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科先生的墓地位於林威爾市外,郊區地帶的一片墓園,有個很美的名字,叫伊特尼,創世紀時期遺留下來的殘缺資料顯示,這個古老的稱呼很可能是“永恆”的意思,先民們曾用它來指代死亡,後來被告死禱會的信徒們沿用,修建起近代以來規模最大的公共墓園,義務收殮並埋葬死者的屍骨,不收取任何費用。
或許是擔憂驚擾了逝者的安眠,蒸汽列車的路線並未經過此處,因此林格三人隻得乘坐馬車前往伊特尼墓園。隨著車輪軋住石板路,發出軲轆軲轆的聲響,愛麗絲的視線越過車窗,看到了一棟以灰黑色為主基調的建築物,不由得被它吸引了注意力。
它的建築風格,從多個細節看十分精致,有種莊嚴的質感,應該是教堂之類的宗教建築,但整體氛圍卻很壓抑,無論是十字形狀的正殿、被數重尖塔扶壁拱衛的側殿、還是巍峨高聳的鍾樓、繪製彩像的玻璃花窗,色彩都極其黯淡低沉,灰黑色的表面隱約泛出冷峻的光芒,極富肅穆之感。
偶爾可見一兩位黑袍的修士在側門處進出,無論男女皆綁有黑色的頭巾,戴著十分獨特的鳥嘴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往於建築內外的人大都是悲戚的神色,低沉的啜泣聲如牽縈夢中,愛麗絲似乎還看見庭院裡擺放著靈車與棺柩之類的事物,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喂、林格!”她扯了扯身邊年輕人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問道:“那是火葬場嗎?”
“……”
林格無語了一下,隨後告訴她正確的答案:“是告死禱會的祭骨教堂。”
“還真是教堂啊。”
愛麗絲嘀咕了一聲:“搞得那麽像火葬場幹嘛?”
林格語氣平靜地接了一句:“因為它確實兼有類似的職責,免費為支付不起費用的窮人們提供火葬的服務,並為他們在伊特尼墓園中尋得一方安寧之土。即便是街道上的流浪漢與乞丐,他們的身後事,也全都是由告死禱會負責的,與王國公共事業部毫無乾系。”
他的視線從肅穆但壓抑的祭骨教堂上移開,緩緩落在了不遠處的墓園大門上,隨口說起了一些相關的逸聞:“伊特尼墓園的總面積超過了市政廣場,是林威爾市內最大的公共建築。據說,當它還在立項階段時,曾有人想購買這片土地修建工廠,已經買通了市政府的官員,最後卻被強硬地否決了,那位官員也被革職。”
“告死禱會的信徒在此為無辜的亡靈祈禱,同時也是這座墓園的管理人員,平等地對待每一寸土地下埋燃的骨灰,不因其生前的身份區別對待。因此,很多人畏懼那些戴著鳥嘴面具的告死者,但也尊敬他們。當然,更多是前者,有一個數據可以證明:除去前來吊唁死者的親屬外,在七大正神的教堂中,告死禱會的人流量一向是最低的。”
他稍作停頓,然後收回了視線:“生與死都是人所敬畏之事,但我們對後者的畏懼,遠勝於對前者的尊敬。”
愛麗絲津津有味地聽著,當林格說完最後一句話時,馬車剛好停在了墓園的鐵柵欄大門外。今日天氣晴朗,氣溫有所回升,午後的墓園陽光燦爛,但不見多少人影,畢竟是工作日,不是每一位生者都能隨時抽出閑暇,來追憶懷念已逝去的死者。
很多時候,生與死的分隔不是心跳的泯滅,而是冷酷的現實。
仿佛被縈繞在此處的肅穆氣氛感染,一向跳脫的愛麗絲也收斂了性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陪著梅蒂恩,
看林格在墓園門口的接待室裡登記了信息,又從沉默的禱會信徒手中接過一束白色的勿忘我,回頭向兩人招手示意,才拉著梅蒂恩的小手追了上去。 沿著清幽寂靜的石板路前行,一片森森的橡木林將四周包圍,頭頂的視線被墨綠色的葉片遮擋得密不透風,只有幾道白金色的光頑強地擠過枝枝葉葉的縫隙,經枝頭末梢垂落,形成了透明的光柱,在堆積著厚厚落葉的地面上搖曳出閃爍的光斑。
伊特尼墓園建成之時,首批入葬的死者的親屬們,親手種下了這些橡樹,時至今日,已成長為參天的樹林,風吹過時,便有濤聲徐徐流淌,衝刷著一顆久被塵俗浸染的心靈。在那些悠久的歌聲中,或許便能聽見亡靈們的囈語。
據說有些人將這些橡樹視為死者在人間的寄托,但當他們走入這片林海時,常會淹沒自己,分辨不出親人的模樣。
