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旦剛去不久,糜芳便帶來了一個令王政大感意外的消息。
漢之五都的臨淄再次淪陷了。
這一次甚至連半個月都沒撐過,便在年關之前,袁譚派人策反了臨淄顏氏為首的城內世家,雙方商議舉火把為應,其後便在冬日冷夜中發動突襲,裡應外合之後一舉攻破臨淄外城。
田楷大敗之下本欲突圍,幾次嘗試皆失敗後困又退回內城堅守,袁譚又采用郭圖計策,掘地道至內城樓下,最後引火焚之。
可憐堂堂的青州刺史,最後竟被活活燒死,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不過王政此時卻沒時間去同情這位老兄了,田楷這般不中用,卻是直接打亂了他的計劃,本是想著少費點力氣,緩圖北海的戰略立時便要重新商榷了。
思慮至此,王政沉吟了會,當即召集諸將,商量此事。
待糜芳將臨淄一戰的始末詳細講述了一遍後,於禁幾乎是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將軍,事不宜遲,需速取北海,否則事情便棘手了!”
眾人紛紛附和。
袁譚既拿下臨淄,下一步大概率也是要對北海國下手的,若是錯過了時機,不僅之前布下的內應、棋子全部白費不說,對手從北海軍換成天下聞名的冀州強軍,還給對方先佔得地利,這不是舍易取難麽?
王政點了點頭,當即令人掛上古劍帶回的地圖,同時點將少年道:“古校尉,且來說說這北海國的情況。”
“喏!”
古劍應聲出列,侃侃而談之下,將這處青州第一大郡,鋪呈眾人面前。
北海國地處山東半島中部,脊骨乃是昆崳山和沂山兩大山脈,其中沂山乃是天朝五大鎮山之首,古稱“海嶽”,又有“東泰山”之稱。
從這兩條山脈,又分出許多的支脈,集中遍布在北海國和東來郡境內,山形蜿蜒,林木蒼鬱。
在這些山脈與山脈之間,還有很多頂部平坦坡度卻甚為陡峭的山和丘陵,按古劍所描述的,王政思量一下,竟約有五六十度的坡度,不由暗自怎舌,這別說騎兵了,普通的步卒攀登起來也很困難啊。
問題是還不僅僅是山多。
正所謂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郡國名稱都叫北海了,那可不僅僅是因為其東面靠海。
郡內的地表水系,加上過境水系就有六條,分別是濰河、彌河、白浪河、南膠來河、北膠來河及淄河,其他尚有數百條河流及溪流,均系上述主要河流的支流。
流向既有由東而西,亦有由北到南,歲旦一過,天氣轉暖,這些江河很快就要解凍,甚至有些已經解凍。
如果是袁譚那邊,其從北海國的西面進攻尚還好些,王政這邊卻是從南面向上,如果孔融運用得當,它們皆可在戰術上成為阻擋王政北上的重要地線。
比如彌河與白浪河。兩條江河之內,山川交錯,森林密布,白浪河沿岸大多懸崖斷壁,彌河好一點,但其南岸也是天然的峭壁。只要孔融早做準備,險要的地段,足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也是原本歷史上北海很少遭遇過南面攻擊的原因之一,一方面是孔融任時和兩任徐州牧陶謙、劉備關系友善,另一方面,卻也是因地形所阻。
“好叫諸公知曉。”說到這裡,古劍總結道:“北海國的地形情況大致如此,千言萬語不過一句話。”
“北海軍戰力一般,但此地地形卻是易守難攻,並不好打。”
於禁湊近掛在牆壁上的地圖,扒拉著看了會兒,連連搖頭:“的確不好打,徐州水軍不多,船隻不足,就這幾條大河,怕就不好淌過。
”頓了頓,又感慨道:“還是田楷太不濟事,否則咱們若是先去把臨淄重新奪回,穩扎穩打,從西面攻破或許更容易些。”
“水路的確非咱們所擅長的。”王政亦是頷首道:“所以才要集思廣益,看看能不能把這些困難解決掉,想出個好的辦法來。”
解決困難,不外乎知己知彼,揚長避短。
知己知彼好說,怎麽揚長避短可就有些難了。
“將軍。”於禁開口道:“咱們的長處,在騎兵驍悍,步卒眾多。且我軍兒郎在這兩年征戰過程中,無論山地作戰,還是攻城拔寨,鍛煉都挺多了,甚有經驗。但問題是,北海國不僅山多,並且河川交錯,在騎兵用不上、我軍又缺乏水軍的情況下,該如何發揮我軍的這個長處呢?”
