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沒有放亮,陳光年就被人吵醒了,那是那位有故事的老爺子每天都會有的巡山。
“這天還沒亮呢....”
“天亮了還有其他事,你再睡會兒吧,一會兒我回來了做飯吃飯,然後咱們就出去。”
似乎是好久沒人說話的原因,昨天他們聊的很晚,聊得也很多。
老爺子告訴陳光年這些年他數年如一日的就做了一件事情,種樹保樹,然後再種樹。
也告訴了陳光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在想,如果當年他沒有回到這裡,而是逃走了跟著自己當初的女朋友去了大洋彼岸。
然後會不會有一種別樣的生活。
當然,也就是想想罷了。
除了這些之外,他們還說了很多,說著說著陳光年就睡過去了,再睜眼就是如今了。
看著外面那一片漆黑之下的一抹亮光,看著步履矯健但是彎腰駝背的巡山人。
陳光年忍不住點了一根煙,當然這一次他沒有招魂,他只是想抽煙了。
“這就是你的兒子,他真的應該恨你的。”
吞吐煙霧,自言自語,煙霧吐出,似乎都不想散去。
天空已經年開始慢慢放亮了,而老人仍然沒有回來,陳光年沒有繼續等下去,他留下了一張紙條想再去“神樹”那裡看看。
然後再次踏出了小木屋,再次走向了昨天的方向。
或許是休息了一晚上,恢復了不少體力的原因,這一次陳光年隻用了一半多的時間就走到了那課神樹的身邊。
伸出手撫摸著“神樹”的樹乾,看著那周圍鬱鬱蔥蔥的林蔭,想著昨天聽到的那句話。
“我爹折騰了幾十年什麽都沒折騰出來,感覺對不起國家的新任,在病逝之後讓我們將他的骨灰灑在了神樹的周圍。
他說如果真的有地下,神樹真的有靈,他想要問問神樹,他們該怎麽辦。”
撫摸著神樹按粗糙的樹乾,陳光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答案了麽?”
那年,風沙很大。
作為一國都城,卻常年收到了風沙襲擾,每到了風沙來襲的集結,那日子過得叫一個艱難啊。
而一個叫做程大志的年輕小夥子就在京師周圍的一個無名小城長大了。
“我要當兵,我不要上學,我要去戰場上保家衛國!”
慢慢長大的程大志也到了叛逆的時候,面對那書本上的學識,從小就羨慕英雄的程大志更像穿上軍裝拿上槍,然後到邊疆之地殺敵報國,守衛家鄉。
可他的面前是他的老師,一個很看重他的老師。
面對這個執拗的學生,那個老師滿臉的笑容,沒有說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一個大學,也沒有對他怒其不爭....
他只是帶著滿臉的笑容,拉著他走到了自己的窗戶面前。
“知道你一心熱忱想要為國出力,但是現在國家需要的不僅僅是衝鋒陷陣的士兵,國家需要的還有很多。
需要更好的科技人才,需要更好的專業人才,需要這些人去更加艱苦的地方去。
他們或許一輩子都會生活艱苦,或許一輩子會寂寂無聞,但是這也是在為這個國家出力。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上戰場殺敵人自然是為國盡忠,自然是報效祖國,但是你的能力能夠做得更好更多。
你,能夠明白老師的意思麽?”
“那....那我怎麽做才算是做得更好,更多?”
“.....比如....讓這沙塵暴從這裡消失。”老師喃喃自語,“因為樹沒了,所以沙子來了。”
因為樹沒了,所以沙子來了。
這句話一直留在了程大志的心中。
就因為這句話,程大志沒有退學,不僅如此他還成功的考取了漠北林大,成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林大學生。
那時候的漠北風沙已經十分的嚴重了,不遠處就是薩汗壩的無邊荒漠,曾經的蔥蔥鬱鬱在敵人還有無數人那毫不憐惜的瘋狂破壞之下,甚至已經找不到數目的影子。
風沙動輒席卷天地,讓人迷失其中。
四年的時間,程大志也成功的從一個半大小子成為了一個優秀的青年。
二十二歲,他從林大畢業,成功的踏入了社會之中,面對著學院的分配,他無比堅定的告訴自己的導師。
“我要進入薩汗壩!”程大志用這句話引來了無數人的注目禮。
薩汗壩,那是一個被人列為禁地的地方,風沙之大遠勝於此,那漫天的風沙,日夜溫差的極大差別,還有那隨時可能出現的野狼。
那裡不是植樹造林,那裡是拚命。
而聽到了這句話的導師也滿臉的驚詫,他當然知道薩汗壩,甚至還知道上面要求漠北林大在這些年必須源源不絕的往薩汗壩上輸送新生力量。
那裡需要人,迫在眉睫的那種需要。
如今有了程大志的以身作則,導師當然變得興奮了起來。
而在程大志的帶領之下,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國家需要我們去哪裡,我們就要去哪裡!”
