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政率軍出發的前三日。
冀州軍攻城第二十五日。
奉高城的南面城牆出現了大面積的轟塌,袁譚欣喜若狂,全軍亦是士氣大振,不僅攻勢愈發猛烈起來,之前囤積了一批巨石亦是悉數派上用場,繼續對著南面城牆窮追猛打,不斷錘擊。
這期間, 昌豨倒也不是沒想過主動出擊,將袁軍對奉高的最大威脅先行摧毀,只可惜因為冀州軍的嚴加保護,加上奉高這邊並沒有天誅營的駐扎,反而折損了一批騎兵。
昌豨大為心疼之下,卻是再也不敢冒進了, 甚至本已準備安排人手突圍前往下邳求援了。
畢竟此時雖然只有一面城牆出現了嚴重的防禦漏洞, 並不代表奉高城立刻便守不住了,可去下邳的路途並不算近啊,真到事不可為的時候,可就來不及了。
而到了第二日,一陣驚天的巨響聲中,奉高的南面城牆終於支撐不住了,在哀鳴中灑落了大量被夯實的泥土和磚石,隨即徹底塌陷了!
歡呼聲和殺喊聲中,無數冀州軍從坍塌的城牆處源源不斷地衝了進去。
不過昌豨和天軍亦是早有準備,畢竟這不是毫無防備的地震所導致的突然震跨,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南城強早晚堅持不住,昌豨在昨天開始便加緊了布置。在城牆坍塌的那一刻,大批天軍士兵亦同時毫無畏懼地迎了上去。
便在崩塌缺口處,兩支軍隊直接照面!
這便預示著,這一場攻防戰進入到了最為殘酷血性的階段了。
近身肉搏!
白刃戰!
這幾天時間,昌豨征發城內的百姓, 已經在缺口裡面臨時又搶修出了一個類似甕城的地形,並且同樣準備了類似刀車的武器。大小、用途都相仿。
看到城牆被震塌, 冀州士兵滿心歡喜的往缺口裡衝,完全沒料到一頭撞進這樣的地形。
甕城之上的, 上面有三面安置了八十名步弓手,下面還有刀車以及全副武裝的重裝步兵。在這種立體打擊之下,突進來的冀州士兵立即吃了個大虧,頃刻間丟下了上百具屍體退了回去。
不過在袁譚看來,這缺口的後面哪怕是龍潭虎穴,也比直接冒著敵人的箭雨流矢登上城頭來的容易。
所以便是知道守將已經在後面做好了準備,將這裡當成了一個絞肉場,袁譚依舊命令了袁軍向缺口處發起了衝鋒。
雖然幾次沒有直接建功,卻也將戰線不斷推前,給與了袁軍更大的騰挪空間,便在不久之中,在郭圖的建言下,他們終於將攻城所用的衝車直接推進到了城下。
缺口後面的甕城畢竟是臨時修建的,相比奉高的幾面城牆,堅固程度自然遠遠不如,按郭圖的想法,只要先將缺口處的甕城打破, 那守軍的地利再次削減, 要徹底堵死這裡便更難了。
就算不能, 用它來撞開敵人的刀車也是可行的, 總比讓士兵用血肉之軀直面劃算一些。
畢竟之前填塞護城河時,驅使而來的百姓已消耗地差不多了,如今在城下奮戰的可基本都是冀州軍裡的老卒,雖說慈不掌兵,可憑白這邊犧牲未免也太虧了。
隨著第二批冀州士兵的加入,這一次袁譚的麾下大將,河北四庭柱之一高覽,也親自上陣,帶著新力軍在城牆的缺口處和天軍展開了更加血腥的廝殺。
因為有著地形的優勢,在甕城上弓手的配合下,直到目前,天軍佔據的優勢並不比城牆小。
甚至,由於冀州軍的土山緣故,在城牆後面的士兵反倒比城牆上更加安全一些。如此僅僅一天時間,就讓冀州軍死傷近千人!