向前走了大約十分鍾,一片灰白色的石林忽然闖入眼中,冰冷潔白的石碑一塊一塊地屹立著,冷漠死寂的色調與周圍的橡樹林格格不入,空洞地隔絕在整個世界之外。
愛麗絲下意識放輕了腳步,梅蒂恩也屏住呼吸,只有林格的表情毫無變化,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過石林間的過道,帶著兩位少女來到了楊科先生的墓碑前,微微彎腰,將手中潔白的勿忘我放在了他的墓前,低聲說了一句:
“楊科先生。”
“我和梅蒂恩,來看你了。”
……
墓碑上有一行墓志銘:他的歲月在此長眠。
留下這行墓志銘的人發自心底地希望那個值得尊敬的男人只是睡著了,或許有一天他會醒來,在記憶中陽光明媚的下午,對自己說一句:“我做了個好長的夢……”
可惜,現實是個理性主義者。
午後的風徐徐吹過,站在這裡便能聽見海浪的聲音。林間有鳥的鳴叫,還有松鼠在嘰嘰喳喳,稍微緩解了這裡沉悶嚴肅的氣氛。將花放在墓碑上後,林格便讓出了位置,給了梅蒂恩傾述情感的時間,畢竟這次掃墓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安慰她的壞心情。
粉發小女孩似乎積攢了很多話語想要和父親說,以至於碎碎念叨個不停。站在不遠處的林格依稀聽到了“宗教法令”、“關閉教堂”、“旅行”之類的詞語,還聽到了愛麗絲的名字,這段時間的經歷過於豐富,或許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的。
和林格並肩站立的女仆,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你怎麽不去和楊科先生說兩句話?”
“已經說過了。”
“就那一句?”
“恩。”
”沒有其他話要說嗎?“
“想說的話是說不完的。”林格靜靜地看著半蹲在潔白的墓碑前、好似喃喃自語的妹妹,眼眸深處映入了一叢凝固的陽光:“從前沒有說的話,以後也不會說;以後不會說的話,現在更不必說。人總是習慣把該做的事情都推遲,因為他們是被感性支配的生命。”
突然就哲學起來了。
愛麗絲聽不太懂,因此也想不出什麽話語去附和或反駁。
但林格說這些話原本就不是為了得到她的回答,年輕人只是看著妹妹的背影,或許也是看著父親的墓碑,陷入了過去的某段記憶之中。
林格還小,卻已開始學習文字的時候, 父親帶著他站在禮拜堂的門口,目睹一道道光線從彩繪的玻璃窗間投落,將陰影切割,構成了神秘複雜的幾何圖案。他說:“以後你來接我的位置,當天心教堂的牧師吧,林格?”
那時他是答應了嗎,還是拒絕?
還未被斑駁鏽跡侵蝕的門環、仍有蜘蛛與螞蟻爬過的橫梁、新透著橡木香氣的長椅、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玻璃花紋、父親的詢問、自己的迷茫、還有沉默的女神像……都在腦海裡倏忽閃爍著,好似時間的剪影,在陽光的縫隙裡穿行,你不經意時忽略過去,低頭的間隙裡卻又能看到它們的身影。
他忽然開口:“梅蒂恩。”
正在和父親講述吸血鬼有多麽可怕的小女孩下意識回過頭,眨了眨眼:“怎麽啦,林格?”
“我忘記幫你要一束花了。”林格說道:“你去找墓園的管理人拿吧,記得和他說謝謝。”
“好的!”
梅蒂恩沒有猶豫地答應下來,也沒問林格為什麽不去拿。她嘿咻地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便向著來時的路走去,愛麗絲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記得幫我也拿一束、梅蒂恩!”
作為林格家的女仆,她覺得自己也應該向楊科先生表達些敬意。
梅蒂恩揮了揮手表示收到,嬌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橡木林的影子裡。然後,愛麗絲扭頭看向旁邊的林格,想知道他故意支走妹妹,是為了和自己說什麽。
在她的注視下,林格沉默了幾分鍾,才緩緩開口:
“楊科先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