他們很多人放棄了本可以去省會林業局的機會,選擇了進入那更加艱苦的地方。
他們可是第一批真正大學生,他們的前途無比的光明,他們可以選擇更加優異的生活環境。
但是他們仍然選擇了薩汗壩。
而現實卻狠狠的打了他們一巴掌。
今日薩汗壩的第一個月他們就走了好多人。
當然不是他們不能受苦,他們既然來到了這裡就說明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但,他們的準備還是不夠啊。
漫天的風沙給了他們當頭一棒,那個時候沒有機械化,沒有各種大型機械,所有的一切只靠一個字來完成,人!
他們抗著樹苗,抗著水桶,他們抗著一切攀山越嶺,但在這風沙之下不斷的吹動他們,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讓他們渾身顫抖,甚至一腳踩空就是滾落山坡。
這裡海拔一千五,晝夜溫差極大,甚至到了寒冬會有漫天大雪。
在這裡種樹,若是被風沙吹動,滾落山坡落了個殘疾也就罷了。
程大志他們生活的第一年就有兩個人徹底的留在了這裡。
一個是寒冬之中起床上廁所,但是暴風雪之下他不慎滑倒,這一倒,他就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一座雪地裡面的冰雕。
另一個是外出遇到了狼,數十頭野狼一起撕咬,當人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淒慘的不成樣子了。
這種情況之下,程大志他們也真的領略到了這裡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沒有人退縮,也會有人不斷的離開。
所幸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進來。
薩汗壩的人走走留留,程大志一直都在,可他又不再,因為他心中一直牢牢記住自己老師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樹走了,所以風沙就來了。
一次次的失敗之下,讓他變得越發執拗,很多人都在懷疑這裡到底能不能種樹,這裡是不是就天然不適合種樹。
那些曾經的記載,口口相傳的傳說,是不是假的....
面對這一切,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事情,他沒有離開,但是他也沒有留在聚集之地。
他帶著自己的行禮,抗著能夠帶走的一切,他進入到了那深山之中,他要親自在這山裡,在這荒原之中,他要在絕境之中找到希望。
這個決定再次讓所有人為之震驚,他們不敢相信程大志竟然會有這麽一個決定。
而看著他走入那荒原內部之後,他的危險也就隨之變得更大了,可以說隨時隨地都有滅亡的危險也不為過。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踏入了荒原之中,可就是這麽一踏,他終於找到了希望。
一顆粗壯的松樹,就僅僅只有這麽一顆松樹。
誰也想不到,在翻過了一個個山頭之後,在黃沙遍地之中,一刻生長了足足兩百余年的松樹就這麽屹立不倒。
這就是神樹。
當程大志看到這棵松樹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那種感覺讓他直接跪在了那松樹的面前。
一生一世未曾有過半分敬鬼愛神,但是這一刻,他將這棵松樹稱之為神樹。
因為它,帶給了他們希望。
“薩汗壩可以種樹,薩汗壩上種樹能夠活!”
帶著這個讓他瘋狂的消息,程大志將這棵神樹的位置告訴了所有人。
毫無疑問,群情激奮,他們終於有了希望。
在這個年複一年的失望之中,希望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因為希望,他們得以堅持下去。
這一群群不信鬼神的人啊,進入這座荒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謁這顆神樹。
拜謁這裡的希望。
可,神樹帶來的也只有希望罷了。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們種不出樹來,他們沒有辦法,那漫天的風沙沒有減少。
甚至這人,也是來來往往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天當床,地當房,草灘窩子做工房。”
“一年一場風,年始到年終。”
一聲聲自嘲的口號聲,從這群被摧殘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口中發出。
這裡的日子真的相當艱難啊。
壩上沒有固定住所,他們只能先手動搭建窩棚、馬架子住,有的人甚至在沼澤地挖草坯蓋“乾打壘”或隨山就勢挖地窨子住。
而且這上面資源短缺,地形崎嶇,物資難運,他們只能一日三餐啃窩頭,喝雪水,甚至吃鹽水泡黃豆充饑。
他們想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是在神樹的支持之下,他們都艱難的挺了過來。
哪怕那外國來的專家來到了這裡,無情的打擊他們,那棵松樹只是一個意外,可他們仍然不肯放棄。
他們拿出來了那古籍記載,告訴他,這裡曾經是皇家的獵場。
國外的專家不相信,也沒有任何的關系,只要這裡有希望,他們就會堅持下去。
甚至於,哪怕沒有希望,他們也會堅持下去。
堅持一年,兩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整整一代人過去了。
堅持到,他們從一個懵懂的少年,變成了渾身傷身累累,彎腰駝背的老頭,變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母親。
而程大志,也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他把自己的兒子,鎖在了自己的家中,不許他出去。
“程大志,你憑什麽,你憑什麽關著我,你這是囚禁!你這是封建家長作風!你這是違法犯罪!”