最激烈的時候,城牆缺口附近都被兩邊士兵的屍體塞滿了。
意識到昌豨的準備遠比想象的更充分,袁譚和郭圖相顧無言,一邊心中懊悔之前小瞧了這個賊頭,卻也不得不迎著頭皮繼續攻擊。
除了投石機不斷投擲著巨石,冀州軍的大軍也在輪番衝擊城頭和缺口,在這種不計代價的瘋狂攻擊下,每日交戰完後,看到部下統計到的傷亡數字時,昌豨亦是面皮一直抽動。
不僅是天軍,原本的奉高守軍,這幾日下來,連他的嫡系部隊傷亡也是十分慘重呐。
更麻煩的是,由於打到現在,援軍遲遲不見蹤影,昌豨已發現了,軍隊的士氣相比守城開始時亦是低落了許多,畢竟他是知道王政攻略北海的作戰計劃的,普通的士卒卻未必清楚,很多人會以為王政是主動放棄了他們。
不過不管是“無力救援”還是“無心救援”,本質上其實沒什麽區別。
這麽打下去,所有人清楚,若是袁譚當真狠下心腸,就是這麽不計代價地猛攻下去,恐怕最多再有半月,奉高城的外城便要徹底失守!
奉高可不是彭城那等雄關,一旦外城陷落,想要靠內城和敵人繼續僵持,或者在巷陌繼續纏鬥,基本是不可能堅持多久的。
這個速度,比昌豨原本預計的快很多。究其原因,還是那種大型的、足以破壞城牆的投石機,打亂了他的準備和部署。
半月...
按昌豨的想法,袁譚入泰山境內前,天軍的主力已大半逼近了北海,按理說那邊的戰事便是沒徹底解決,也應該基本到了尾聲。
但是想要在半月裡大股人馬直接從北海急馳至奉高...那就不太現實了。
所以他現在還在堅持的理由,已不是相信奉高能繼續守下去,而是寄往袁譚那邊主動放棄了。
要麽是承受不住這等巨大的損失,畢竟他如今也算是孤軍深入,何況後方的臨淄亦是剛剛攻克不久,人心不穩。
要麽,便是收到北海那邊勝負已分後,擔心受到前後夾擊,所以主動撤離。
昌豨不知道的是,從收到徐州軍攻略北海的消息後,袁譚便已十分清楚,若要徐州軍繼續西進,臨淄一樣是守不住的。
可若是奪下奉高,掃清泰山,再立刻傳信近處的兗州軍,或許更能站住腳跟,拖到自家父親解決幽州那邊公孫瓚後,再來支援自己。
這種情況下,面對泰山郡這個可以充作先頭陣地和跳板的地上,袁譚又怎麽肯放棄?
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他已經決定不惜代價,也要徹底拿下奉高!
而且打到這時候,雙方都已是打出真火了,袁譚也感覺到這支奉高守軍的戰力不損,便認為是王政這邊的精銳,更想著先折其一臂,提前削弱這個勁敵的實力!
所以已經付出的巨大犧牲,根本沒能嚇阻袁譚,相反,便是這個時候,袁譚已經安排通過燈火明暗傳遞著信號,通知了提前潛入奉高的內應。
而連續兩日在城牆缺口大戰後,昌豨和麾下的人馬俱是精疲力盡,還要防備敵人的夜襲,這般情況下,對於城內的防范不可避免的降低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便在當日的午夜時分,一百多名冀州軍攜帶了暗藏的大批引火物,潛入了奉高城的糧倉。
由於連日高度戒備後引發的疲憊,再加上這些人亦是袁譚麾下的精銳,又通過這段時間對城內的地形已極為熟悉,加上選擇了一個絕佳的潛入時機,他們一直靠近到糧倉百步之內時,才被一行哨並發現。
意識到行蹤已經暴露,冀州軍放棄了掩飾,射殺了暗哨,隨後大舉衝了過去。
這一夜,奉高城內東南兩面同時有赤焰黑煙衝霄而起,一直到天明依舊不絕。
隨後收到消息後的昌豨,當場面色變得鐵青,半晌默然,隨後便下令全城搜捕,燒掉了奉高兩處糧倉的百名冀州軍當時便死了大半,僅僅只有十幾人暫時逃脫,隨後也一一被抓捕,只是他們造成的惡劣影響和巨大戰果,卻再也無法挽回。
大半的糧草成了灰燼,這個變故,讓守軍的士氣再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更引發了百姓中極大的混亂和不安。
各種謠言,開始在城內和軍中瘋狂的傳播。
哪怕繆林反應的快,立刻建言昌豨用些手段安撫人心,昌豨亦是從善如流,立即命人抬來了上萬石糧食,就露天堆在城頭之下,士兵轉頭就能看到,仍舊沒能消除全部的負面影響。
這種混亂不可避免的反應到了守城的力度上。
看到第一道火光衝天而起時,袁譚已是拍案而起,縱聲狂笑。
而不久後的第二道更是讓郭圖等人彈冠相慶!