歸根結底,還是怎麽解決北海國水道太多,難以長驅直入的矛盾,畢竟在客地作戰的情況下,最忌陷入長期拉鋸。
“解決這個矛盾還不簡單麽?”
這時吳勝終於忍不住了,直接便道:“水軍不多,咱們就立刻招募,船隻不足,那就搜集民間搜集現有船隻,征為軍用,若還是不夠,打造新船便是。”
“征收船隻太多,必然引起漁民不滿;單純的造船,又耗時日久...”於禁不以為然道:“就算有了足夠的船隻,怎麽深入北海國,帶入它的腹地之中呢?勞師動眾,耗費太大,路上也不安全。”
“那就就地征召!“吳勝冷哼一聲:“索性大軍到處,盡取北海國當地船隻,為我所用。”
“北海國不會不堅壁清野。就算有漏網之魚,我軍可以征得一二,但是如果數目不夠,又該如何?”
“這...”
王政也不同意;“希望敵人幫助我們解決困難,這樣的舉動太過冒險,是為無準備之仗。不可為之。”頓了頓,又側目於禁:“文則,可有什麽好法子?”
於禁想了想道:“將軍,咱們不如多製皮囊等物,這種東西簡單易做,不耽誤時間,且可以隨身攜帶,遇上河流,充充氣,就能浮水而渡。”
王政還沒答話,吳勝已插口駁斥道:“於將軍莫沒聽過“春寒”一詞?年光剛過,說是東去春來,可如今天氣依舊寒冷,江河便是化凍,江水依舊刺骨,你讓咱們的兒郎游泳渡河?”
“便是他們都有黃天庇佑,體魄強健,一兩條河能咬咬牙邁過,剛古劍說的,那北海國河流眾多,總不能一路折騰吧?”
“況且,咱們一時間從哪兒找足夠的皮子、氣囊?”
“即便這些都不是問題,別忘了,我徐州水軍少,他北海國水軍卻不可能少吧?我軍士卒過河,它的水軍趁機過來打,怎麽辦?用士卒的血肉之軀,去應戰麽?”
聽到這話,於禁亦是默然。
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自古兵家,對山川險要都非常重視。總結渡河的方法,無論徒步涉渡(砍伐沿岸樹木,或者用布囊盛土,堆積水中,前後聚積,阻斷河流,然後士卒可以從上邊走過。)、浮遊渡河(挑選擅長水性的士卒,組建專門的浮水軍遊過去。或者以羊皮為囊,以氣實之,綁在腋下,可以浮在水面上,借助浮力渡過江河。先前提出用氣囊過河的於禁,就是說的這一種)、以及最常見的舟筏渡河,和搭建臨時的飛橋。
諸將唇槍舌劍,各種方法提了個遍,彼此反駁。堂上熱鬧一片,半天沒個定論。
“主公在上。臣有一策,可保大軍渡河無虞。”
卻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驟然響起,中氣十足,極其響亮,登時壓倒了諸將的辯論。
堂內登時安靜下來,眾人側目望去,正是方才歸順王政的郭嘉。
這是郭嘉第一次參加天軍軍議,他原本沒準備乍一出場便要先聲奪人,只是冷眼看了半晌,見眾人爭論不休,終於按捺不住,挺身出列。
“哦?”王政顧盼過去,百年見青年雙眸中盡是澎湃自信,登時心中一喜:“先生快快請將。”
“此計說來簡單十分簡單。”郭嘉環視眾人,從容一笑,說不出的瀟灑:“一字曰之避!”
