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叔很苦惱。
昨夜賭桌上,他整宿未輸。坐在狗叔對位的醫生是這場奇跡的見證者與受害人。作為賭注的子彈起初僅是幾顆,後來是一把接一把,最後變成了籌碼旁堆成品字形的彈匣與彈鼓。
醫生幾乎試遍她已知所有的舊世界賭博遊戲,從德州撲克到公正的輪盤賭,不一而足。她試過與狗叔換座位,試過出老千,但所有方法均以失敗告終。
“拿我的診所跟你賭。”當醫生輸盡積蓄時她撂下這樣一句瘋話,雙眼蚯蚓似的血絲幾近爆開。
至此,被自己強運折磨到腹痛的狗叔才狠下決心離開賭桌。
他想著將贏來的子彈趕緊輸光,於是去了另一家他從不願去的地下賭場——規則是出千就砍斷慣用手——來揮霍他一輩子都花不完的子彈。
結果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或許已經靠著一晚上的豪賭躋身於莫斯科地鐵巨富之列。
他離開第一家賭場時醫生臉色已近鐵青,她嘴唇叼著煙鬥,色如豬肝,羅勒葉味的煙氣燎燎然鋪滿屋子。他離開第二家賭場時仿佛所有石頭雕的骰子、骨頭刻的籌碼都在顫抖哀嚎,賭客與技女鴉雀無聲。
狗叔從來沒能在賭桌上贏錢,他根本不抱有那種期許。每次他總能將靈鼬偷來的子彈輸個精光,然後灰頭土臉地離開,用僅剩的薪水錢買點酒肉。於他而言,輸掉那些身外之物會給他以破財消災的心理慰藉。
這種脆弱慰藉如今被暴富帶來的恐懼徹底衝垮。
他望著眼前酣睡的靈鼬,思緒逐漸被拉回現實,那件事明明已經過去了一整天,他轉而凝視著掌中沾滿泥巴的果味硬糖,終於花了幾分鍾回憶起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麽。
贏錢後他穿著警服,借用站裡唯一一台電動軌道車出了趟遠門,期間全速前進。他將所有子彈藏在了競技場站附近幾枚巨型蜘蛛卵空殼內,除了好奇的小兔崽子外,沒有誰會蠢到去查看那東西。之後他用同樣的時間趕回了新村莊站,天色已晚,他在一處偏僻巷子撞見靈鼬被幾個苦主逮了正著。
黑鬼在猶豫中無心目睹了整個過程。
“你這臭不要臉的小偷,呸。要是你再肥一點兒就好了,那樣你烤熟了一定又香又嫩,我會把你啃得骨頭都不剩。”被偷了子彈的北歐人威脅道。
“我不打算這麽放過他。”
胡子拉碴的啤酒肚並沒有因失竊而憤怒,相反,他因為得到了報復的目標感到病態般的喜悅。
出手?不可能,自己沒配槍,這些氣頭上的家夥會將自己揍個皮開肉綻。靠這身警服狐假虎威?不,外來戶基本不吃這一套。
狗叔面色慘白,他本能試圖離開現場,但良心告訴他不能放任不管。終於,他咽口酸溜溜的唾沫,握住警棍。
“差不多得了,我可不想再踢這小混蛋了,你倆他媽腳不麻嗎?”眼看盲小子已經奄奄一息,缺耳朵的光頭佬怒氣已經消了大半,“把他留在這兒得了。”
“說把他交給檢察官的是你,讓咱們收手的還是你。”
北歐人轉身而去,他也沒有精力報復這小偷,只是丟下自己被偷走的那枚子彈,嘴裡說著晦氣。
啤酒肚不依不饒:“割了他的耳朵怎麽樣,他一直護著那裡,咧個口子也行,讓他長長記性。”
“他已經求過饒了,走吧。”缺耳朵的光頭那話剛說完,瞥了眼那衣衫襤褸的小子,就此噤聲。
狗叔幻想著自己可以轉瞬將那三個大塊頭揍翻在地,
但理智告訴他自己不能冒險。他本可以用子彈擺平這該死的爭端,可那些該死的子彈已經被他一顆不落給埋了。 “呸,為什麽不哭!”