所有人都信心滿滿,攻陷奉高,已是指日可待!
第二天一大早,冀州大軍再度發起全面攻擊。不出意外,他們感覺到了守軍的虛弱,便在一天之前,他們想要進迫咫尺都要丟下幾百具屍體,甚至還堅持不了多久便要再次被敵人擊退。
而如今,袁軍已是兩度攻入城牆缺口的深處,甚至差一點便徹底衝破了守軍的防線!
關鍵時刻昌豨亦是豁出去了,親自帶著一群親兵甲士來到了最前線,振臂狂呼,鼓舞士氣,方才將冀州軍這一次的進攻強行打了回去。
但這無疑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這已不算是有驚無險,而是劫後余生了!
當晚,昌豨便召集眾將討論突圍的計劃,沒辦法,打到這個地步要是棄城而逃,的確是半途而廢,功勞也是全然沒了,但也不算失職了,畢竟對面的敵人可是天下有數的強軍啊,更是數量數倍於己。
但若是再守下去,昌豨也擔心自己徹底陷進去了,想逃都逃不了。
他目前很看好王政,也對這位少年君主頗為滿意,倒是願意盡忠職守,可要豁出性命...
抱歉,他昌豨可不願意。
.....
奉高城這幾日的攻防慘烈,王政並不知道。
但他猜到了。
因為就在他帶著袁軍悄悄來到菟裘山腳下不遠處時,留守的伍元便帶來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菟裘山的袁軍出現了換防!
山腳和山腰的兩處人馬,因為人數不多,看不出明顯的調動,可守在山頂的那支兩千人馬,卻被掉到了奉高的前線。
換成了一個帶著大批士氣低落的傷兵的一千人馬接管了這裡。
這個袁譚軍的後方糧倉重地!
至於第二個消息麽...
卻是新任的守將,讓聽到消息後的王政面色不由一動。
高覽,高翼遠?
是那個官渡之戰時曾和許褚、徐晃大戰而不分勝負,卻在劉備敗走荊州時,被衝陣而來的趙雲一槍刺死的那個河北四庭柱?
......
此時的菟裘山頂。
風怏怏的,有氣無力地吹拂著黃土,連屯口那杆高字大麾也無精打采,蜷縮在旗杆上。
四下都是嘈雜之音,一眼望去,滿目皆是一群疲憊不堪,無精打采的聲音。
畢竟付出了那麽多代價後,沒能攻下奉高,就已經讓這些冀州士兵很鬱悶了。
而眼瞅著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時,偏偏又被從前線戰場調了回來,等於是剝奪了關鍵時刻的立功機會,那種不滿就別提了。
功勞倒是其次,關鍵是袁譚早有承諾,入城後三日不封刀啊!
哪怕這位少將軍已經說了,計算功勞,乃至破城後的劫掠,無論婦人財寶,仍舊會給他們留一份,但這怎可相提並論啊。
金銀財寶不用說了,肯定是別人挑剩下的...
至於婦人女子,那更不用說了!
而此時的場內,只有一個人還昂首挺胸,認真的瞧著西面的方向,那裡正燃著大火,喊著廝殺,兩隻軍隊地不斷撞擊,將一切化為殘垣廢墟,無數人聲混合而成的巨大樂章,隔得老遠都隱約傳來。
見到這一幕,僅剩不多的守夜士卒都不由暗自敬佩,此時已是夜半時分,更來到了後方營地,高都尉卻還是這般關注戰局,真是難得啊。
而且不同於他們是束於軍法,不得不為,這位可是如今這裡的最高長官啊,純自願啊!
這可真是忠臣啊!