“避?”王政愈發期待:“怎麽避呢,願聞其詳。”
郭嘉問道:“請問主公。此次攻打北海,是想要速勝呢?抑或慢勝呢?”
王政一怔:“何為速勝?何為慢勝?”
“速勝,長驅直入,旬月可定。慢勝,穩扎穩打,年內或有捷報。”
眾人不解其意,竊竊私語,吳勝忍不住道:“先生這話好生古怪!還用說麽?若能夠速勝,當然強過慢勝。”
說來奇怪,他向來和文儒不合,如禰衡、張昭等人,彼此間互相看不順眼,卻不知為何,當日在開陽初見郭嘉時覺得其十分順眼,綁來開陽時亦未曾對其太過失禮。
如今對方終於歸順王政,吳勝更是愈發熱情起來,竟是自然而生地喊出了“先生”這等敬稱。
王政心中一動,知道郭嘉不會無的放失,笑了笑道:“我猜速勝與慢勝,定然各有優劣了?”
“主公英明。”郭嘉點了點頭:“速勝雖快,險。慢勝雖慢,勝在一個穩當。”
“臣先給主公講一講如何慢勝。首先,抽選精銳以為前鋒;隨之以馬、步、水卒的主力;並用萬人新卒做為後備,何處遇艱,即補充何處。如此,興兵動眾,旌旗蔽天,分兵三路,全線推進。
“逢山過山,遇水涉水。得一城,即守一城;守一城,即吞一城。北海國縱深千裡,這樣的打法,慢是慢了點,但不會有後顧之患。隨時可以開戰,隨時能夠停戰。憑我百戰雄師,至少先立在了不敗之地。”
他當日在泰山也是見過王政軍隊的戰鬥力了,此言亦是經過深思熟慮。
“嗯,這是老成謀國之言呀。”王政沉吟了會,又問:“那麽速勝呢?”
“慢勝,需要軍卒最少五萬。速勝,只需三萬人足矣!”
郭嘉語氣裡洋溢強大的自信和說服力,一言一語間,已領眾將暗暗心折:“抽選騎、步精銳萬人,長途奔襲,直撲劇縣!”
“劇縣距離北海郡治平壽雖不算近,卻也不足四百裡了,我軍繞開沿路堅城,突然出現在它的面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臣斷言,一戰可克其城!”
“既克其城,擒住孔融,再攻略剩余各地,最多三月,臣料北海定矣。”
這...
王政倒抽一口涼氣,當真是兵行險著啊!
“繞開沿途堅城?”於禁卻持反對意見:“奉孝先生想陷我軍於死地麽?孤軍深入敵後,一戰若不能克城,北海國各地必然齊聚而來助援。適時也,我軍前有堅城,四面皆敵,無路可進,無路可退,這萬人精銳,還能有活路麽?插翅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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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將軍莫急,我還沒說完。”郭嘉曬然一笑:“這破城的萬人,是為前鋒。萬人之後,可再選兩萬善戰之輩,隨後接應。前鋒繞開的沿途堅城,大可盡數交由他們負責。即便一戰不能克城,我軍的奔襲,肯定也早駭破了守軍膽子,料其不敢多事阻攔,徐徐後撤,不成一點問題。”
聽到這裡,於禁思忖了會,依舊搖頭:“撤不成怎麽辦?此計還是太過行險,將軍三思。”
“此計不錯。”吳勝倒是頗為讚同:“北海國將惰卒弱,不堪一擊。要非有山河之險,早是我天軍囊中之物!古校尉方才已經將敵我之優劣分析的清清楚楚,該怎麽揚長避短?咱們還心中沒數麽?要想揚長避短,只有速勝一法!拖延時日,徒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險算什麽?”他瞪著於禁喝到:“不行險,何來大勝?”