程啟星是程大志的獨生子,也是如今正在破口大罵的那個人。
而被他痛罵的那個封建家長作風的程大志則是在一旁一口接著一口的抽著旱煙,這麽多年的風沙早就讓他不是那個器宇軒昂的少年了。
他如今是一個滿臉褶子身材矮小,還彎腰駝背的小老頭。
而他的兒子,則是這遠近聞名的天才啊。
程啟星的媽媽死的早,當年生下他之後就落了病根,在這風沙遍地的薩汗壩哪裡有什麽休養的機會?
沒有多少年便撒手人寰了。
從小生活在這風沙之中的程啟星討厭極了這裡,他努力的學習,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靠著自己的本事離開這裡。
而他成功了,他考上了大學,有了文化,甚至還有了更好的機會。
同時那突然刮起來的商業之風,讓所有人都想要做生意,都願意做生意,都想要借助這一股風變成一個聞名遐邇的大商人。
他們說,這也是為國家做貢獻。
程啟星去國外留學,學的就是金融管理,他只要回來那定然就是眾人手心裡面的香餑餑。
更不要說他如果願意,他能夠得到比無數人都要好的發展前提。
可就是這麽光明的未來,讓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給鎖住了。
“程大志,你想一輩子在這裡帶著,你就一輩子在這裡,你攔著我幹什麽。”
“這都是什麽年代了,你憑什麽這麽做,你快將我放出去,放出去!”
不斷的怒吼,讓程大志抽煙的速度越來越快,但是他就是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將他放出來。
越來越多的老朋友老同事都找了過來,聽著裡面的喧鬧,聽這裡面的怒吼,一個個的眉頭緊皺。
“老程,不是我說你,這事兒你乾的不地道....”
“就是,咱們在這裡那是咱們,孩子們有孩子自己的選擇,你把他鎖在這裡是什麽意思?”
“別鬧了,趕緊給他放出來,別讓孩子恨你一輩子,日後誰給你養老啊!”
不斷的勸說,可程大志就是不為所動,甚至不言不語。
直到旱煙抽光了,他才磕著旱煙杆兒來到了那被鎖住的房門之外,聽著那越來越暴躁的聲音,還有那時不時出現的砸門聲,他滿臉的無奈。
“你不能走。”
這是程大志的第一句話。
“憑什麽,我憑什麽不能走!”
“你是我程大志的兒子,所以你不能走。”
“荒唐,這就是荒唐,你這是哪家的道理,你這是....”
“這是薩汗壩的道理,我們這代人可能沒辦法繼續做下去了,這風沙之下,我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但是這薩汗壩不能停下,這樹不能停下。
咱們得繼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點模樣,外圍開始能夠種點樹了,現在走了,那就真的再也沒希望了。”
“那和我有什麽關系,那是你的事情,你去找別人啊,你找我幹什麽!”
“沒辦法啊,現在學林業的人越來越少了,現在都去學商業了,這些年來薩汗壩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已經。
我們其實都知道,不僅僅是你,還有很多人,你們都不想再留下了,你們想要闖出來自己的天空去。
我明白,我不能怪你們。
可你們若是走了,這薩汗壩可怎麽辦啊,這風沙可怎麽辦啊....”
程大志說著說著就歎息了起來,這時代不同了,他當然知道這些,他也不知道這時代怎麽就變了呢。
但是他更加的知道,這薩汗壩不能停,他必須要堅持下去,甚至,他不能隻用他一個人一代人這麽堅持下去。
他的老師們,他們的前輩們,都已經將自己徹底的留在了薩汗壩,日後他們也會如此,可是他們留下了之後呢。
這後繼仍然需要有人。
這群從小就長在薩汗壩的人是最了解這裡的,耳讀目染啊,他們或許沒有足夠專業的知識。
但是他們有著無比充足的經驗,他們才是最合適的那些人。
可他們....哎。
這一次,不知道又能留下多少人, 程大志在這麽多年之中已經成為了這薩汗壩的負責人。
他可以說自己自私,他就是自私,他沒有辦法不自私。
說完這些話之後,程大志就離開了,他還要繼續去種樹,新到來了一批機器,他得明白那些大件兒怎麽用。
好像都是全英文,什麽時候他才能見到屬於他們自己文字說明書的機器啊。
當初他學的是俄文,這英文當然也會,但是這專業名詞太多了,他看的那叫一個費勁。
但是他知道,這些機器可是造價不菲,絕對不能有什麽意外出現,他得親自盯著。
老眼昏花的程大志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英文,真的是讓他頭昏眼花。
就在他撓頭的時候,一隻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從他的手中將那所謂的英文說明書拿了過來。
“......這玩意是德文。”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放出去的程啟星看來一眼就搖起了頭,然後繼續看了下去,“幸虧....幸虧大學的時候我輔修了機械工程和德文。”