“真晦氣。”
三名收手的苦主打狗叔身邊經過,他們或許沒看到他,又或者壓根沒有拿正眼去瞧。那時他保持著祈禱的姿勢,看樣子怪是可憐。
巷子內的靈鼬翻了個身,他慶幸自己的耳朵並沒有遭殃,更慶幸他偷到的那枚糖果沒有被追回——仿佛是那北歐佬故意留給自己的一樣,不過也可能是他沒有發現。他歇了一會兒,反而是疲憊感壓過了疼痛,像是患瘧疾般忽冷忽熱,疼痛與疲倦交替在靈鼬身上肆虐。他爬過淌著尿液的醃臢,隻覺得地面很軟很溫暖,呼一下便趴倒下去。靈鼬繼續歇息著,真菌生長的清香與獸皮鞣製的奇異臭味絲絲縷縷鑽入他的鼻腔,等到疼痛勁兒上來他便用盡全身氣力靠住一個木桶,他背過身去,不希望狗叔如果路過的話會將他認出。
巷子裡飄蕩著陳年累月的霉味,鐵鏽生長的微妙氣息夾雜其中,狗叔默不作聲將可憐的小家夥抱在懷中,可直到抵達他那破敗的小屋,他滿腦子仍是那筆被埋在遠方的巨款。
等幾天帶他走,孩子的命夠苦了。我他媽的是個黑鬼,不是什麽看門狗!怎麽是個人都跟我過不去!
望著那枚靈鼬迷迷糊糊塞給他的糖果,他也想起了盲小子那句聲調近乎囈語的囑托:把糖果帶給小藥師。
遊騎兵們的身影已經從車站內消失,與他們一同離開的還有從卡岡諾維奇站遠道而來的商隊。總之新村莊站又恢復了往日煙火氣。得益於居民們的勤懇能乾,車站內的人力供電系統日夜不停為電燈與探照燈提供著電力,因此站長家門口那副電動擺鍾總能發出令人心安的巨響。站中心毗鄰電梯的露天劇場重新開張,或許是狗叔暴富為這座車站帶來的微妙變化,居民們發現那習以為常的舊玩意,竟多了幾許難以言說的不同。
狗叔在一處當鋪前停下腳步,兩名實習檢察官自他身旁經過,他們明面上稱這位善於巴結上司的老油條為“狗哥”,背地裡嘲笑他參差焦黃的板牙與胸前可怕的瘡疤。
“狗爺,保護費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當鋪的老板來不及打烊,他點頭哈腰的對象自然是狗叔,在那個動作之後,他又搓搓右手二指,意思是手頭拮據。
在貧民區,狗叔暴富的消息尚未傳開,因而半窮不富的小販們仍不懷疑這頭仗勢欺人的黑鬼敲竹杠的本領。
狗叔四處張望下,隨後只是默不作聲盯著老板,直至他極不情願掏出來五枚子彈。
“會還你的。”
這一晚狗叔敗盡人緣,他發了瘋似的到處借子彈,從一切他認識的居民開始,有錢的沒錢的借了個遍。奇跡再次發生,盡管有諸多人滿心不情願,但他們無一例外慷慨解囊——他們知道眼前的家夥雖然勢利,卻從未食言。
狗叔的終點正是站長辦公室,他帶著借來的一百三十枚子彈佇立門前,下定決心後,輕叩門扉。
屋內傳來穿衣服的窸窣聲,當門打開時,站長高大的身軀幾乎將門框堵個嚴實,裡面關了燈,漆黑一片。
狗叔的目光試圖繞過站長,鑽進他身後那扇矩形黑洞——也就是那扇敞開的、尚未有燈火亮起的門內。
“看門狗?”那雙巨大的眼睛顯露出極大的不滿, 它們身後的房間內傳來可怕的寂靜。
“大人,我…我想買下您的小奴隸。”再次鼓起勇氣,狗叔顫抖著鞠了一躬,“一百枚子彈可以嗎?”
那雙眼睛眯了起來,並因此露出些許敵意,眼睛的主人覺得狗叔是腦子裡哪根弦搭錯了,他平日裡最忠誠的狗兒怎麽會提出這種蠢蛋問題。
當年這稀罕的東亞人可是他替自己買下的!花了足足三十枚子彈。
“沒有奴隸,她是我的女兒。”那張嘴巴呼出一口渾濁嗆鼻的酒氣,嘲弄般笑了笑。
“一百…一百三十枚怎麽樣?”狗叔賠笑道,他克制住了下跪的衝動,他不能失去最後的尊嚴。
“說了,不賣。”那雙眼睛向後望了望,敵意更甚。
輕柔的呼吸聲從屋內傳來,狗叔閉上眼睛,咬緊牙關。那聲音是獨屬於少女的痛楚。
“小狗?”這回屋主人的語氣近乎警告。
直視著那雙眼睛,狗叔身子不住顫抖起來:“哎,好像裡面有老鼠,瞧瞧我這驢耳朵,沒準我聽錯了,不對,明天我看看醫生,您說是吧站長先生。”
“我記得你不是‘捕鼠官’吧,小狗。”門扉在魔法光暈的牽拉下開始閉合。
“您願意的話,我也可以是。”狗叔不再抬頭,他擔心自己會讓鎮長感到被忤逆,或者說,他清楚自己現在的目光藏著怎樣的意味。
“做好你的看門狗,滾。”那雙眼睛不再回頭,就此消失於門後。
望著那顆捂化的糖果,狗叔狠狠給了自己三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