其他眾將,有的支持吳勝,有的支持於禁,一時間立刻分成了兩派,再次爭論起來。
郭嘉卻全不在意,他清楚拍板權只在一人手裡,望了眼王政,繼續指著地圖說道:
“我軍若攻北海,遇上的第一個堅城即為平昌。我軍可繞開西行,翻越沂山,由姑慕北上,三百裡內,不過安丘、朱虛兩座縣城罷了。我軍一概繞走,避開江河,走山道、過山口,沿路除了山巒連綿,只在靠近劇縣的時候,會碰上一條江水,若是星夜疾馳,旬月便可兵臨其城!”
王政轉身側目,一言不發聽著郭嘉分析,一邊目光灼灼地在地圖上上下遊走數遍。
這時於禁又問道:“平壽坐水臨淵,群山環繞,其周近大小城池數十,近的十幾裡,遠的百裡內,援軍朝夕可到,按先生雲,我軍先鋒不過萬人,稍有阻礙,而援軍遠在百裡之外,隔平昌、朱虛等座城池,救之不及。該當如何?”
“兵家雲:奇正相輔。我軍萬人奔襲,是為奇。不可無正。”
吳勝接口而問:“正?如何正?”
“正有二。”郭嘉道:“其一,奔襲之前,先調召來的新卒,配上些許老卒,出徐州、從東武出發羊攻北海南面,調動北海國邊界防守,逼迫它從腹地調軍南下,削弱其平壽鄰近的諸軍力量,間接減輕我奔襲軍隊的壓力。”
“其二,調集徐州全部水師,傾巢而動,從琅琊出海北上,直取東來,從昌明縣上岸,此城距海不過幾十裡,我水師登桉後立刻便可攻城,定會給其他縣邑造成強大的壓迫。東來諸城自保不及,何來膽量再去增援北海,平壽呢?這便再去其一臂膀!”
“另外...“頓了頓,郭嘉望著糜芳笑道:“主公之前不是讓糜公和古校尉聯絡之前北海境內的黃巾...軍麽?”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嘉聽說主公在年前送了這些人幾批輜重,算是缺糧給糧,缺器給器,此戰,正是用其之時!”
古劍聞言皺眉道:“奉孝先生,這些人數目雖不少,戰力卻著實一般,不可委以重任。”
“也不是什麽重任。”郭嘉道:“此戰冒奇險,便為畢其功於一役, 其中關鍵便在陷平壽,擒孔融!”
“而北海靠近渤海,因自古通船的緣故,去遼東其實極為方便,便是朝廷任命官員時都把這兩個地方當做近鄰來看。”
“嘉最怕的就是孔融見勢不妙,直接逃去遼東,又可遙遙指揮北海軍與我軍僵持下來。”
“而那管承本就是北海有名的水賊,咱們提前借助其力控制平壽北面的渤海水域,以防止孔融走脫,以至功虧一簣!”
聽到這話,帳內眾人皆是目瞪口呆的看著郭嘉,一時間盡都失聲。
好家夥...
這還沒開打,都考慮到到怎麽防備敵人逃走了?
“如此這般,便可徹底斷絕了孔融的退路。另一方面,以風馳電掣之勢鋒抵此地....”
眾目睽睽下,郭嘉昂然仰首,深深籲出一口長鬱心內的豪情壯氣,闊步上前,一拳打在地圖上平壽所在的位置,朗聲道:“此正所謂不動則已....“
“動則雷霆萬鈞!”
言罷,郭嘉退後一步,對著王政的方向躬身恭聲道:“臣言已畢,請主公定奪!”
大堂內一時靜至落針可聞。
在全場肅然中,王政雙眼爍動著莫名的光芒,凝視著郭嘉好一會兒,驀地拍桉而起,縱聲大笑:“孫子有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奉孝此計,深得其中三昧矣!”
又顧盼左右:“諸君以為然否?”
你這老大都這般說了,誰敢說不是啊,而且這話出口,眾人也都明白了,王政這是拍板同意了。
自是齊聲回道:“惟以上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