只是這些人卻想錯了,此時的高覽固然是在盯著奉高的方向,可讓他這般疲憊卻還不去入眠的理由,卻已不是什麽奉高,什麽戰局了,而是不甘的怒火,憤恨的咆哮。
“豎子,欺人太甚!”
夜色中,高覽一雙眼眸瞪得老圓,眼珠子上更是滿布一道道的血絲,他狠狠吐出口濃痰,沙啞著喉嚨鼓勁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
袁譚將他調到這裡的理由很是簡單,高覽部受創嚴重,強行留在前線也難以發揮大用,不如退下來休整兼看守糧倉,以便解放出一個戰力完整的部曲,更快的攻陷奉高。
從道理上將,這似乎是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可高覽卻十分清楚,那都是屁話!
狗日的袁譚!
攻堅時讓俺帶著兵衝,先登時讓俺帶著兵上,啃硬骨頭的時候永遠是叫俺!
結果眼看要破城了,就將俺一腳踢開了?
不就是因為俺是韓馥的舊部麽?
想到這裡,高覽才稍有些清涼的嗓子又開始火辣辣地燒得痛,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韓馥,老子日你先人祖宗!”
汝倒是死的輕巧,把俺們這些部下可坑苦了啊!
這般辱罵舊主,放在大漢這樣以忠孝治天下的朝代,乃是極為不義之舉,可一旁的幾個高覽的親兵卻毫無異樣,眼中更閃爍著認同。
無他,在他們看來,在袁紹軍中這般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美差沒份吃苦最先的境遇,的確要怪韓馥!
畢竟沒有韓馥主動拱手相讓冀州,哪有袁紹如今的威風?
他們亦不用這般受氣了啊!
要知道便是如今袁紹最引以為傲的冀州強弩軍,本也是韓馥一手打造的。
韓馥,前任冀州牧,亦是當時關東實力最強的諸侯,冀州民殷人盛,錢糧充裕、兵強馬壯,乃是絕對的霸業之基,如果韓馥是一位雄主的話,未嘗沒有問鼎天下的可能。
可惜此人昏庸無能,既無稱霸之心,又無馭下之能,明明當時有一戰之力,比如趙浮、程渙所率領屯守孟津的萬人強弩軍,不但堅決反對,更立刻率軍回援,卻耐不住韓馥膽怯無勇,最後依舊不戰而投,讓袁紹略施小計便空手套得冀州。
韓馥被迫投靠張邈,之後張邈與袁紹的使者見面,韓馥又嚇的半死,以為袁紹欲要殺害自己,惶惶不可終日。
若是這樣倒也罷了,畢竟曹操也乾過此等疑神疑鬼的事情。
不過魏武帝以為呂伯奢想謀害他,便直接搶先滅殺對方全家, 還留下一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千古名言。
韓馥卻是來了一個謎之操作,你想殺我,我先自殺!
自殺地點選的更是令人無語凝噎,茅廁!
不得不說,兩人在思路上其實是一樣的,都是搶先手,不給敵人下手的機會麽。
只不過後者的行為起碼還可以誇個果決狠辣,不失梟雄之姿,前者麽...
只能說是活得憋屈,死得窩囊。
這樣的舊主,也難怪高覽毫無半點尊重,當初改換門庭更是毫不猶豫。
只是高覽萬萬沒想到的是,袁紹卻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入袁家這幾年來,拚死拚活,立功不少,結果一個都尉的官職紋絲不動不說,自家部曲倒是越打越少了。
這次袁譚獨領一軍時,高覽主動請命跟隨,本也是抱著爹這裡不行,去兒子那邊搏一搏的想法,結果...
袁譚這廝的胸襟更窄,眼皮子更淺不說,吃相還更難看!
“袁氏父子非明主啊,俺再跟下去,永無進身之望也!”
高覽立在營中,顧盼左右,見這一戰下來自家的嫡系又少了不少,存活下來的亦是神色鬱鬱,士氣低迷,突然大生淒涼,
“可冀州早已經姓袁了,幽州眼見亦是如此,俺若要投奔,還能去找誰呢?”
自怨自艾之下,陷入恍惚的高覽失去了往日的精細警惕,竟絲毫沒有察覺到...
危險已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