,像是沒留意到他的緊張,真切認起了父母,聲音甜到發膩,“爸爸!媽媽!”

  茉亞終是不能忍耐,卻並未講話,而是讓心聲傳入丈夫的腦海:“祖,這是怎麽回事?”

  還能如何?祖先生唯有和盤托出,與夫人共商對策。傾倒苦水的他未曾發現,聆聽之眸閃現過波濤,澎湃滂沱,足遮日月。

  理清事情的經過後,茉亞稍作沉思,向這不知在何方的便宜孩子問:“你是初…初誕天晶?”

  “聰明!媽媽真聰明!我是…初誕天晶!原初…原初之岩!”

  祖先生忍住插嘴的念想,且聽妻子怎樣與這又添了新名的東西溝通。

  “你想我們做什麽?”

  “帶我走!帶、我、走!”

  “怎麽帶你走?”

  “爸爸!爸爸能帶我走!爸爸知道!”

  “倘若我們不願意呢?”茉亞朝丈夫眯了眯眼,讓心裡的回音盡量自然,“倘若我們不能夠呢?”

  “不行!”那個聲音登時暴怒,以幼稚凶狠裹挾空前的寒風,將二人的心臟碎為冰花,“不行!爸爸媽媽要寵孩子!不行!不行?不行!”

  像親熱後的溫存那樣,祖抱緊了茉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請求愛人的幫助,好鎮壓隨聲而來的、風化意志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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